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央宫占地颇大, 偏殿离着正殿尚有一段距离,以谢青鹤此世的修为,想要打听那边的动静是鞭长莫及, 保护师父皮囊的重任只能由伏传来承担。
陈起和缵缵在做不能见人的事, 恐防遇刺, 伏传就得远远地听壁脚。
这事就很尴尬。
按说伏传对这事也不陌生。当初他和谢青鹤在伏蔚的记忆世界里, 见识了不少活春宫。那时候伏传还不怎么懂事,好奇又热衷,扒着门看得津津有味, 谢青鹤拉都拉不动。
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他不仅懂了事,教他懂事的大师兄还就在身边。而且,那边春宫戏的主角也不是陌生人, 一个是他俩此世的父辈, 一个是与他俩都有些交情的小朋友。
谢青鹤也知道此事尴尬, 饭也没吃两口, 转身去了寝殿打坐。
上了年纪的男人花样都挺多,如陈起这样伤了蛋蛋的男人,花里胡哨的玩意儿尤其复杂。
伏传光听壁脚都有点反胃。
他一开始很担心缵缵暴起发难,伤了师父要用的皮囊, 抢救不及。
随着听壁脚的时间越来越长, 伏传一边继续提防着缵缵把师父的皮囊一击毙命,一边又暗暗期盼着缵缵赶紧行刺。
——狗日的王八玩意儿,还把人当人么?
——这也能忍?
——还能忍?!
——别忍着了,干他啊!
……
谢青鹤盯着炉中香粉一点点化作灰烬, 冷不丁听见小师弟摔门而去的声音。
真遇刺了?
还是陈起先发难了?
伏传一声不吭就出去了, 谢青鹤也不知道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即刻下榻追了出去。
候在门口的下人正抱着厚衣裳追着伏传, 见谢青鹤也出来了,又连忙回来要服侍谢青鹤加衣裳。哪晓得小郎君也不买账,与隽小郎君一样,穿着软底鞋子、一身单衣冲了出去。
正殿的卫士、奴婢都想拦住伏传,架不住伏传身形灵活,众人一眨眼,伏传就溜过了人墙。
拦不住隽小郎君,眼看小郎君要吃人的凶狠眼神,也不敢去拦小郎君。
伏传已经钻到了寝殿门口,深吸了一口气,终究没有一脚把大门踹开,立在门前疯狂砸门,稚嫩的声音还带了点奶味,不住大喊:“阿父,阿父,阿父!开门,开门!阿父——”
所有人都惊呆了。
在此之前,谁都不敢相信,隽小郎君的粉嫩小拳头,居然能把门砸出此等声势的巨响!
那敲门声疯狂又绵密,声响巨大且一刻不停。敲得人心中发慌恐惧,仿佛天上雷公落在了门前,就在耳边击打雷锤,直接触及了人类远古时期对雷电的原始恐惧,深入骨髓。
陈起正在兴头上,被骤然打断,心情极度暴躁。
奈何那砸门声一刻不停,陈起混乱地抓起一件袍子披上,猛地拉开大门,狠狠踹出一脚。
伏传能躲开。
不过,他没有躲。
陈起没穿鞋子,赤脚踢在伏传胸腹处。伏传顺势卸去了力道,将身形后撤。
看上去就像是被陈起踢飞了。
只有伏传自己知道,这一脚的力气都卸在了左右,并没有伤着半点。他正在找落点,感觉到大师兄追了过来,就放心地倒了下去。
果然倒在了大师兄怀里。
谢青鹤触手的瞬间就知道小师弟没受力,他仍旧满脸铁青,死死压抑着怒气。
小师弟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敢拿脚踹!他稳稳地抱住伏传,顺势带着伏传软在地上,伏传偷偷与他换了个眼神,开始哭泣:“哇啊啊……”嚎得跟杀猪似的,有小童的嗓音加持,响彻云霄。
陈起原本就很暴躁了,听见伏传嗷嗷哭,耳心都开始疼:“噤声!噤声!不许哭了!”
换了其他人,左右卫士早就奔出来堵嘴拖人。现在当场爆哭的是一向受宠的隽小郎君,在隽小郎君身边守护着的是绝对不敢得罪的小郎君,这谁敢自作主张?没有陈起的明确指令,谁都不敢妄动。
伏传哭了一会儿,似乎是醒过神来了,从谢青鹤怀里挣扎出来,小豹子似的冲向陈起。
陈起都被他的反应惊呆了。这娃疯了?
伏传已经冲到了陈起的跟前,照着他的小腿一顿拳打脚踢,疯狂攻击。
比寻常孩童硬朗些的拳头和腿法,陈起很想保持风度忍一忍,实在有点痛,龇牙跳起来往后退了一步,一只手拎住伏传的衣领,把他控制在一臂之外,怒道:“竖子无礼!”
哪晓得“竖子”灵活地蹦跶起来,飞起一脚踹在他手肘上,手臂顿时就麻了。
“嘶!”陈起被迫放开了伏传,眼底一抹杀机。
“儿来搭救阿父,阿父为何踢我!”伏传扑上去对准陈起的膝盖又是一阵拳打脚踢,“为何踢我!为何踢我!为何踢我?!!”
眼见陈起连连吃瘪,卫士们再也不敢旁观,连忙上前阻止,试图把伏传从陈起身边拉开。
陈起又被伏传踹中了膝上的麻筋,疼痛勉强能忍得,腿麻了怎么忍?他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夏赏稳稳地将他扶住。他这时候胳膊麻痹,腿也麻痹,看见伏传怒气冲冲瞪着他的样子,又哭笑不得。
这小儿说来搭救他。陈起想起侄儿骑在他的肩上,抱着他脑袋,欢声尖笑的往事。
伏传是真的很迷恋陈起给他的父亲的感觉,因感情是真的,陈起也能感觉得到。这使得哪怕伏传今日的举动很反常,陈起还是会相信他的真心——他可能真的是担心自己的安危,前来“搭救”。
卫士们拿住了伏传也很为难。谁又敢对隽小郎君动粗呢?
恰好谢青鹤跟了上来,卫士们马上就把伏传交给了谢青鹤,悄无声息地退至一旁。
谢青鹤蹲下来搂住伏传,一边给他擦泪安慰他,一边用手假惺惺地抚摩伏传的肚子,那是刚刚被陈起“踢”过的地方。他俩都知道没踢着,陈起不知道。谢青鹤一边摸,伏传就哇哇哭。
陈起这会儿就像是不识好歹、毫无长者之风的混账大人,半晌才甩开了夏赏的搀扶,跟着凑近伏传的身边,蹲下身问道:“不知门前是小儿,一时情急才踹了一脚。阿父错了。”
伏传不肯让他亲近,缩进谢青鹤怀里,怒道:“我叫门了!”
陈起厚着脸皮硬赖:“是叫门了,阿父也听见了。砰砰砸门,声响巨大。我儿小小一个拳头,阿父委实没有想到。以为是下人在门口——阿父错了,阿父给小儿揉揉。”
伏传似是憋着一口气,死死地盯着他。
陈起又哄道:“莫要生气了,阿父哪里舍得踢打小儿?必然是个误会。”又敞开自己的袍子,露出光溜溜的肚皮,拍得啪啪作响,“来,给你踢十下。”
伏传抬腿真要踢,被谢青鹤一手拦住,故意地警告他:“隽弟!”
“莫要凶他。”陈起顺势把伏传从谢青鹤怀里抱了出来,捏了捏伏传瘪着的脸,“小儿受委屈了。”
伏传梗着脖子还有一口气,陈起抱着他哄了又哄,他才眨眨眼睛,又精准地流了一点泪水,可怜巴巴委屈无比地挨在陈起怀里,哽咽道:“奸细是儿带回来青州,若阿父遇刺受伤,儿百死莫赎。”
这句话将他反常的冲动行为做了一个动机完美的解释。作为侄儿,他关心伯父的安全。身为家臣,他也要必须为家主的安全负责。奸细最初是被伏传带回青州,一旦陈起遇刺,伏传逃不脱罪责。
既有情感驱动,又与切身利益相关。所以,他才会不管不顾跑来疯狂砸门。
陈起很容易就接受了他这番说辞,哑然失笑道:“阿父岂不知道她是奸细?前几日不就是你使常朝去葫井,叫人捉她?再不能以此罪你。好了,不生气了……冷不冷?阿父的脚指要冻没了。”
被伏传打断之前,陈起早已得偿所愿。闹了这么一场之后,他也没了继续的兴趣。
见伏传和谢青鹤都没穿大衣裳,俩人都穿着薄薄的软鞋,越发肯定侄儿是听到消息之后,吓得心急火燎地跑来“搭救”自己。他抱着伏传也不撒手,径直进了憩殿,路上还掂了掂重量:“好久没扛着我儿玩耍。哎哟好沉,这是吃了多少肉?”
伏传偷偷看了跟在背后的谢青鹤一眼,口气还带了点忧郁:“阿父只管带着大兄,这些日子都不陪儿玩耍了。”
陈起是个心眼小到要跟老婆抢儿子的小气鬼,侄儿跟亲儿子争风吃醋,一心一意仰慕着他,他就十足得意。而且,这个侄儿是陈纪的亲儿子!他不仅抢了陈纪的家主之位,得到了原本属于陈纪的一切,还不费吹灰之力就抢走了陈纪的儿子——这种感觉,比睡了陈纪的老婆还爽!
“以后你与大兄一起,大兄做什么你做什么,大兄有的你都有。”陈起随口哄着。
谢青鹤无语了。他一个人去被陈起折腾就够了,小师弟还要跟着折腾。
进殿之后,下人照例来送饮食热汤。陈起还挂着一件袍子四处晃荡,夏赏连忙服侍他穿戴。
谢青鹤与伏传则挨在榻上,俩人很熟练地演上了。
伏传把衣衫敞开,真元凝成的滞气在肚皮上形成了一团类似淤青的东西,看着特别吓人。
围观的下人见了都脸色不好,殿内气氛沉静了下来。陈起感觉到不对劲,一边扎腰带一边出来看,恰好看见伏传挺着乌青的肚皮眨眨眼泪,他也倒抽了一口气:“不曾伤着骨头吧?”
他常年征战,当然知道断了肋骨的下场。若是扎穿了内脏,人多半要死。
“隽弟年幼骨软,肚皮上有些软肉,没伤着骨头。”谢青鹤口吻也比较沉重。
陈起既然相信了伏传对他的善意,这会儿就真有几分内疚。他腆着脸催促谢青鹤去给伏传写方子抓药,务必把小儿照顾好。又不顾形象地坐在榻边,搂着伏传安慰:“大兄既然说没事,吃些药就好了。唉,总是阿父莽撞了。前些日子恕州送来年礼,叫人摆出来,小儿慢慢挑。”
夏赏果然就去吩咐下人,把单煦罡送来的礼物一一摆出来,任凭伏传挑选。
单煦罡给陈起的礼物非常贵重且繁多,紫央宫里进进出出全都是人,伏传老实不客气地挑:“这个这个这个不要,其他都要!”
这么狮子大开口地扫荡,陈起也不生气,乐呵呵地看着下人把东西往偏殿搬。
就在此时,下人通报,阎荭来拜。
“进来吧。”陈起歪在榻上,把伏传圈在怀里,并没有打断小儿扫荡库藏的狂欢。
阎荭匆匆忙忙进来,差点与搬东西的下人擦身撞到。进门见陈起挨着侄儿满脸慈爱,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门。屈膝拜礼之后,阎荭切入正题:“主人,仆已核查过那份‘死间名册’,青州范围内计有六人,俱无消息。若没有特殊的解读方法,可以确认名册乃是伪作。”
陈起一开始就对死间名册不甚热衷,此事也不失望,吩咐道:“不必再查了。”
阎荭应诺一声。他有心请示如何处置华辟与华家众人,又有几分忌惮。陈起总不该把勾结奸细的华辟给忘了。哪晓得陈起就不肯主动吩咐,反而去问屈膝殿前盘桓不去的阎荭:“还有什么事?”
阎荭请示道:“华辟与华家男女皆在押,是否移送青州府处置?”
“华辟不是在青州府任职么?叫青州府避嫌。”陈起杀人从不迟疑,“交青州将军府。”
青州府如今是名士沈俣主理,这人脾气又臭又硬,很喜欢跟家主吵架,不是陈起最中意的人选。青州将军府的安莹就不一样了,一路从尸山血海里打出来的位置,对敌人没有任何宽仁之心。不用陈起吩咐,安莹就知道如何把叛徒屠家灭族,斩草除根。
伏传已经在考虑要如何收场了。待会儿假装吐口血,不知道能不能了事?
哪晓得阎荭奉命退了出去,谢青鹤也没有进来给华家妇孺求情。
——大师兄改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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