爽灵神色沉静没有表情, 伏传还是从中读出了一丝不祥。
昨天两个大师兄厮打的画面瞬间上头。吓得伏传回头看了幽精一眼,因为疲惫与酒水的作用,幽精睡得很熟, 并未被些微动静吵醒。伏传想要拉着爽灵去外边说话——就算大师兄想要训斥,别把里面这位大师兄吵醒了, 待会儿又打起来!
他拉扯谢青鹤早已习惯,不管谢青鹤修与不修, 但凡他伸出手来,谢青鹤都会跟他走。
“放肆。”爽灵毫不迟疑地甩开了伏传的手,且示意伏传旁站一步, 不许靠近。
明知道爽灵没有感情,前所未有的冷漠拒绝还是让伏传有些不适应。掌沿上还残留着爽灵拒绝时冷硬的力度, 伏传张了张嘴, 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得老老实实地站在一边, 距离爽灵二尺远。
爽灵的目光落在幽精身上, 上前推了推他:“起来。”
伏传提心吊胆地盯着门,只怕夏赏带人走进来。
沉沉睡着的幽精被强行推醒, 睁眼就看见爽灵一张冷脸,皱眉问:“做什么?出事了?”
目光顺着爽灵的身影,看见只着单薄寝衣孤零零站在床边的伏传, 幽精瞌睡顿时就没了,倏地坐了起来, 说话带了两分脾气:“你又怎么了?好歹是小师……是你弟弟, 怎么天天欺负人家?”
“你要恣意放纵晨昏颠倒, 此事不归我管, 师父来了自会教你。带着小师弟一起胡闹, 你还有几分长兄的自尊体面?为长不尊,为主荒唐。岂有此理。”爽灵冷冰冰地教训幽精。
幽精倒也讲理。爽灵此番没有牵扯伏传,只管找他问罪,他想想也觉得心虚。
“行了,我知道了。以后不带着他玩了。”幽精马上认错。
一直惴惴不安守在旁边的伏传也舒了口气。好歹没有再打起来。
哪晓得爽灵并不深信幽精的承诺,盖因幽精没有理智,也没有节制,只知道放纵自己的情感嗜好,今天答应得再好,事到临头都难免反悔。爽灵的目光在幽精与伏传之间转了两遍,猝不及防之下,伏传就看见爽灵魂体出窍,直接扑入了陈起的皮囊之中。
二魂合一,陈起再次睁开眼时,已经成了伏传最熟悉的谢青鹤,理智与情绪都健全的那一位。
“大师兄。”伏传上前坐在床边,握住谢青鹤的手,“大师兄。”
分魂之后,面对两个截然不同的大师兄,不管是从感情上还是心理上都太过煎熬。爽灵使他有一种想亲近不敢亲近的敬畏与渴慕,幽精则总有一些深爱疼宠又差了些什么的遗憾,不管哪一个大师兄,都没有三魂合一的大师兄来得熟悉喜欢。
谢青鹤觉得头疼。
陈起的身体不算太好,平时也不酗酒,幽精突然之间喝了太多,身体有些受不了。而且,昨天和小师弟玩玉雕玩到黎明,天都蒙蒙亮了才上床睡觉,没眯上一会儿,爽灵就气势汹汹地来掀床帏了。
他揉了揉头顶发疼的几根大筋,将前因后果想了一遍,大概知道自己(爽灵)的想法。
抬头就看见小师弟带了点羞赧的眼神。
谢青鹤知道,小师弟打小就循规蹈矩很少出格。那日他临时下山几日,小师弟和云朝待在观星台吃了几日烤菜,玩到天亮才去睡觉,被他突然回山捉了个正着时,也是这么羞涩不好意思的表情——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小师弟就特别害怕被怪罪。
“没事。既是我带着你玩儿,都算我的。”谢青鹤将他抱起来放在身边,含笑安慰。
伏传也不是真小孩了,与谢青鹤也常有通宵达旦的时候,闻言挨着他窃窃一笑。
爽灵合魂就是要解决他和幽精的争端,谢青鹤心知自己必须要处理好,否则一旦分魂,爽灵和幽精说不得又要打起来。他抱着伏传相处了片刻,说:“幽精恣纵不懂得节制,你不要因为心爱他就放纵他。”说到这里,谢青鹤还觉得宿醉头疼,“酒要适量,实在头疼。”
伏传才想起自己身负重任,原本就是大师兄控制幽精的一把锁,以此看来,自己确实失职。
又听说谢青鹤头疼,连忙将指尖蕴气,顺着头顶经络一点点替大师兄梳理,直接将酒气从体内各处拔除。谢青鹤没有拒绝他的帮助,偶尔还指点地方,请伏传将残留的酒气收拾干净。
拔除酒气之后,伏传歉疚地伏在谢青鹤怀里,眼巴巴地看着他。
“此人之常情。微末小事,也不涉及根本。你是太过心爱,不忍扫兴,我都懂得。若是对心爱之人也能狠心禁戒,那又何谈心爱?”谢青鹤亲了亲他的额头。
“以后幽精夜寝,你还是跟爽灵回偏殿休息。”谢青鹤突然说。
这才是爽灵选择合魂的目的。
幽精和伏传凑对的第一晚就闹了个通宵,严重影响了日间计划,爽灵不喜欢被打乱节奏。
哪怕二魂分在不同的皮囊,爽灵依然能准确把握住幽精的想法。幽精就是想玩,想和伏传一起玩。他的本性里就没有干活这回事。而且,干活的时候,绕不开爽灵,这就让幽精更不爽了。
晚上二人独处,白天幽精拉着伏传一起睡觉,不用干活也不用应酬爽灵,岂不是很美滋滋?
爽灵决定釜底抽薪。
伏传毕竟是外“人”,没有幽精与爽灵心知肚明的默契,他也没想到这么深远的问题。
谢青鹤要他回偏殿与爽灵共居,他下意识地认为这是处置,惩戒他昨夜跟着幽精胡闹,惩戒他没有尽到劝谏幽精的职责。他心虚之下,反对是绝不敢反对,低头小声告状:“可是,大师兄,爽灵大师兄……实在有些可怕。”
伏传一向乖顺听话,但凡谢青鹤吩咐,他从来不会砌词推避。他面露难色,谢青鹤就很重视。
思忖片刻之后,谢青鹤虚指了指自己的左肩,说:“我锻体炼魂的罩门皆在此处。”
伏传吓了一跳:“大师兄?!”
谢青鹤看着他满眼爱意:“凭你的修为,不至于治不住爽灵的皮囊。若是担心我的元魂雄厚无法匹敌,要害处也告诉你了。纵然来不及去取咒文使我合魂……小师弟,这世上没有人能伤害你。”
伏传仍旧非常不安。哪怕亲如至亲师徒,彼此修炼的罩门也不会随意泄露。实在是也没有彼此透露的必要!交出自己的罩门要害,就等同于把自己的命交了出去,任凭处置。
“大师兄,这不该告诉我的。”伏传下意识地就想对等交付,“那我……”
谢青鹤捂住他的嘴,不禁好笑:“你可闭嘴吧。被我知道了,爽灵也知道了。”
伏传心情激动不知道该怎么排遣,攀在谢青鹤怀里,挂着他的脖子:“那我以后告诉大师兄。”
谢青鹤看着他白生生的小脸,想起昨天幽精把他按住一顿洗涮,连牙齿都仔仔细细刷了一遍,也觉得可乐,问道:“给大师兄当泥娃娃的滋味好么?”
“就是仗着我身体小。”伏传抱着他撒娇,“回去了再给我擦牙,再说滋味好不好。”
谢青鹤就明白了,小师弟也乐在其中,趴在榻上抱怨都是口是心非。这小东西……真可爱。
伏传对完整版的大师兄恋恋不舍,恨不得爽灵一整天都扑在陈起的皮囊里,与幽精合二为一。然而,陈起的皮囊里还留存着属于陈起的七魄,根本无法与太过雄浑强大的两道分魂长久相处。谢青鹤强行在陈起皮囊里待了小半个时辰,陈起的七魄就有了混淆紊乱的迹象。
“待不住了。”谢青鹤也很不舍地摸了摸伏传的脑袋,“爽灵再是无情,也是谢青鹤。”
伏传突然心虚:“我也……没觉得他不是……”
“所以,他不会趁着半夜你睡熟了,偷偷割你的脑袋。”谢青鹤道出了伏传心中最担心的事情,下一瞬,爽灵从陈起皮囊中脱出,回到陈丛体内。
大师兄一分为二,幽精与爽灵在不同的皮囊里恢复意识,气氛瞬间就变得紧张起来。
幽精抱着伏传舍不得放手,他被爽灵釜底抽薪打了个措手不及,却也不会违背合魂之后谢青鹤权衡感情理智之后做出的决定,只能狠狠瞪爽灵一眼。
爽灵目的达成,垂首恭敬地问道:“阿父昨夜觉短,是在休息片刻,还是起身洗漱饮食?”
幽精哪里舍得与伏传分开,没好气地下床:“洗漱,吃饭!”
因陈起还在放假,昨日各路大军来探望之后,今天就闲了下来。惟有夏赏搬来的往来竹简雷打不动。吃过早饭之后,爽灵照例干活,伏传和幽精也得陪着。
倒是在旁服侍的夏赏心中又生起了疑惑,小郎君怎么连着两日来帮主人处理要务?
事实上,伏传在前世也曾辅佐韩琳与幼帝理事,陈家这摊子事不至于弄不明白。只是这个时代太过古早,他这个皮囊的年纪又太小,对各州郡风物细务乃至官员上下都不熟悉,需要一些时间上手。
爽灵也知道自己常常来正殿看军政情报容易使人误会,有心让伏传上路接手,讲得比较仔细。
这样一来,幽精陪在一旁就很无聊了,恰好昨天没睡好,干脆歪在凭几上打瞌睡。
一觉睡到中午,草草吃了饭,爽灵又要继续,幽精不干了:“中午小憩养息才好。”
爽灵二话不说,起身穿戴:“隽弟随我回偏殿午睡。”
伏传已经预见了一场争执,怂在席上,不知道该起身跟着爽灵走,还是跟着幽精死赖不动。
果然不等伏传动作,幽精已经虎地站起:“只是夜里随你回去。白日都要随着我!你使什么性子?再强辩一句,我叫卫士进来打你板子!逆子!”
爽灵理了理刚刚穿好的锦袍前襟,微微躬身,转身离去。
伏传已经坐不住了。
幽精见小师弟为难,大声喝止道:“站住!——不睡就是了,你回来。”
这动静闹得外殿都听了个清清楚楚,夏赏用眼神辖治住了服侍的下人,却管不住前来“侍疾”的陈秋,他兴致勃勃地探头进来,问道:“阿父?为何生气呵斥?丛兄不乖么?”
伏传见他幸灾乐祸的表情就生气,没好气地骂道:“与你有何相干?退下去!”
幽精与爽灵之间气氛明显不对,陈秋大着胆子走进来,说:“你是侄儿,我也是侄儿。你能管,我就不相干?我父与阿父乃同胞兄弟,总比不同胞的亲近些吧?”说着也挨在陈起身边坐下。
陈秋的父亲陈秀是陈起的同母弟,陈隽的父亲陈纪则是正室嫡出,确实是亲疏有别。
然而,哪怕是在历史上,或是陈丛的记忆中,陈起也一直更为亲近异母弟弟陈纪,连带着陈纪的儿子陈隽也远比陈秋等人受宠,以至于陈隽被陈丛耿耿记恨,嫉妒成魔。
“谁叫你进来的?”幽精对陈秋没有半点感情,见他欺负小师弟就更讨厌了,“没有人教你规矩么?长辈寝屋肆意出入,想进就进,想坐就坐,难不成你是我的伯父?”
这就很尴尬了。就算小辈不懂事,做伯父的也不该这么凶残不留情面,劈头盖脸地骂。
陈秋正是半大不小的年纪,自尊心非常强,才坐下就被骂得站不住脚,脸上涨红一片。
幽精既然没有理智,也不知道收敛脾气,仍旧训斥他:“今日起你就不必再来门前服侍,回家好好学学什么叫礼数。你父不在青州,叫你大兄即刻来磕头请罪!”
陈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也不肯施礼告罪,哇地一声哭着跑了出去。
伏传:“……”好像在欺负小孩子。
他扭头去看幽精的表情。
幽精没有丝毫以大欺小的羞耻感,把陈秋骂跑之后,他正身心舒坦。
陈秋此前就因记恨姜夫人对谢青鹤很是无礼,有理智控制着,谢青鹤也不至于跟孩子一般计较。
现在陈秋以为陈丛被陈起训斥,想要钻进来幸灾乐祸,他哪晓得屋子里上演的是谢青鹤打谢青鹤的闹剧,还不幸地撞上了幽精这位不讲道理、只知喜恶的“陈起”,正好撞枪口了。
爽灵翻开竹简,幽精也变得兴致寥寥,挥挥手:“你去吧。”
伏传还记得上前来给他布置好做玉雕的桌子,哄了他两句,这才过去爽灵身边坐下。
昨日未处理的竹简繁多,是因为陈起养病怠于处事,往来竹简不得批复,全都堆了起来。被爽灵一口气收拾完毕,今天送来的竹简就少了许多,饭后没有多长时间,爽灵就与伏传处置好了。
“你在此陪着阿父。晚上我来接你。”爽灵也不想把幽精逼急了,给他俩留了玩闹的时间。
伏传反而有些不放心:“大兄去做什么呢?”
爽灵反问道:“我去哪里须向你请示么?”
“说的什么狗屁话!”幽精马上打断爽灵的质问,维护伏传,“关心一句就是叫你请示了?爱说不说。不说不许走,老实坐下!”
爽灵知道自己没有感情,既然幽精反应强烈,那就代表小师弟问得没什么问题。
他想了想,改了态度,说:“我去将军府,看一看华家的案子审到哪儿了。”
伏传冷汗都差点下来了。得亏多问了一句,叫这位冷心冷肺的大师兄去插嘴华家通敌的案子,只怕华家上下没几个能活下来。他连忙说:“我随大师兄去。”
爽灵:“不必。”
幽精:“不行。”
伏传:“……”你俩现在意见很统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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