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第 269 章 大争(81)

小说:旧恩 作者:藕香食肆
    沈俣身为上古黎族传人, 本就长于五谷种植之术,后世将他尊为农神,也多半得益于他异于常人的家传秘学。不过, 这类用咒术使风调雨顺、消解虫害的农耕之法, 有效却无法推广, 所以, 历史上的沈俣一生都在研究将秘学化为显学的办法,试图赈济帮扶更多农人。

    谢青鹤抄录的农书才拿出来,沈俣就震惊了,他爱不释手地一页一页翻看, 不及他顾。

    伏传与谢青鹤偷换了一个眼神,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感动。

    沈俣被后世尊为农神,民间祭祀都会供上他的泥塑,特别是春耕与秋收之时, 农人都会把五谷供在沈俣的神像前放一放,求个风调雨顺, 五谷丰登。

    谢青鹤抄录的农书里,汇集了数千年来农人们耕种的经验之谈,不同山川大地上如何耕作, 选用什么样的农种, 什么节气育苗, 什么节气下地……匠人们则以巧思巧手,因地制宜地制作出不同的农具, 每一个想法,每一条经验, 书中的每一个字都汇集着千年以来底层百姓的勤劳与智慧。

    但, 在后世农人的心目中, 农神沈俣才是这一切的肇端。

    农人深信,是农神沈俣开启了耕作的智慧传承,他教导农人刀耕火种保持土地的肥力,也是他清算天时、挖掘沟渠,指点农人种植灌溉。农人们不仅相信农神沈俣能够保佑自己耕作的土地肥沃、粮食丰收,也坚信历代农人改进耕作方法时心中偶然泛起的小智慧,也全都来自于农神冥冥中的指点与保佑。

    谢青鹤将一本收集自后世的农书,穿越“世界”送到了沈俣的眼前,就似一种倒错的互哺。

    谢青鹤与伏传都不能告诉沈俣,看看,这就是后世农人的成果,他们没有辜负你的启智与指点,给出了一份让你震惊的答卷。只要不受天灾人祸,只要勤劳肯干,无论在多么贫瘠的土地上生活,他们都能吃饱穿暖。

    然而,无须言辞赘述,也不需要解释来龙去脉。

    沈俣此时散膝坐在席上,目不转睛盯着农书、疯狂汲取着后世智慧的模样,就是最好的知悉。

    谢青鹤摸摸伏传的脑袋,二人轻声说小话:“我突然有些后悔。”

    伏传不解:“嗯?”

    “我曾见过谭长老。”谢青鹤说的是在前一个入魔世界,披着蒋英洲皮囊时的经历。

    那位出身寒江剑派的谭长老是一心道的创始人,不过,在谭长老生前,一心道初具雏形,经历了后世好几代完善建构,一直到了上官时宜手里才如狂龙出洞横扫天下,无人可敌。

    “若能稍作演示,让他知晓此法在后世如何横扫天下,想必他老人家也会很欣慰。”谢青鹤说。

    前人栽树,后人成材,一代代人都没拉垮。

    面对着这样跨越了数百数千年的互相成全,伏传心情也很复杂感慨,只能点头:“嗯。”又摸了摸谢青鹤的手,小声说:“还有机会的。那么多‘魔’呢。”

    谢青鹤仍有些遗憾:“也不是我曾见过的那一个了。”

    伏传示意他看沈俣:“这个。”

    沈俣捧着农书越凑越近,差点把脸都贴在了纸上。

    谢青鹤不禁莞尔。

    待沈俣把农书看完,田文就凑了过去,顺手把农书拿到身边,与常朝一起看。

    田文倒是想和常朝挨在一起看,常朝悻悻地倒退一步,与他对面而坐。谁还不知道谁啊?田许章不爱洗澡!常朝却干净漂亮得像个小姑娘。好在哪怕把书倒了过来,也不影响常朝阅读内容。

    田文一边看,一边跟常朝聊:“泗平那边的地就这样的土?去年你是不是买了几百亩?”

    常朝随口答道:“种药呢。”

    ……

    沈俣整理好思绪,对谢青鹤说:“此法虽妙,却不好在青州推广。”

    “相南三州乃龙兴之地,多年来家主南征北讨,兵马粮食皆仰赖三州百姓供养。如今天下初定,北地固然繁华,民心仍在相州。书中所载农耕制器之法,施教于百姓,必得增产丰收。若以青州试行,恐相州老姓不服。”沈俣说。

    “先生顾虑得有道理。”谢青鹤点头肯定。难怪沈俣脾气死臭还能在陈家天下混到寿终正寝,又被后世敬奉为农神,这人政治觉悟太高了,拿得住大方向就不会犯错误。

    沈俣诚恳地说道:“若小郎君准允,俣觍颜自请往相州治农。”

    他这个想法也是很敢说了,耕战乃生死存亡之事,地方上负责治农的都是一方主官。沈俣说要去负责相州治农的事情,那就是想回去跟田安民抢活儿干——詹玄机还在家里养病打蚊子呢,就轮到他去空降了?

    田文和常朝闲聊的声音都小了下来,都拿眼睛往沈俣身上瞅。

    谢青鹤笑容不变,和气地说:“我将此书托付给先生,是想以先生家学之渊源,才能妥善安置施用此书。如今想来,区区青州长史之位,是屈就先生了。相州要种地,青州也要种地,天下但凡有黄土红泥的地方,都要种地。秦廷有司农卿,主管农桑水利之事,我家岂能没有?”

    如今陈家各地都有东楼派出去的幕宾分管民务,但,天下将定,谁又不想三令九卿之荣光?

    天下打了这么多年,有功之臣无数,都等着陈起当了皇帝,兄弟们跟着分猪肉,个个加官进爵,当大官,成世家,荫及子孙万代。可是,官职就那么多,总会有人旁站一步,不可能各人都满意。

    好家伙,现在沈俣就跑来说了两句话,司农卿的位置就到手了。

    沈俣也挺意外,看着谢青鹤。这位置也能随口许出来?司农卿这位置在各时期的叫法不一样,搞好了它就是九卿之一,搞不好也是九卿附贰。这么重要的位置,不得跟家主商量一下?

    “恰好白先生这两天也快到了,叫他想辙给英姿先生调几个人手。今年春耕是赶不及了,年中筹备妥帖,争取明年赶上。农具可以先试着打造,这个……九阳,我们在青州有能冶铁的作坊吗?”谢青鹤现场抓人。

    常朝点头道:“有熟手工匠,弄个作坊也就三五天的事。相州那边也有人。”

    “你跟沈长史私下勾兑,真立了衙门也得有自己人,不好总往私下拆借。紧着农部那边去吧。生意可以放一放,叫匠人再带一带新人。”谢青鹤又点名杨奚,“杨世兄,你来。”

    杨奚是被谢青鹤捡回来的小可怜,因家中不重视,其父兄蔑称其字紫奴。寻常人交往时不直呼其名,尊称表字,是一种礼数。杨奚则是表字比正名更显奚落。谢青鹤一般都不称呼他的字。

    杨奚一直在角落里窝着,准备抄录沈俣等人吟咏的诗句,哪晓得这群人诗作没有,打了半天。

    冷不丁被谢青鹤点名,还很意外地尊称了一句“世兄”,杨奚连忙起身近前:“小郎君。”

    “你在我这里抄了两年书了。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你可愿跟着沈先生,去田间地头走一走看一看?”谢青鹤问。

    “愿意!仆愿随沈先生亲近田亩,代小郎君劝课农桑。”杨奚也不是傻子,小郎君明显是要栽培心腹,他就是那个幸运的心腹!

    谢青鹤就冲沈俣笑道:“得了,能写会抄脑子好,人也长得周正,给你淘来一个。”

    沈俣起身与杨奚互相叙礼,也不介意谢青鹤塞人。

    真正干活儿的人都知道,能干活的人越多越好。而且,谢青鹤的作派,又是叫常朝匀打造农具的匠人,又说叫白芝凤抽调文士,现在干脆把杨奚都给了出来,这是很认真地在给他搭班子。

    ——不是嘴上敷衍,说着玩闹。是真的把“司农卿”这个位置封给他了。

    沈俣现在还主管着青州民务,给军户弄“慈幼院”的计划才初具雏形,谢青鹤拿着一本农书出来,沈俣就被调离了旧职,开始组建班子负责整个天下的农事了,速度快得有点不着调。

    不等沈俣提及后事,谢青鹤也想到这一点了,安慰他:“不急,手里的事先做着,农部的事筹备着,等白先生他们到了,与阿父一起商量个妥善的方案,碍不着咱们种地的大事。”

    天下大事,唯耕与战。

    其他都得靠边站。

    “青州府附近有空出来的屋舍么?找个地方支张桌子,杨奚先去守着衙门。九阳这边先把人和物资拨过去,试着把农具打出来。待白先生来了,商议出结果,英姿就不必两边跑了。”谢青鹤安排得马不停蹄,青州民务和治农之事都没打算放松,而且,他的吩咐非常自然,没有半点迟疑。

    除了伏传之外,所有人都很诧异于谢青鹤的自专。

    让沈俣主管天下农事,明显是个临时决定,小郎君最开始的打算是让沈俣在青州推广新农法。

    也就是说,这件事他没有跟陈起商量过。家主会不会同意?就算家主同意了,心里难道不会对小郎君的独断专行生起猜忌?——任命安排天下农事,是独属于“皇帝”的权力。“太子”岂敢逾越?

    现在大家关起门来说得火热,家主一句“不准”,所有筹备都得打水漂。

    没有人敢提醒。沈俣说附近好像还能征几间屋舍,常朝点头表示马上就去拨人,杨奚则乖乖地收拾行李,准备去新衙门办公。反正白芝凤这两天就要到青州了,成与不成,也就在三两日之间。

    这日议事结束之后,田文落后一步,待众人都走了,他才问谢青鹤:“相州虽好,地实偏僻,绝非立极之地。郎主军帐先驻菩阳,再驻恕州,想来早有迁延之心。”

    谢青鹤微微一笑。

    相州位置太偏僻了,陈家不可能在相州定鼎称尊。

    但,相州的百姓怎么办呢?辛辛苦苦供养三军,终于打得天下,却让别地安享荣华,公平吗?

    历史上的陈起就曾下令驱赶王都百姓,给迁居到王都的相州百姓腾地方。留守在相州的百姓也享有永世不征徭役、课税减半的特权。从这一点来说,陈起对“自己人”是非常慷慨的。

    现在“陈起”已经不在了,不管是上官时宜还是谢青鹤,都不可能干出驱赶王都百姓的事来。

    ——把农神沈俣放在相州治农数年,就是对相州百姓最好的报答。

    田文又问:“郎主既然将青州封予小郎君,小郎君何不自请青州令?”

    谢青鹤很意外他会这么提议。

    “天无二日。”田文说。

    秦廷已经不再是陈家称帝的阻碍,攻下王都是计划之内的步骤,很快就要进入分猪肉环节。

    谢青鹤毕竟年纪小,没有怎么参与打天下的过程,在诸多悍将骄兵之中,他没什么影响力,偏偏又是陈起唯一的儿子。到时候各方面撕扯利益,说不得就要到处走门路,他要是不小心牵扯了进去,得不偿失。

    而且,陈起才四十出头,年富力强,坐拥四海,骄傲与跋扈必然蹿升到巅峰。

    谢青鹤若使用少君的身份跟在他身边,随着谢青鹤一天天长大,陈起又没有彻底老朽,父子之间必然会发生撕扯。唯唯诺诺会被朝野看低,认为没有作为。稍微冒头又容易得罪君父。

    不如躲得远一点,不要一个锅里刨食,免得筷子跟勺子打架。

    反正陈起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且不可能再有第二个儿子。一切终归都是小郎君的。

    如果此时在正殿的不是上官时宜,而是陈起,谢青鹤会很认真地考虑田文的建议。幸运的是,这事没有如果。谢青鹤伸手拍了拍田文的肩膀,温和地笑说:“父慈子孝,上下不疑。”

    田文看着他充满自信的双眼,不知道一向聪明的小郎君怎么就开始犯蠢了。

    谢青鹤只好违心地向他保证:“我会小心。”

    田文摇头叹气地走了。

    各人都已离去,屋内只剩一片狼藉。

    伏传歪着头哈哈笑道:“多少人等着看父子相残,全都要惊呆了。”师父对大师兄的宠爱信任,古往今来多少亲父子都不能够。大师兄说雪是甜的,师父都会抓一片来尝尝。

    谢青鹤起身整理衣袍,回头看他:“我去阿父那边说事,你去不去?”

    伏传这才一骨碌爬了起来:“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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