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第 239 章 大争(51)

小说:旧恩 作者:藕香食肆
    伏传与谢青鹤重逢正在开心, 简单解释了这几个月的去向,其余时候都在互诉别情。

    至于说路上遇到的、捡回来的各种难民,他随口带了几句,掺和在经历之中, 也没有非常着重地介绍, 更没有把谁谁谁拉来拜见谢青鹤的意思——陈丛是陈家少君, 离着太子的位置无非一城之遥, 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谒见相识的普通人。

    “我把大兄的旧识也带回来了。”伏传只着重说了一个人,“悄悄看, 她盯着咱们呢。”

    谢青鹤满眼都是小师弟, 根本没注意到其他人。被伏传提醒之后,才发现拐角处拉着青州兵说话的少女,当即有些惊讶:“缵缵?”

    伏传点头:“我想辙去搬藏书阁的宝贝, 她突然出现, 假作是看守的宫女。秦廷有巫姑祭祀的传统, 藏书阁也一直由灵间的鬼女打扫看守, 这也不奇怪。不过,”伏传抿嘴勾起一丝狡黠,“她不知道我知道她的身份。”

    谢青鹤对伏传没有任何隐瞒,燕城王让缵缵刻意交好他,每到晚上与小师弟见面的时候, 他就会跟伏传说一说日常,自然会提起与他朝夕相伴的缵缵。但是, 就算小师弟知道缵缵的存在,也没有正式见过她, 不该一眼就拆穿缵缵的身份吧?

    想到这里, 谢青鹤心里一软, 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痒,不顾众目睽睽之下,拉住了伏传的手。

    “是属猫儿的吗?”谢青鹤捏了捏伏传的鼻子,“就这么好奇?”

    伏传嘿嘿一笑。

    燕城王都对大师兄使美人计了,他不得悄悄爬墙,看看“美人”长什么样儿?

    要说担心大师兄被美人勾跑,伏传还真的没有。就是挺好奇,忍不住要去看一看。待他发现燕城王的“美人”是个稚气未脱的黄毛丫头之后,每回谢青鹤提起“美人计”,他都忍不住嘿嘿嘿。

    只是这偷偷摸摸去看“美人”的事,坚决不能被大师兄知道。

    这回赶巧漏了馅儿,伏传只管装傻,含糊了过去:“大兄不知道吧,太子登基之后,善待燕城王府的所有人,她也被册封为长公主。”

    “嗯?”谢青鹤是真的挺意外。

    天子驾崩、太子登基的消息,早就随着圣旨颁行遍传天下,不过,太子登基之后,为了稳定朝局安抚世家,进行了规模颇大的敕封,在密密麻麻的各种封赏诏书中,陈家这边也只关心王都任命了何人担任新的丞相、朝内各种官职变动。

    秦廷早已没了天下大部分城池土地,就算把公主封在青州,那公主还敢来青州实邑么?

    何况秦廷都不敢往陈家占据的地盘上封,往南还有三五个孤零零的诸侯,陈家没功夫去料理,隔着王都足有大半个版图,表面上仍旧尊奉秦廷皇帝为天子,秦廷就可劲儿往那边封官封侯……

    一纸空文的虚假荣耀落在妇孺女眷头上,陈家当然不必关心。

    “说她母亲是养在别宫的息美人,因故无封,现在天子死了,总得让公主给君父哭丧,追封了息美人,又给她正名。不过,我看她天天都藏书阁钓我,根本不管刚认的‘亲娘’,这身份真真假假的还真不好说。”伏传说。

    谢青鹤又往缵缵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那个同样衣衫褴褛的少女已经消失了,不知去了哪里。

    “她对燕城王极为仰慕敬服,此来青州,居心叵测。”谢青鹤觉得伏传既然知道缵缵的身份,就不该把缵缵带回来。但是,考虑到伏传想从藏书阁里偷书,没有缵缵的帮忙只怕不容易,轻重之间也不能责怪小师弟失了分寸。

    “着人盯紧些吧。”谢青鹤说。

    说话间,常夫人的车驾也已经到了,不等仆妇架好踏凳,常夫人就掀开车帘跳了下来。

    伏传冲谢青鹤使个脸色,转身去向常夫人见礼。常夫人早些年就被伏传扎惯了,见面也没有扑上去抱住心肝宝贝儿,只上上下下不住打量,等伏传向她拜礼起身,她才含着泪问:“怎么也不来封信?岂不知家中担心着急?”

    伏传被问得一愣,连忙跪下,向常夫人赔罪:“儿知罪。阿母息怒。”

    常夫人气道:“我是向你问罪么?”

    谢青鹤上前解围:“他此行遇到些麻烦,想来也不是故意不捎信回来。以后不敢了。”故意在伏传后脑勺上轻拍了一下,“还不起来?阿母只要你过去哄一句,怎么就跪下了?”

    伏传抬头见常夫人袖中捏着手指,想了想,果然起身去挨着常夫人:“阿娘。”

    常夫人气急含泪的容色瞬间消融,搂着他哽咽片刻,不迭地说:“没事就好,回来就好。”

    伏传有些紧绷的挨了她片刻,意识到自己皮囊幼小,不会压着撞着常夫人,才慢慢地松弛下来,靠在常夫人的臂弯里。这是他有生以来,感受过的,最像娘亲的怀抱——就算他再挂念刘娘子,刘娘子也只是伏蔚记忆世界里无法碰触的一道虚影,常夫人给他的,全都是实实在在、可以感受的温度。

    伏传有些愧疚。

    这段时间,他只想过大师兄是否记挂自己,也知道大师兄精通占卜之术,不会很担心自己。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常夫人会担心他的下落和安危。

    一次都没想过。

    常夫人见这里乱糟糟一片,很想把伏传接走。

    伏传待在营中主要是为了关照被他带回来的难民们,盘查身份、祛疫换洗、分发日用、安排居处,林林总总要走不少章程。有伏传在此盯着,跟他回来的难民们就似有主心骨,安莹派来负责维持秩序的青州兵也都非常客气。

    听了伏传解释之后,常夫人就不坚持了:“来得匆忙,也没给你带什么东西。阿母这就回去给你收拾衣裳吃食……你这脏兮兮的样子,也该洗一洗了。”

    伏传不大好意思地抓了抓削短的头发:“我待会儿就回去了。等我回去吃饭,不用送来。”

    常夫人也不坚持,说:“灶上烹着你爱吃的小彘,记得来吃。”

    这是担心伏传回了别宫就一头扎进紫央宫,跟着谢青鹤厮混,根本不记得去见母亲了。

    送走常夫人之后,伏传悄悄跟谢青鹤商量:“我原本想叫林姑去望月宫待着,现在只怕还得求大兄周全。”

    他俩住在紫央宫侧殿,正殿是陈起驻跸之处,安防非常严格。谢青鹤平时没心没肺地往家里拉人,伏传的身份又远了一层,不如谢青鹤那么理直气壮。加上林姑是王都出身,让她住在紫央宫就更不方便了。伏传一开始就打算让林姑去望月宫,在常夫人身边谋个差事,也算自力更生了。

    但是,常夫人这么恋子,要她知道伏传隔三差五去给林姑看脉调方子养身体,难免起嫌隙。

    “这事简单,就叫她与素姑做伴。”谢青鹤先应承下来,转而问道,“就没想过让她在城里住?她是世家婢出生,有自理能力。未必就想继续做奴婢。”

    伏传想了想,说:“待她把身体调养好了,再说其他的事吧。她要想自立,我也很开心。”

    隔了片刻,他又忍不住问:“大兄这么问我,是不是觉得不便将她安置在紫央宫?我只是与大兄商量,大兄觉得不方便,在城里找间屋子让她住下也好。在王都什么破烂屋子都住过了,她也不是锦衣玉食娇娇气气的贵妇。我三五日出来给她换个方子,也不费多少功夫。”

    谢青鹤摇头道:“没有不便。”

    伏传深吸一口气,转身朝着正在分发新衣的营房去了。

    谢青鹤见他负气的背影,微微皱眉。小师弟的脾气越来越大了。最难受的是,小师弟只管生闷气,也不说为什么生气,哄都无从哄起。何况,他也实在不喜欢无缘无故地哄人。

    那边伏传跟一路带回来的难民说着话,安抚着对方,看上去非常忙碌。

    谢青鹤独自站了片刻,马上就有下人送来坐席矮几,营房不敢送吃食,谢青鹤带来的下人准备了果子和浆饮,陈利亲自试吃之后,才捧到谢青鹤跟前。

    谢青鹤无心饮食,目光似有似无地追随在伏传身边。

    伏传年小身矮,一群难民围着他都得弯腰屈膝说话,说得好像还挺乐呵,一群人哄堂大笑。

    陈利抱剑屈膝坐在谢青鹤身后,看着自家少君没出息的样子,心中叹气。

    打小少君就心爱隽小郎君,自家还是个小娃娃时就要把隽小郎抱来抱去,恨不得揣在怀里。饮食起居,无一不以隽小郎为先,日用器皿,只凭隽小郎喜好。郎主宠爱隽小郎的时候,少君就是这么让着隽小郎,现在郎主改了主意,开始重视宠爱少君了,少君还是这么让着隽小郎。

    适才少君与隽小郎叙话,隽小郎一言不发转身就跑,连一句告辞都不肯说,十足无礼。

    少君居然也没有半点脾气,还老老实实地留在原地,等着隽小郎回来。

    ……也不知隽小郎给少君吃了多少迷魂汤。

    伏传把各个营房都跑了一遍,把缵缵和林姑都安排了一遍。他始终没有拆穿缵缵的身份,这会儿也只是安抚缵缵,让缵缵洗浴吃食,先安置下来,隔日再来探望。去林姑处则交代了去向,坦言不能让林姑一同住进别宫,会在城中安置云云。

    林姑对此没有任何异议。正如谢青鹤所说,她早已厌倦了奴婢生涯,不想再做服侍之事。

    “我会常常来探望姑姑的。”伏传与她相处日久生出了几分感情,“药还是得吃。”

    林姑敛衽下拜,说:“小君子恩情无以为报。”

    伏传笑道:“也不曾做了什么。待姑姑以后有了孩儿,再请我吃红蛋吧。”

    这时候却没有吃红蛋的风俗。听得林姑满脸迷茫:“……好?”红蛋是什么蛋?

    伏传把随行众人安排好,又专门去找安莹派来的兵头叮嘱了两句,无非是查奸细不能手软,对避难来此的顺民和蔼亲切一些,不要随意呼喝粗暴管束——这时候谢青鹤还坐在营中吃果子,伏传熟练地拉了谢青鹤做大旗,悄悄地指点了谢青鹤所在的方位一下。

    安莹未必把陈隽放在眼里,却绝对不敢得罪陈家少君。

    兵头果然特别客气地应承下来,根本不敢小觑只得自己大腿高的伏传。

    跑完所有营帐之后,伏传又钻了回来,去拉谢青鹤的胳膊:“大兄,回去了。”

    谢青鹤从不在人前让伏传难堪,伏传伸手来拉,他就站了起来,还挺宠溺地将伏传抱上了马背,二人共乘一骑,毫无芥蒂地打马回别宫。陈利带着人扈从其后,好几个卫士都互递眼色。

    ——这都不生气?

    ——好着呢。

    ——不像少君脾气。

    ——只对着隽小郎这么好脾气。

    陈利猛地一甩鞭子,正在眉来眼去的几个卫士方才消停。

    回到别宫之后,伏传还惦记着要去望月宫吃常夫人做的小彘,谢青鹤揉了揉他脏兮兮的短发:“洗干净了再过去。”

    “阿母叫我过去。”伏传居然不想马上去紫央宫。

    谢青鹤坚持道:“去望月宫不急在一时。洗了澡换身衣裳,干干净净地过去。”

    一旦感觉到谢青鹤的坚持,伏传马上就改了立场,乖乖地点头:“好。”

    回到紫央宫之后,杨奚与华泽、华谷都前来拜见,谢青鹤随口打发了他们,让素姑准备热汤服侍伏传洗澡更衣。

    伏传坐在门口与大黑狗亲热。

    许久未见,大黑狗兴奋得上窜下跳,不停地把伏传往地上扑,伏传与它玩了一会儿,干脆就躺在地上不起来了。这让大黑狗深为困惑,跑来跑去好几次,见伏传始终躺着,大黑狗就试图扶他起来。

    伏传躺着不动。

    大黑狗不停用脑袋拱他,叼他的袖子,急得发出嘤嘤的喘息。

    谢青鹤闻声走出来,恰好看见伏传一把抱住大黑狗,一人一狗困在地上打滚。大黑狗直接就被翻懵了,以为伏传在跟他玩耍,想要爬起来打闹,却被伏传死死抱住无法动弹。大黑狗终于感觉到了主人情绪不好,乖乖地让伏传抱着不动了。

    谢青鹤走到抱着狗的伏传身边,难得不顾体面,就这么坐了下来。

    “哭呢?”谢青鹤问。

    “没有!”伏传将埋在大黑狗身上的脸抬起,眼眶微红,倒也确实没有泪水。

    “有事不抱我,你去抱狗?”谢青鹤表情从容没有一丝异色,口吻略悻悻,“这是嫌弃我身上没有毛?还是……别的什么?”

    伏传翻身枕在大黑狗的背上,不肯去看谢青鹤的脸色,低声说:“我与大师兄没什么好说的。”

    谢青鹤抿了抿嘴。这句话很伤人。

    他知道伏传是故意的,这是在对他发泄情绪。知道这句话能伤害他,伏传才会说这句话。

    “你是在为什么事不高兴?”谢青鹤不会跟伏传一般见识,他想了想,说,“我这就让人把林姑接回来。我让她在城中居住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这样……”

    很意外的是,伏传居然打断了他的话:“我是在为林姑的事不高兴。不过,大师兄以为我是因为没有把她留在紫央宫生气么?”

    谢青鹤顿了顿,尽量温柔地说:“我或许领会错了,你可以告诉我,我知道了,就会想办法补偿你,或是尽力让你如愿。”他低头凑近伏传的脸颊,在伏传气得绯红的耳边亲了亲,“你总是这样气冲冲地对我,背身不肯看我,我很难过。”

    他说“难过”的时候,没有故作难色,也没有对伏传乞怜,眼底还有一丝温柔的笑容。

    伏传反倒是先哭了起来,眼泪大颗小颗往下掉。

    谢青鹤:“……”

    陈隽的皮囊太过幼小,伏传哭起来就像是与大黑狗打架失败的倒霉小儿,谢青鹤只余下满腔无奈。他纵容着伏传哭了个间歇,给伏传擦了擦脸,哄道:“要不,先去洗一洗?”

    伏传伸手抓了抓双眼,起身就要去汤屋。

    谢青鹤认命地起身,走出去两步的伏传又倒回来,拉住他的手,跟他一起走。

    “我不是故意的。”伏传小声告饶。

    谢青鹤还能怎么办?揽住小师弟瘦弱的肩膀,告诉他:“嗯。没事了。”

    素姑熟知他二人的起居习惯,准备好汤屋之后,见谢青鹤抱着伏传入水,两人都没有讲究水温高低,她就悄无声息都退了下去。伏传在野外没正经洗过,谢青鹤舀水给他冲头,用皂角揉搓头发。

    伏传就泡在水中,被谢青鹤揉来揉去,半晌才说:“大师兄有相人之智,知道林姑不想再行奴婢之事,也知道让林姑住在城中才是最好的安排。”

    谢青鹤愣是没听明白其中的矛盾:“那不是……都安排好了吗?”

    “大师兄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安排,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吩咐我,命我去办呢?”伏传反问。

    谢青鹤替他揉着头皮的手指顿了顿,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偏偏伏传不肯给他台阶下,目光不瞬地盯着他,等着他的答案。他解释说:“你有自己的想法……”

    这句话让伏传激动起来:“大师兄说话何其可笑!若换了今日我不是我,而是一味师兄,南风师兄,大师兄也只管听他们的想法,他们说把人放在紫央宫就放在紫央宫,一句不教他们吗?!”

    谢青鹤心想,他们与你怎么相比?嘴里却不肯承认,辩解说:“你这话说得没良心。我虽没有吩咐你要把林姑安置在城外,却也提醒过你。哪里是一句不教?”

    伏传激动的时候站了起来,光溜溜的身上露出镇魂钉刺过的伤痕。

    谢青鹤见了他身上的个个小洞,也忍不住有些生气:“你就是为了这个与我置气?今日背身不肯理我,去与那群难民谈笑风生,那一日当着我的面将镇魂钉拍进体内,都是为了这个?!”

    谢青鹤毕竟多年执掌宗门大权,积威深重,他才翻脸质问一句,伏传的气势就弱了大半。

    “不是。”伏传磕巴地否认,“今天,是,那天,真……的不是。”

    那日的事,此前的事,都让伏传情绪不好,他低声说:“大师兄,私蓄鬼奴的事,我一直都没觉得后悔,直到那一日,我知道凉姑赶在我回来之前,夜奔七十里,试图袭杀大师兄。若大师兄不知道我有多难过……”

    “我知道。”谢青鹤说。

    伏传想起那枚被藏起来的尖,低头说:“是啊。大师兄知道,才会瞒着我。”

    他自失地笑了笑,承认自己对大师兄做了特别过分的事情:“大师兄替我藏起了尖。我替大师兄做的,就是当着大师兄的面,在自己身上开十二个洞。我可真是太坏了。”

    谢青鹤与他都没有太过深入地谈那件事,是因为那日事态紧急,无暇多说。

    现在没说两句又绕回了那十二枚镇魂钉,可见这件事横亘在谢青鹤心尖,实在不能过去。

    伏传抬头问道:“大师兄就没有觉得,对我有些太过纵容了吗?”

    谢青鹤冷冷地说:“没有。”

    “大师兄,你就是偏心。林林总总许多事,但凡不是我,换了其他师兄,大师兄早就训斥责罚他们了,唯独我,一味哄我,从不罪我。就说养鬼之事,换了一味师兄,大师兄岂能不管他?”伏传质问道。

    谢青鹤拒绝换位思考:“你就是你,你不是他,怎么换?”

    “如果是一味师兄呢?大师兄见他养鬼之后,也会这么好声好气说,你也有你的想法,养鬼虽不好,你喜欢也可以养着玩儿么?!”伏传非要跟陈一味杠上了。

    谢青鹤被他气笑了:“他不敢养!”

    这才是问题所在。

    伏传懵了。

    以谢青鹤的身份积威,他若告诫陈一味养鬼无益于修行,哪怕只是顺口说一句养鬼没什么好处,陈一味就绝不敢动养鬼的念头。

    伏传茫然回想从前,愕然发现,如果是在与谢青鹤定情之前,大师兄告诫一句养鬼无益,他还敢对凉姑生起好奇之心,怜悯之意吗?不敢!就算他动了悲悯之心,救了凉姑的鬼魂,也绝不敢把凉姑养在身边试炼诡术。

    他一直纠结于谢青鹤对他“双标”,一味哄他宠他,惟恐被溺杀,不依不饶地使脾气。

    这时候才突然想明白,原来不止大师兄双标,他自己也在潜移默化中转换了性情。

    陈一味不敢做的事情,他为什么敢做?因为他知道大师兄不止会宽恕自己,还有足够的能力给自己兜底。甚至还可以怪罪大师兄为什么不管束自己,任凭自己行差踏错——半点责任都不必扛。

    你不是早就知道大师兄的宠爱没有底线吗?你还敢往这口填满了蜜的深井里跳?

    伏传不敢跟谢青鹤谈“溺杀”二字,他也不能指望大师兄改变。他很清楚,从头到尾,都是他自己的问题。

    “我想明白了。”伏传觉得自己太可笑,一直在纠结如果是一味师兄,大师兄该不该训斥管束自己,却从来没有想过,陈一味根本就不会像他这样有恃无恐地挑衅大师兄的权威,“大师兄,我以后也不敢了。”

    谢青鹤本能地意识到不妙,皱眉问道:“又在胡说什么?不要总是和其他人比。你与我是什么关系,与他人怎么能一概而论?陈一味是我治理宗门的臂膀,我只要他安分听话不出差错,胳膊不听使唤可还行?——你是我的道侣,你不必‘听话’。”

    伏传含糊地点头:“嗯嗯,我知道的。大师兄,头有点凉飕飕的。”

    见伏传拿了水瓢过来,谢青鹤明知道他修为在身不惧寒暑,还是给他舀水冲去头顶的皂角。温热的水流从冰凉的发丝间潺潺流过,谢青鹤专注地替他清理短发,轻声说:“越来越说不清了。”

    伏传则盯着发尖汩汩往下淌的水流,说:“总打嘴仗也是无趣,大师兄只管看我日后行事,若是再与大师兄负气争执……”他想赌些什么,想起大师兄根本不会让他吃亏,又实在想不出代价,“大师兄,我不会再这样了。”

    谢青鹤沉默片刻,替他冲干净头发,覆上干毛巾,方才问道:“你知道,我喜欢的是你,半点都不喜欢陈一味,对吧?”

    伏传差点笑倒在汤盆里,哈哈笑道:“知道的,知道!”

    洗漱之后,二人一起去了望月宫。

    常夫人与伏传共坐一席,姜夫人与谢青鹤各据一方,看着常夫人与伏传母慈子孝,互诉别情。

    谢青鹤非常乐见小师弟与常夫人亲近,乐呵呵地陪坐,姜夫人则明显觉得很无聊,一顿饭吃了个七七八八,她在百无聊赖之下,也拉着谢青鹤嘘寒问暖。她嘘寒问暖非常实在,就是各种好东西流水一般地往儿子库里搬,谢青鹤拼命拒绝说够了够了什么都有,架不住姜夫人母爱大奉送。

    吃了饭,没聊两句,伏传的脑袋就一点一点跟鸡啄米似的,困得不行了。

    谢青鹤即刻告辞,带着伏传回紫央宫休息。

    素姑铺了床带着下女们退下,谢青鹤才把伏传塞进被窝,刚才还困得睁不开眼的伏传就清醒了,两人将软枕堆在床头,只着寝衣,在薄衾中相拥。

    伏传贴在谢青鹤的胸膛上,不紧不松地搂着,不说话也不肯闭眼休息,只是搂着。

    离开太久了。

    这种想念不仅止要说话,要问候,要了解彼此不知的一切,还要长久私密地相处。

    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要在被窝里挨在一起,感受到对方的体温,处在一个天底下最亲密的位置,安全,私密,长久。伏传在谢青鹤怀里拱了拱,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

    谢青鹤哼笑道:“不去抱狗了?知道来抱我了?”

    伏传一骨碌坐了起来:“大黑狗吃了吗?!”

    谢青鹤哭笑不得:“你没回来之前它都是怎么吃的?”拉着伏传重新躺下,掖好被角,看着小师弟黑瘦了一圈的脸颊,“到底是回来了。”

    伏传翻到他身上,小声说:“我还是喜欢挨着大师兄睡。”

    谢青鹤拍了拍他的侧腰,让他舒舒服服地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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