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盘算得挺好, 天下初定,战事将歇,可以商议新朝定都之事, 请师父稳坐后方。
——具体的事情, 他和伏传做好,师父只要好好地当吉祥物。
他显然低估了上官时宜对治世的厌弃之心。
上官时宜一辈子拿的都是世外执剑之人的剧本, 既非圣人,也做不了明君。
原因很简单,上官时宜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是非观念,非常强烈刚硬,无法对任何人包容妥协。他自己聪明出色,战力极强,所以, 他也无法跟“笨蛋蠢货”共情。这就导致他无法容忍上层弄奸,也无法容忍底层犯蠢,坏蛋就该杀头,笨蛋活该受苦, 啊,放眼天下, 余子碌碌,都是来添堵的!
为君者该有的制衡、妥协,对底层愚昧、贫苦之人的同情、仁爱,上官时宜都很少有。
这种藏在骨子里的观念冲突, 并不是谢青鹤包揽了往来竹简、无须上官时宜亲自处理,就能彻底避免的。陈起是个非常全能且“纳谏”的主君, 他不仅能马背上作战, 陈家治下所有城池的治理、内部势力的协调制衡, 也全都集拢于陈起一身,没了陈起,谁都玩不转。
谢青鹤帮着处理了所有的军政事务,还是得给上官时宜做简报,让上官时宜心里有数。否则,门下文武来来去去地问事、回事,上官时宜如何回答?这总不能叫谢青鹤代劳。
上官时宜活了快二百岁,对人对事有一套自己的标准,谢青鹤的处置未必都让他满意。
干脆些说,按照他的处事标准,简直事事都不满意!
“我这儿还没坐上皇帝宝座,还没叫人三拜九叩、山呼万岁呢,他倒养上阉人了。”
“你倒是挺会给他找台阶下,‘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不想呼奴唤婢作威作福,那又因何要抛舍子弟性命起事造反’,‘他家子弟冲杀陷阵,有勋功战绩’……”
“赵熙,他一个马都不会骑的软脚虾子,每回团战,他就窝在阵后的马车上,还得叫两辆车备着,恐防这一辆车坏了,他又不能骑马,还不能走路,还嫌弃家奴背着不体面!前面打起来了,他就只管叫家奴拼死冲杀,以此升勋得志。他有勋功?赶头家猪放在车上都能有勋功!”
“缺了他个不会骑马的软脚虾子,我就不会打仗了吗?家就要亡了吗?”
“我还不能砍了他了?!”上官时宜怒道。
谢青鹤都被训得不敢抬头,心中无奈,只能垂首苦笑。
上官时宜一辈子都没怎么受过气,他的道很简单,嫉恶如仇,除恶务尽。
这件事是有人来信告状,说安州赵家大肆收买阉奴,一是赵家采买男奴进行阉割,大概是没有熟手负责照管,死亡率很高,赵家又开辟了第二个渠道,直接收买阉割后的男子。
这事在安州搞得沸沸扬扬,很多贫家为了钱财,就把多余的孩子卖去赵家。有些舍不得孩子、或是压根儿就没孩子的歹人,为了谋这一笔钱财,干脆干起了抢夺强掳的买卖——连成年男子也有冷不丁被打了闷棍,一刀了账,就此被卖到赵家为奴的经历。
赵家并不是安州本地人,陈起打下安州之后,赵熙被封在安州,负责治理民务。
既不是本地豪族,又如此作威作福,当然惹了不少人生怨,告状的竹简纷至沓来。
然而,竹简来告的内容,并不是指责赵熙虐民不道,而是指责赵熙僭越。
天底下只有皇帝的后宫才有资格使唤阉人。某种程度上来说,皇帝不算是人,和平民有着截然不同的道德标准。皇帝使唤阉人能有一万个理由,普通人家用阉人就是苛虐不道。
总之,阉人成了皇室的特权。
普通人家使唤阉人,是和私藏帝王冠冕、出入九乘、家筑高台一样,属于僭越之罪。
——对这个时代的贵族高门来说,买来的奴婢就像是家中的荒草,想怎么打理就怎么打理。喜欢就养一养,也可以折下来种在花盆里,或是用刀随意砍杀……人家压根儿也没状告赵熙虐民。
来来回回告的都是僭越不敬,暗指赵熙有不臣之心。
这里面的道道上官时宜不是不懂,他就是不认。世俗盛不下上官时宜一颗激愤之心。
谢青鹤很了解师父。骂归骂,上官时宜说一不二。既然说了把事情都交给他处理,就不会变着法儿地拆他的台。骂过了也就算了,总不能叫师父憋着吧?
伏传没见过这场景。
对大师兄从来温柔慈爱的师父翻脸骂人,大师兄都不敢抬头,可这又不是大师兄的错。
他站在一边也不敢说话,心里非常难过。
上官时宜骂了一顿,谢青鹤只管低眉顺目躺平装死,他就骂了个寂寞。
“一天天的,都是些什么破事!”上官时宜把竹简摔回案上。
谢青鹤注意到,师父摔竹简的时候,小师弟似是受惊,肩膀很轻微地缩了缩。
吓着小师弟了。
上官时宜明显还处在“不能恣意除恶”的愤怒中,只怕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谢青鹤有些后悔今天把小师弟也捎带了过来。他跟上官时宜多年师徒,观念冲突不是一两回,早就习惯了。可伏传哪里见过这样激怒的师父?
眼见上官时宜还要开喷,平时谢青鹤就乖乖等着让他喷完,这会儿突然往前站了一步。
“阿父。”谢青鹤屈膝跪下,“息怒。”
上官时宜就瞬间哑火了。
他会这么冲着谢青鹤发脾气,是因为平时师徒就处得亲近。他的怒气不是冲着谢青鹤,谢青鹤也知道这一点,喷完了再想想能不能两全,实在不行就照着谢青鹤的法子办,还能咋地?
现在谢青鹤跑出来跪下,简直就是跳起来接他怼外边的招。莫名其妙么?
一直站在角落的伏传紧跟着上前,挨在谢青鹤身边跪下俯首,肩膀锁紧,似乎很紧张。
上官时宜就明白了。吓着小徒弟了。
他冲谢青鹤挥挥手:“去吧去吧,哎呀。”
谢青鹤与伏传起身,伏传还偷偷看上官时宜的脸色,走之前把他摔竹简弄得乱七八糟的书案整理了一遍,也不敢多吭声,恭恭敬敬地再次屈膝施礼,都不敢去拉谢青鹤的手,老老实实地退了出去。
一直跨出正殿大门,谢青鹤拉住了伏传的手,伏传也低着头。
“你也知道不是冲着我。”谢青鹤捏捏小师弟的耳朵,“他老人家没有真的生气。”
“嗯。”伏传答应一声。
谢青鹤很无奈,这要怎么解释?上官时宜真发脾气了,就不是今天这叨叨的模样了。
回到偏殿之后,伏传还一直拉着谢青鹤的手,紧紧不放。
“大兄你累了么?要不要歪一会儿?”伏传拉着谢青鹤在榻上坐下,弯腰去帮谢青鹤褪鞋子,平时就照顾得很周到,但,与往日的随意从容不同,他变得特别殷勤关切,似乎很在乎谢青鹤的情绪。
谢青鹤把他拢在怀里,用手捏他的脸:“我没事。不是训斥我。”
“处置赵熙的条陈是我写的。”伏传非常内疚,认为是自己的处理意见惹怒了师父,“今日本该我跪下听训,却叫大兄替我受了阿父责骂。”
谢青鹤才知道小师弟为什么紧张,顿时哭笑不得:“更不是冲着你。”
伏传声音有些哽,小声说:“日后我做错了事,大兄不必护着我。我年小位卑,被阿父训斥几句也不算什么,大兄……”回忆起谢青鹤被骂得不敢抬头的模样,他是真的太难过了,“若不是我见识浅薄,办坏了事,大兄也不会被我牵累。”
“那你看阿父骂人归骂人,还说要去杀了赵熙,我写批复的时候,他为什么不吭声呢?又为什么不强令我把发出去的家主令收回来,改成他自己的心意再发出去?”谢青鹤把他抱在膝上说话。
伏传原本认为这是因为上官时宜说话算数,早前约定事情都让谢青鹤处理,就不会出尔反尔。
但,谢青鹤故意提出这一点,他就觉得没那么单纯了。
“他,其实也不认为我处置错了?”伏传问。
“只是两种不同的处置方式,不是他老人家对了你就错,你对了他老人家就没道理。”
谢青鹤哄着伏传笑一笑,让伏传放松下情绪,继续说道:“你我都明白的道理,阿父岂会不知?他心里都清楚,只是一辈子都在世外督决善恶,突然要入世、治世,与他看不起的‘芸芸众生’同归浊世,他一直坚持的那套规则让他不大适应。”
紫央宫正殿已经成为了天下间实际上的权力中心,出现在这里的消息没有一条是单纯的。
此前陈家治下各州都是各管一摊,主要服从东楼幕府的调遣,直接对陈起负责。各地驻军则是由陈起直接统管。这其实就是各自为政,整个陈家并没有统一的垂直权力体系。
沈俣出任司农卿,在青州组建农部的消息传出之后,各方面的势力都开始蠢蠢欲动了。
天下将定,朝廷马上就有雏形,三部九卿,权力核心,谁不想去分一杯羹?
目前,陈家内部势力大略有四股。
除了跟随陈敷起家、累年征战的相州老姓之外,还有以王、赵等早期“归降”加入大部队的山阴著姓,晚一步加入但名士众多、气势汹汹的中州世家,以及看上去没什么组织、暗搓搓抱团取暖的外姓杂蛮。
相州老姓是陈家的中坚,也是陈起从亲爹手里接下来的老本儿。
当初为了顺利拿下陈家嗣位,陈起用的大杀器是单煦罡。单煦罡凭战力杀出重围,力压诸多骄兵悍将,稳稳地把持住大局。陈起也以此废了陈纪,以庶子身份执掌陈家大权。
这也是陈家目前最庞大的势力,由陈起与单煦罡分掌,把握着陈家治下近七成的兵力,才能撑得起陈起的说一不二。
山阴著姓是在陈敷时期就归降的老“自己人”了,以乌城赵氏、永城王氏为代表。
雍州名士田安民,也就是田文的亲爹,他就曾经是乌城赵家的谋主。当年被陈敷连人带旧主一起收入麾下。此次被状告的安州牧赵熙,就是田安民旧主赵襄的儿子,目前赵家的家主。
中州世家就比较惨,奉行着“打不过就加入”的原则,不巧赶上了陈敷打天下的全盛时期,基本上都没能保留下多少兵力,只能凭脑力维持着世家的体面和尊严。
中州各家的子弟学生,最好的出路都在东楼,白芝凤就是这股势力出身。
……
这几方势力都在谋划战后的利益。
相州老姓不提,兵强马壮且都是陈起的亲族心腹,战后也多半会走武勋贵戚的路线。陈家的兵权总不可能交给外姓人掌握。
握着陈家二成兵马的山阴著姓,以及几乎抢占了东楼幕府四成席位的中州世家,撕得很响。
再有各种散碎势力合流的“外姓杂蛮”跟墙头草似的左摇右摆,局面就很复杂。
来书状告赵熙僭用阉人的是相州老姓势力,但,要说这后边没有中州世家运作,没有外姓杂蛮搅和,谢青鹤和伏传都不相信。
伏传的条陈写得很明确,此时对赵熙做出了更刚决的处置,就等于宣布“可以混战”了。
所以,他的处置建议是,书面告诫赵熙,要求赵熙马上停止妄行,并处二百斤罚金。
对赵家来说,二百斤金子不算很大的惩罚,也就是个警告的意思。
这是很明显的政治表态。
——现在还不到内战的时候,不许互相攻讦。
至于说赵熙收买阉人……这年月的贵族世家都没几个好东西,陈家的将领高门也一样。
赵熙收买阉人该死,单煦罡杀奴祭天该不该死?饥荒时,息玟下令将城寨中老弱当菜人下锅该不该死?陈敷活着的时候,还曾用健奴的皮做鼓,白骨做槌,他又该不该死?连詹玄机都险些冤杀妾室平息事端,在这个时代,人一旦掌握着多几个人的生杀大权,不畜生的概率极低。
照着上官时宜的道德标准去“惩奸除恶”,陈家肱骨能被他自己砍掉八成。
谢青鹤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道理就是这么淳朴简单。
生来就立志做圣人、赈济世道的人是极少数,大多数人拼命往上爬,不就是为了做人上人?
上官时宜很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叫他跳进俗世,和大多数想要往上爬的“凡人”共处,还要他当皇帝去治理这一群“庸人”,被迫妥协,目睹不平,上官时宜心头极度憋屈。
就如他对谢青鹤说的那样,缺了他天下就亡了吗?老子就要去干死他!
……就说说而已,也不能真的去干。
“他老人家从不入世,是拿世道没奈何,又不愿同流合污。”谢青鹤向伏传解释。
伏传半晌才说:“我确实不大了解阿父。”
上官时宜在现世里很少管俗世的闲事,一心一意只管除魔,他也不允许寒江剑派的弟子们多管闲事,伏传一直认为师父是恪守门规,对俗世里的权力纷争没什么兴趣。
现在伏传才搞明白了,原来师父不是没兴趣,他是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去杀人。
没有按照寒江剑派的道德标准去俗世里“执罚”,一柄轻雪枪把俗世杀得流血漂杵,就是上官时宜留给“庸人”们最后的温柔了。
“可是,老这么下去,也挺难受的啊。”伏传还是觉得头很疼。
上官时宜的道德标准和俗世不能妥协,他不高兴了就把谢青鹤叫去骂一顿。上官时宜和谢青鹤都能理解也习惯这种“解压”方式,伏传年纪小,没见过这阵仗,尤其受不了大师兄低头站着挨训。
谢青鹤摸摸他的脑袋,说:“你吓得脸都白了,阿父都知道了,以后不会再发脾气了。”
伏传也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有些不好意思。
解决了大师兄挨骂的问题之后,他马上又替师父担心:“那他老这么生气也不好啊。”想来想去,他侧头问谢青鹤,“要不,以后我去挨骂吧,反正条陈都是我写,骂我也算冤有头债有主。”
谢青鹤差点被他逗笑,难得打趣了师父一回:“他都生气二百年了,不差这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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