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在王都的奸细功夫做得极其细致, 收买好的“自己人”家中早有奸细守门,禁军过处秋毫无犯,若没有奸细守门的世家豪门则难免被犁地清扫了一遍——伏传的命令恰好晚了一步, 诸如丞相鲁宣此等欺压良善、专权跋扈之辈,早在伏传坐在皮裕家听曲吃饭的时候, 就已经被一波剪除了。
有栾处琬等陈家奸细守着门户,黎王府自然未受波及。
伏传回来时, 只见黎王府大门紧闭,处处安静。
康郦亲自率领长庚营士卒护送伏传回来, 先一步下马叫门。出来应门的就是栾处琬。
“家中可好?阿母不曾受到惊吓吧?”伏传问。
栾处琬点头哈腰, 十分热情:“府上一切皆好。王妃与翁主都在玉山殿歇息,并未惊动。”
伏传才点点头,对康郦说:“忙你的吧。”
康郦也不至于要跟进黎王府蹭饭吃,打个哈哈施礼告辞。
临走时, 康郦才说,留下了三百长庚营精锐,在黎王府周围守护。
伏传觉得没必要, 凭他的修为,谁都别想在黎王府闹事。才刚刚诛灭王氏父子, 王都各处都有遗患还未彻查,三百精锐放哪儿不是战力?何必留在他这儿吃风?太过浪费。
然而, 他想起了大师兄平时的行事做派。
为人尊长者不能太过纵情恣肆,平白给底下人添困扰麻烦。他知道自己修为惊天,康郦不知道。留人守护主上本就是属下的职责, 他何必自逞威能, 反倒让康郦惴惴不安去承担失责的风险?
“康将军费心。”伏传到底没有轻佻拒绝, 客气了一句。
康郦连声道不费心不辛苦, 把留守的兵头抓来叮嘱了好几遍,方才美滋滋地走了。
有了门前这番客气,伏传进门时,黎王与花折云都已经迎了出来。
黎王与花折云都是城府极深之人,甭管关上门怎么撕逼纵情,人前总是装得很好。然而,今日骤变太过疯狂,两人见了伏传之后,表情都有些不自然——那是一种拿捏不好分寸、不知道怎么面对的尴尬。
论身份,伏传是个小辈,见了花折云一口一个阿母,执礼甚恭。花折云也接受了这种关系。
论权势,伏传一句话就令王都风云色变,半天之内,王氏父子覆灭,王都改姓为陈。黎王与花折云对着王家父子都得俯首称臣,面对如今王都真正的掌权人,该是跪拜呢还是跪拜呢?
——如果伏传再长大十岁,黎王与花折云都不至于这么失措。
好在伏传态度未改,先一步化去了他俩的尴尬。
“阿母,儿回来了。”伏传上前施礼。
花折云明显比上午紧张了不少,连忙把他扶起来:“不要多礼,快起来。”
“阿母吃饭了么?我有些饿。”伏传问。
“那……快,快摆席。”花折云也不说吃没吃,反正都得去给伏传做陪客,“隽儿爱吃什么?这就使人烹制。”
伏传在王都也住过一段时间,随口点了几个地道的王都菜色。
黎王与花折云都松了口气,就怕这小祖宗非要吃相州菜,黎王府还真没有相州厨子。
开席要论座次,黎王哪里敢居长?可伏传敬重花折云,也不肯居长。只好把主席空了出来,左右对坐。叫伏传独自坐着也不像样,花折云叫人把妘册抱了出来,介绍说:“册儿,这是陈家兄长,快给兄长行礼。”
黎王府子嗣单薄,只有妘册这么一位翁主。在妘册出生的时候,妘氏统治也日益崩坏,黎王是个谨小慎微之人,并不热衷串联交往。所以,妘册打小就没见过什么亲戚,只见过伏传这么大年纪的奴仆——兄长,对她来说,就是辞书里的东西。
“册儿拜见兄长。兄长玉体康健。”妘册穿着精致美丽的小裙子,乖乖地向伏传屈膝行礼。
伏传便也放下碗筷,离席起身,躬身向妘册还礼。
二人叙礼完毕,妘册就歪着头将伏传上下打量,问道:“兄长,就是‘先生为兄’的兄长吗?”
伏传见她长得与谢青鹤的今世皮囊略有几分相似,难免爱屋及乌,满眼含笑地点头。
妘册又问:“那我就是兄长的阿弟啦?”
伏传再次点头。女弟也是弟。
花折云原本是想抱着妘册在堂中玩耍,以免伏传独坐尴尬。哪晓得妘册拜见之后,直接就跑伏传身边去蹲着,呼唤奴婢送来碗筷,小手拿着大筷子,给伏传布菜,剥果子,很卖力地讨好伏传。
不止伏传觉得好玩,黎王和花折云也很懵。
妘册是黎王府的掌上明珠,谁都没教过她讨好人。这是哪儿学会的?
“兄长回家了就不要再走了。家里有好吃的,好喝的,册儿的奴婢也都送给兄长,她会捏泥娃娃,泥屋子,什么都会捏。”妘册用手帕给伏传擦擦嘴角,满脸认真同情,“姜阿母还没有孩子,你就给姜阿母做孩子吧。她特别想要一个孩子。”
此言一出,黎王和花折云脸色都变了,花折云似要阻止妘册。
伏传给了花折云一个“没事”的眼神,笑道:“兄长已经有阿父阿母了。王妃想要一个孩子也不难啊,等她的病好了,养好身体,就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了。”
妘册想了想,说:“可我就想兄长做姜阿母的孩子啊。别的孩子很讨厌怎么办呢?”
伏传被她认真思索又苦恼的模样可爱到了,问道:“册儿觉得我不讨厌吗?”
妘册毕竟年纪小,很容易就被伏传牵着走了,闻言兴奋地点头:“兄长好好看。书上说,美人如玉树芝兰,我不知道玉树芝兰是什么样子,兄长就像院子里的松树,像阿母头上的珠花,有光。”
伏传不禁失笑,将妘册抱了起来,低头说:“以貌取人,你要吃大亏的。”
妘册完全被“漂亮大哥哥”迷倒了,也不想跟伏传什么她都不反驳。伏传把她放在膝盖上抱着,她就顺势靠背着伏传的胸膛,开开心心地赖着不想起。
这两人自说自话就黏在了一起,花折云完全没插得上话,只好退回到黎王身边。
伏传抱着才五岁的妘册也不费劲,一手抱着,一手还能吃东西,跟黎王、花折云商量:“如今王都事平,阿母和王爷都不必再担心王氏父子。儿会在王都盘桓几日,一来王都初平,儿在等各库藏登记造册,督看各衙门底本籍册,二来王妃久病未愈,儿待她身体稳定了再走。”
这番话让黎王和花折云心情都各不相同。
黎王不大相信伏传是为了姜王妃才盘桓王都,不就是要等着收缴王都宝库才恋栈不去么?说得那么冠冕堂皇。
花折云则深为感动。不管伏传是为了什么留下来,他肯惦记着姜氏的身体,花折云就领情。
“劳你挂心。”花折云斟酒谢了一杯。
黎王跟着举杯致谢。
伏传也没客气,受用了这杯谢酒之后,他吃了一口菜。
这时候,怀里妘册伸手指食案上的盘子,伏传就顺着指点夹了一颗糖渍的冬梅,本想直接送妘册嘴里,想了想又放回盘子里,把里边的梅核剥了出来,只剩一层软乎乎的梅肉喂给妘册。
伏传如此细心温柔,看得花折云嘴角含笑,心里也安稳了许多。
“早先儿上禀过阿母。”伏传突然说。
黎王和花折云都竖起了耳朵。
“儿奉大兄之命,来接阿母与女弟前往青州安置。如今王都初定,阿母也不必担心王爷、王妃在王都是否安稳。他日儿启程回青州复命,阿母带着女弟随儿一起走么?”伏传问。
花折云眼波微闪,万万没想到伏传会旧事重提。
伏传毫不客气地问黎王:“可否请王爷回避?”
黎王看着伏传怀里抱着他的女儿,满脸恭顺地对花折云口称“儿”,尊称“母”,多多少少有了一点儿自命尊长的错觉。直到现在,伏传没有半点委婉措辞,直接让他退席!
这让黎王的自尊心碎成了渣渣,且瞬间就感觉到了上下尊卑的碾压。
他连翻脸的勇气都升不起来,客客气气地起身:“好。你们慢慢说,孤去烫些酒来。”
妘册从未见过父王这么谄媚卑怯的模样,心中奇怪,又分不大清楚究竟是为什么,满眼困惑地看着黎王退出去门去。
“儿不与阿母绕圈子,直话直说。若阿母担心回青州会见恶于伯父,给大兄带去困扰,那是担心得太过了。大兄在青州执事多年,深得阿父信重,能够自保,也能保护阿母与册儿的安全。否则,大兄何必差遣儿往王都一行?”伏传说。
谢青鹤让伏传来王都接花折云,伏传稀里哗啦把王都砍平了,这事本身就很吓人。
奉命前来王都的伏传就有将王都一言而决的权力,伏传背后的谢青鹤在陈家该处于何等地位?这时候花折云再说担心去了青州会触怒陈起,担心给谢青鹤惹麻烦,这是说不通的。
这件事的重点是,花折云是否要和黎王分手。
按照谢青鹤的意思,如果花折云与黎王琴瑟和谐,家里也消停,不必拆散人家夫妻。完全可以把黎王一家都接到青州安置。
但是,谢青鹤也说过,只有伏传亲自来接花折云,他才放心。
这需要伏传来把握其中的度,不是一味地遵命行事。
伏传刚来黎王府就撞见夫妻吵架,吵就吵吧,黎王居然要对花折云动手,伏传觉得这完全算不上“琴瑟和谐”,夫妻之间不说举案齐眉,最次也得“相敬如宾”吧?吵不过就伸手算怎么回事?
“阿母携女弟回青州之后,可于别馆安置。有大兄与女弟承欢膝下,何愁晚年寂寞?若有嫁娶之心,大兄私库里好多钱呢,不愁嫁妆。”伏传只差没明着说跟黎王离婚,找个小白脸过日子。
花折云被他说得哭笑不得,踌躇片刻,说:“我与他相伴多年,情深义厚,实不忍相弃。”
正如花折云所说,她一辈子有过三次婚姻,一次做妻,两次为侧,只有黎王是她亲自选的,她心甘情愿要嫁的。这不仅仅涉及到感情,也涉及到她的自尊与自信——自己挑选的丈夫,怎么能出错?
这年月受过教育懂得识文认字的男人就很少,如黎王这样身负王室血统、不说才华高岸也略有文采、长得高挑周正、能够和花折云诗酒唱和的男人,那就更是少之又少。花折云又生下了黎王唯一的女儿,黎王还非常疼宠爱惜这个女儿,种种情势之下,花折云没有离婚的想法。
伏传得到了花折云很明确的态度,不能勉强,说道:“那么他日儿启程回青州,阿母带着全家跟儿一起走吧。王爷姓妘,久居王都,毕竟不美。”
花折云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不解地问道:“不是要他托城献印么?”
“他是册儿的父亲,这事怎么能让他做?”伏传摸摸妘册的脑袋,“恕王还有后人,他日阿父驾幸王都,自有恕王后人献出旧天子之玺,请阿父御极天下。”
事情本来也不复杂,说清楚之后,伏传也吃得差不多了,花折云就领他去安寝之处。
妘册赖着不想走,非要跟新得的兄长睡一个被窝。
无论怎么跟她解释,陈家兄长和本家兄长不一样,就算本家兄长也不能睡一个被窝……都没用。翁主娘娘大声宣告男女七岁才分席,她只有五岁,五岁就是混混沌沌,一团纯阳气,不算男女。
伏传哭笑不得,把妘册放在榻上,哄道:“睡吧睡吧,就在这里睡。”
妘册开开心心地抱住伏传的被子。然后,被伏传摩挲着额间睡穴,很快就沉沉昏倒。
伏传小心翼翼地把她抱起来,交给保姆:“轻一些,不到明天天亮不会醒来。小孩子忘性大,说不得明晨就把今夜的事忘光了。”
保姆抱着妘册都不敢大喘气,花折云也很不好意思:“府上只有她一根独苗,自幼娇宠惯了,委实不大讲理。今日吵着你了,抱歉,抱歉。”
伏传含笑道:“女孩儿娇惯些也无妨。大兄见了她一定会很欢喜。”
花折云让保姆把妘册抱回去安置,落后一步,轻声问道:“隽儿,你对我说实话,你大兄……丛儿他,真的会喜欢册儿么?毕竟……也不是同姓的妹子……”
“不说大兄与册儿是同胞至亲,皆娩自阿母一身。阿母只看册儿的模样性情,这世上哪会有长着眼睛的人不喜欢?”伏传觉得妘册长得特别可爱,非常标致,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小女孩。
——和大师兄的皮囊长得像,就是最最好看!
妘册本来也长得粉团儿似的玉雪可爱,花折云还有生母迷之钟爱加成,顿时被说服。
对,我女儿这么可爱,谁能不稀罕?!
送走了花折云母女之后,伏传准备洗漱休息。前来服侍的不是王府奴婢,而是陈家安放在黎王府的奸细,连带着伏传今晚吃的喝的用的,全都由栾处琬带人经手,只怕出任何差池。
伏传在浴盆里才泡了一会儿,听见栾处琬端着澡豆丝瓜瓤进来,说要服侍他搓澡。
“嗯。”伏传趴在澡盆边沿,方便栾处琬搓背。
栾处琬显然不怎么胜任服侍人的工作,一会儿轻了一会儿重了,被伏传指点了几句,方才渐渐上手。伏传正享受的时候,听见栾处琬小心翼翼地说:“小郎君,滕凤首在门外跪了快两个时辰了,这个……是不是……见一见他?”
伏传抬起眼皮,看了窗外一眼。
从他进门到现在,满打满算也就不到一个半时辰,栾处琬就说滕晋在门外跪了快两个时辰。
滕晋是王都间事主管,身份其实与阎荭平级,都是“凤首”。现在看来,滕晋在王都奸细这边是很得人心,连栾处琬都很向着他,心甘情愿来帮他递话。
伏传又垂下眼睑,没有即刻说话。
栾处琬刷刷地替伏传搓背,又过了好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试探:“撼山营的军棍又脏又沉,看着皮肤完好,底下血肉都烂了。王都秋夜风寒,若是在道口跪上一夜,只怕……不好。”
这是栾处琬第二次主动说请。
那就不是碍于情面请托,而是真正担心滕晋,不惜冒着触怒伏传的风险硬着头皮来求。
——王都奸细之中,几乎没有人和伏传长久接触过,栾处琬更加不知道伏传的脾气性格。第一次求情,伏传没有吭声,实际上就代表了伏传的态度。栾处琬却还是冒险再求第二次,可见真心。
如滕晋这样得人心的人物,若是处置得太过绝情,只怕会伤了底下人的心。
伏传转身拿过栾处琬手里的丝瓜瓤,说:“去叫进来吧。我洗好了就见他。”
栾处琬惊喜之下,跪地连磕了几个头,这才飞奔出去。
伏传把脚翘在澡盆边沿,刷刷给自己搓了几下,也有点心累。
澡都洗不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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