第287章 第 287 章 大争(99)

小说:旧恩 作者:藕香食肆
    谢青鹤平生自由随性, 难得对谁忌惮忍让。上官时宜绝对排在他心中得罪不起的第一位。

    上官时宜几次训话,要求尽快结束此次入魔计划,谢青鹤也不敢敷衍了事, 随性拖延。立朝之后就忙着梳理各地民务,替新朝栽培官吏, 所幸早几年就有了基本的盘子,伏传也是绝好的帮手, 二人默契十足,伏传也没什么二心掣肘, 总体来说还算顺利。

    让谢青鹤比较奇怪的是, 最初两年,上官时宜是照着三月一季的频率,召他去训话催促。

    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上官时宜突然就不催了。

    谢青鹤默默地观察了一阵子,发现上官时宜并不是觉得催促无用,放弃了提点。而是, 他好像真的改变了主意——他不那么迫切地想要离开这个入魔世界了。

    “早两年就开始了啊。”伏传说。

    伏传修为深厚,耳聪目明, 哪怕上官时宜搬到了长安宫居住,他想知道长安宫动静也不困难。

    “就是那年阿父去了旧都一趟, 缵缵不是跟着他去么?也不知道在王都发生了什么事,回来之后,缵缵就经常去长安宫陪阿父读书。缵缵是秦廷藏书阁女官, 说是服侍阿父清点旧藏——后来就成了她在阿父跟前读书。阿父常常指点她, 她隔三差五就往长安宫跑。”

    “还有姜娘娘。”

    “她原本是想问问缵缵的事, 奇怪女奸细怎么又混进长安宫去了。”

    “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 她也留在了长安宫,让阿父教她写字作画,他们俩还拿缵缵做美人描到纸上呢。常来常往地跑习惯之后,姜娘娘还把我阿母也带了过去。前几日,阿母还问我‘三尸’究竟要怎么斩……我和她说了半天,她说阿父跟姜娘娘闲聊时说了几句,她听不懂。”

    “可见阿父不独是在教姜娘娘书画诗文,已经在教修行筑基之事了。”

    “大兄全都不知道吗?”伏传愕然道。

    谢青鹤是真的不知道。没有人跟他汇报此事,上官时宜不说,姜皇后也不说,缵缵压根儿就没机会见他,他每天忙到飞起,长安宫又离着那么远,他上哪儿去知道?

    “你觉得……”谢青鹤真有些弄不清楚了,“他老人家是动凡心了?”

    伏传摇头:“看着不像。若是动凡心,为何要教姜娘娘斩三尸?这凡心也不至于不动则已,一动就动了三回吧?缵缵,姜娘娘,还有我阿母?”

    谢青鹤最近正在忙寄籍清丈之事,一时无暇多问:“那也罢了。阿父没有催问,你我也不好懈怠,仍是照着从前计划行事——由来国赖长君,陈昰、陈泽都不成器,唉。”

    他难得叹了一口气。

    事涉上官时宜,伏传也不敢轻易发言。

    总之,上官时宜非要催着快点走,确实给他俩造成了很大的困扰。

    哪怕现在上官时宜没有隔三差五把谢青鹤抓去耳提面命,教训他快点收拾残局走人,在没有得到上官时宜明确命令之前,谢青鹤和伏传也不敢拖拖拉拉,照着从前的计划慢慢去积蓄国力,移风易俗,再挑选下一任继承人。

    皇权至上的年代,当权者想要改变民俗故礼,三五十年就能完成。

    不尊上意者,不禄不仕。

    谢青鹤早在相州就设立的慈幼院、在青州设立的军户抚育营,就是授官易俗计划的配套设计。

    他完全按照寒江剑派外门弟子的培养方式来养育这批少年人,这批衣食无忧的孩子在被选中的时候就彻底解决了生存问题,最开始憧憬的就是更高尚的追求——世间如此美好,我该如何维护它?

    盘子架得这么稳,计划却被上官时宜拦腰折断。他着急要走!

    谢青鹤和伏传都很无奈。

    “抓紧吧。”谢青鹤摸摸伏传的脑袋,“辛苦了。”

    伏传微微点头:“嗯。”

    谢青鹤蹲在家里批复各地奏折,伏传想了想,转身去了长安宫。

    宫中上下皆知,隽小郎君是隐形的第二储君,皇帝心爱他,太子宠爱他,他还整天帮着太子处理政务,是真正手握实权的大人物。伏传没带侍卫随从,孤身独自跑来长安宫,守门的侍卫奴婢都不敢拦他,任凭他步履轻快地跑进了宫门。

    长安宫殿前就有一片广场,宽阔平整,伏传溜溜达达进来,看见缵缵在平地上使枪。

    她手里拿的其实是一根圆棍,没有枪头。

    但是,凭伏传的眼力,一眼就看出她使用的乃是枪术,挑刺如龙,圈缠似花。

    伏传眼波微闪,从缵缵舞出的一片枪影中,挪向了站在不远处的上官时宜身上。上官时宜负手而立,含笑看着正在使枪的缵缵,隐有欣赏之色。

    不是吧?欣赏?伏传简直不敢置信。

    缵缵这枪术水准尚且不如伏传六岁初学,伏传习武多年,从未得到过上官时宜的夸奖,缵缵这么一身稀烂的枪术,就让上官时宜“满眼笑意欣赏”,确实让伏传略略升起了一丝嫉妒。

    ——和大师兄是确实比不过,凭什么比自己差的都能得到恩师欣赏?

    这时候缵缵也发现了伏传,刷地持枪收势,擦了擦额上的汗水,近前向上官时宜拜礼。

    伏传上前拜见:“儿拜见皇父。”

    缵缵收好圆棍,向伏传躬身拜见。

    “这时候来了,有什么事么?”上官时宜跟自家徒弟也不客气,没说叫伏传进殿坐下赏杯茶赐份点心什么的,直接就问来干啥。

    缵缵知机地说道:“陛下,臣女告退。”

    上官时宜看着她的眼神很和蔼,温柔地说:“你去吧。近日多有进益,实勤恳之功。打磨筋骨须进血食,好好地吃饭,健壮些才好。”

    缵缵再三拜谢,还和伏传笑了笑,这才欢欢喜喜地离开。

    伏传这时候才突然想起,缵缵双手血肉曾被剐去,曾经的她连写字都做不到。

    一个双臂血肉支离的少女,能持枪挑刺,施展出潇洒无比的枪花,枪势如龙似花——就算有医术通神的上官时宜襄助,她自己又暗中付出了多少努力?他为自己才有的那一点嫉妒惭愧。

    “小姑娘天资不怎么样,难得性情坚强。正如荒芜与嘉禾,芜根深无实,禾有实根浅。她是长不出香喷喷的稻谷,却能在岩石中长出来,活下去。”上官时宜看着缵缵的背影,感慨地说。

    “对了,你来做什么?”上官时宜问道。

    伏传看了看左右,皇帝所在的地方,总会跟着大批侍卫、宫婢,不过是守得比较远而已。

    “里边说吧。”上官时宜弯腰拿起毛巾擦了擦手,顺手拿了两个核桃在掌心捏开,把大块的果肉捡出来分给伏传。他的动作很随意,似是下意识的关爱。

    伏传接过师父递来的核桃肉,嘴里嚼着,心里很有些惭愧。上官时宜对他从来也不坏。

    进殿之后,宫女送来饮食,上官时宜挥挥手,让所有奴婢都退了出去。

    “说吧,什么事?”上官时宜又捏了两个核桃,照例分给伏传。

    伏传才将嘴里那点核桃肉吃干净,咽了咽,说:“大兄适才和我说,这些日子阿父也不曾把他叫来催促出去的事了,不知道是不是我等办事不力,叫阿父催促厌烦了?阿父知道的,但凡是阿父的吩咐,大兄嘴上不说,私底下从不敢怠慢。向来阿父怜惜儿少长几岁,从不怪罪,这不是……儿就腆着脸来乞问阿父了。”

    上官时宜哪会不知道谢青鹤的脾性,阳不奉阴不违的一把好手,有事从来也不会跟他憋着。

    既然谢青鹤没有亲自走一趟,那就肯定是伏传自作主张。

    不过,他也没有拆穿小徒弟。

    “你是想问,我是不是改主意了?”上官时宜咔嚓咔嚓捏着核桃,陈起的皮囊经过他数年锻炼,早已今非昔比,不单神采奕奕越活越年轻,筋骨也打磨得十分硬朗,捏个核桃不在话下。

    伏传尽量乖顺老实地望着他。

    “这两年,你和你大兄忙的事情,我也略有耳闻。”上官时宜说。

    伏传是真的觉得大师兄布局辛苦,处事也辛苦。日日夜夜地看着谢青鹤忙碌,还要被上官时宜隔三差五捉去耳提面命,伏传特别心疼。可这事谢青鹤都不吭气,伏传哪里敢多嘴?只能默默陪着。

    现在上官时宜提起前事,伏传想起这两年的艰难忙碌,难免挂相,默默低头不语。

    “人与人相处得久了,难免动真情。你与大兄在世多年,有母亲关怀,有臣下辅助,再有至交小友环伺身旁,舍不得轻易离去,想要为他们谋一个安稳前程……我也能体谅。”上官时宜说。

    “好啦,你回去告诉大兄,不着急出去了。尽可以慢慢来。”

    上官时宜将捏碎的核桃皮拍干净,把完整的三片核桃肉都递给了伏传。

    “我这些年只顾着修行,或许……是遗漏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时间在此,无非一瞬。”

    “我也试一试,用这段偷来的岁月,去见见前所未见的风景。”

    伏传捏着三块核桃肉跑回紫央宫,谢青鹤还在伏案疾书,他靠近了先给谢青鹤塞了一瓣核桃肉,略有些八卦又带了些苦恼地说:“大兄,我觉得……阿父好像真的动凡心了!”

    谢青鹤满头雾水:“什么?”

    事实证明,上官时宜确实动了凡心,却不是男欢女爱上的凡心。

    缵缵和姜皇后这两年时常到长安宫请教陪伴,对于缵缵,上官时宜是存了几分得自陈起的歉疚,毕竟在属于陈起的记忆中,狠狠欺辱过这个女孩子,还剐了缵缵两条胳膊,酷刑使人发指。

    缵缵回王都收殓母亲的尸骨,上官时宜下旨使人特意照顾,缵缵就隐约感觉到他的不同。

    在王都短暂的接触了两次之后,缵缵也不愿一辈子幽囚禁宫之中,她察觉到了上官时宜与陈起的不同,再联想到谢青鹤与伏传对待上官时宜的态度,便生出了再搏一回的勇气——主动提出为上官时宜讲解王都藏书阁旧藏。

    上官时宜比较可怜她,答允了她的要求。

    二人相处日久,缵缵越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此陈君,非彼陈君!

    渐渐地,上官时宜与缵缵有了一些默契。

    缵缵很仰赖敬慕上官时宜的学识,有心求教。上官时宜则打算在离开之前,治愈缵缵的旧患,让她恢复正常。一来二去,交往越来越多,感情也逐渐深厚起来。

    上官时宜自然不会对缵缵有什么非分之想,在他老人家心目中,缵缵就是个可怜童儿。

    至于说姜皇后,那就纯粹是个美好的意外了。

    姜皇后是担心女奸细又弄鬼,她跑去找上官时宜询问此事,上官时宜却担心她馋自己身子。

    为了打消姜皇后的“非分之想”,上官时宜只好使劲浑身解数,二百年的学识库藏都搬光了,只为了用无涯学海诓住姜皇后,让她没空肖想自己的身子!

    这也算是歪打正着。姜皇后很怀念做个无忧无虑小学生的闺中生活,丈夫突然变得清心寡欲、好为人师,她反而迷上了去长安宫当学生的日子,隔三差五就跑去找皇帝夫君求教。

    上官时宜:糟糕了这妇人又来吃我!今天教她点什么好玩的东西呢?!

    姜皇后:这莽子……哎,夫君近日越发渊博雅量,实在使人景仰不已,太想亲近。

    上官时宜倒也不是真莽子,姜皇后到长安宫盘桓的时间长了,他渐渐地也觉悟到了,这妇人是真的喜欢听自己讲授天文地理,说万古八荒,做功课也很认真,还真的有些天分。

    ——上官时宜认为的“有些天分”,那就比寻常人高出八丈了。

    上官时宜从来就只喜欢聪明人,姜皇后聪明学得快,上官时宜就很喜欢她,特别乐意教她。

    到后来姜皇后把常夫人也带到长安宫,一起当乖乖的小学生,上官时宜也没有反对。

    反正他待在深宫里也是无聊,出去乱跑也怕给大小徒弟添麻烦,有几个长得好看、人也不蠢的小姑娘(姜皇后和常夫人在他眼里和缵缵一样,都是小姑娘)陪着说话玩耍,也是个消遣。

    如他对伏传所承认的话,相处的时间长了,自然就生出了感情。

    所以,他就不催着要走了。

    谢青鹤:“……”

    行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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