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经是深夜, 附近所有人都已经入睡,四处都很安静。
谢青鹤跟着伏传走到门外,两人轻柔的脚步声也能在夜色中传出很远, 伏传在认真寻找能私下说话的地方, 一路沿着窄巷泥街, 尽量去找没什么人栖身安窝的僻静处。
“就这里吧。”谢青鹤不想走得太远, “若是怕惊动了外人, 小声些说话就是。”
伏传埋着头继续走。
“你究竟为什么生气?”这是谢青鹤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就算小师弟发现了那枚尖, 也该是对凉姑生气才对,怎么怒气都冲着自己来了?这很反常。小师弟不会这么刁蛮。
伏传这才猛地刹住脚步,霍地转身,目光灼灼地盯着谢青鹤。
二人僵持片刻。
小师弟气鼓鼓地不肯说话, 谢青鹤只得往前紧赶一步, 将他揽进怀里。好在伏传生气归生气,也没有作闹挣扎,乖乖地靠在他怀里,眼睑低垂。
这小模样也显得太委屈了。衬着陈隽年幼的身板脸蛋,让谢青鹤特别心软。
“好, 好, 师哥知道,你受委屈了。”谢青鹤也没弄清楚这事怎么就叫小师弟受委屈了,反正小师弟一向乖顺听话,突然发脾气还露出委屈的表情, 那肯定就是受委屈了。
跟小师弟相处, 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
谢青鹤揉了揉伏传的脑袋, 低头安抚地亲吻了额头好几下, 紧搂着肩膀抚慰:“你也知道,师哥做事有时候顾及不到,你心里有什么想法,都要跟大师兄说明白。下次就一定不会了。”
哪晓得他越是态度温和,被他搂在怀里的伏传越是心惊胆战,抬头看他的眼神无比复杂。
谢青鹤意识到这中间应该有什么不对。
“不能说吗?”谢青鹤捏了捏伏传的小耳朵,“不是你要借一步说话么?”
“上午大师兄让我处决赵二,收拾行李离开客栈。在我们回客栈之前,赵二夫妇把我们的包裹都拆检了一遍,装着干米粉的布囊没有系紧……我在里面找到了‘尖’。”伏传低声说。
谢青鹤已经猜测到了这一点。他有些后悔没亲自去收拾行李,但,他仍旧不明白小师弟的反常。
“事情已经发生,也已经结束,你很不必纠结于此。”谢青鹤尽量温柔地安抚,“你也不过是经历得少些,仍旧将鬼当作人来接触。经此一事,知道鬼就是鬼,与人类阴阳殊途,毫无相似之处,以后就不至于再吃亏了。倒也不是坏事。”
伏传在他怀里轻颤许久,突然稍微用力,从他身边挣开,往后退了一步。
谢青鹤很意外。
他的态度非常温和,对伏传更没有一丝指责教训,毫无立场地哄着。
伏传的反应却像是冷水浇热油。
“我有两件事要问大师兄。”伏传说。
伏传弓着背浑身蓄力,就像是一只竖起了尖刺的刺猬,这是很明显的防备姿态。
谢青鹤从头到尾都不知道他在发什么脾气,冷不丁看见小师弟如此戒备的姿态,意外之余,还有些失落。他想起那个满眼渴慕、总是仰望着自己的少年,不知道为什么,就换成了今日的戒备森严。
若他真正做错了什么事,伤害了小师弟,也算是活该。
今天……凭什么呢?
在小师弟跟前,谢青鹤仍旧保持着一贯的情绪稳定,平静地聆听:“你说。”
“我私蓄鬼奴之事,大师兄是真的觉得不值一提,还是觉得我不肯听从教诲,必要教训我?”伏传一字一字地问,“必要”二字死死地咬在了齿间。
“你几时见我口是心非?”谢青鹤反问道。
伏传难过得像是要哭了,半晌才低头继续问道:“我曾告诉过大师兄,留下凉姑是我的主意,把‘尖’给她也是我的主意。大师兄既然觉得我私蓄鬼奴之事不值一提,此后处决凉姑,将‘尖’取回,是……有心折我情志,辱我护持,使我明白上下尊卑的道理么?”
谢青鹤被问得一愣,这才明白小师弟想岔了。
这显然是个误会。
可是,伏传“折我情志、辱我护持”八个字,刺得谢青鹤有些生疼。
短暂的沉默之后,谢青鹤上前拉住伏传冰凉的手,解释说:“你想错了。不是我去找她,是她回来找我。”
伏传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这轻描淡写一句话里包含的凶险。
凉姑为什么要“回来”?伏传想起他与凉姑的对话。凉姑那时候就对谢青鹤的存在很不忿,质问他为什么要那么忌惮谢青鹤?她与伏传分手之后,即刻去找谢青鹤,自然不怀好意。
这让伏传将整件事的不合理之处都捋明白了。
为什么大师兄能短时间内追出数十里外处决凉姑?
——根本就是凉姑以鬼身杀了个回马枪。
为什么大师兄把尖藏在米粉布囊里,始终不肯告诉他这件事?
——大师兄不是想秋后算账,更不是想诛心惩戒,单纯只是不想让他内疚自责。
谢青鹤见伏传一身戒备都换做了僵硬,伸手在他背心摩挲数次,想让他尽量松懈下来,口中继续安慰:“我也没有杀她。她是你的鬼奴,只看着你的情面我也不会赶尽杀绝。放心。”
伏传心情跌宕起伏呼啸了几个山头崖间,猛然听见谢青鹤这一句安慰,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钻牛角尖似的琢磨了一整天,想知道大师兄为什么这么凶狠地对待自己,惩戒自己。万万没有想到,并不是大师兄主动袭杀凉姑,而是凉姑不知天高地厚跑回来袭杀大师兄。
最让他脑门疼的是,哪怕凉姑跑回来袭杀大师兄,大师兄也没有处决她。
大师兄居然把她放了!
——大师兄是有心折我情志,辱我护持,使我明白上下尊卑的道理么?
——她是你的鬼奴,只看着你的情面我也不会赶尽杀绝。
伏传只要想起自己刚才憋着一身愤懑委屈对大师兄的质问,就想马上往地上挖个坑,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埋进去。他羞耻得脸上一片赤红,几乎不敢抬头看谢青鹤的脸色。
谢青鹤只觉得怀里的小师弟渐渐软了下来,一直紧绷着的心才放下。
只要伏传不发脾气,其他的事都不重要。
“好了么?咱们不生气了?”谢青鹤摸摸小师弟的后颈,“回去休息了?”
伏传一只脚死死抵着地面,不让谢青鹤拉他回去,尴尬地说道:“不,大师兄,稍等一等。我……这事我们还是要说清楚的。”
谢青鹤也不强拉他,问道:“还有什么事?你要说明白,我都可以解释。”
“我都明白了,没有什么还要问大师兄。是我,我还有事要向大师兄解释。”他有些难过地抿了抿下唇,“……也没什么可解释的。我误会了大师兄,我对大师兄的猜测却不是误会。”
“我对大师兄说了不可饶恕的话。”伏传声音在喉间打转,隐带一丝硬沉。
折我情志,辱我护持。
这八个字,对谢青鹤而言,太过残忍。
只是谢青鹤与伏传的关系太过特殊,不管伏传怎么误会揣测,对谢青鹤说了怎样刺心刻骨的话,只要二人说明白是一场误会,谢青鹤都不能对伏传多问一句。
他是掌门,是师兄,是爱人,当然要无条件地包容小师弟的一切不智冲动。
“是我隐瞒在先,使你心怀忐忑,一意揣测。”谢青鹤还记得小师弟从噩梦中惊醒的可怜模样,“我藏起尖,不说凉姑来找我的事,原本是想保护你。此后的事也都不怪你,是我没措置妥当。”
“秘则生隙,有隙则生疑。你心底就是不相信我会伤害你,才会这么气鼓鼓地,满心委屈。”
谢青鹤捧着伏传圆乎乎的小脸蛋:“不过,若是今晨你就拿着‘尖’,出来问我,这是怎么回事,那就更好了。小师弟,不要害怕质问我,你也要知道,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
伏传沉默片刻,小声说:“我渐渐地觉得,有些配不起大师兄给我的关爱。”
谢青鹤听他这么一说,突然想起在里梁山脊之上,小师弟背着他步步前行的殷勤爱护。
伏传并不知道,那一次对他而言微不足道的背行,带给了谢青鹤多大的情感安慰与补偿。
任何时候,只要想起小师弟稚嫩荏弱的肩背,谢青鹤都会沉溺在小师弟给予的温柔与爱护之中,永生永世无法忘怀。
谢青鹤并不对伏传说任何承诺与蜜语,突然把伏传摔上肩背,一只手托着伏传的小屁股,沿着夜色往窄巷深处的住处返程。
伏传受惊之下,乖乖地趴在他的背上。
回程的路走了一半,伏传才在谢青鹤耳边问:“大师兄,你真的不生气吗?”
谢青鹤摇头道:“不生气。”
伏传将脑袋放在他肩膀上,看着眼前无边夜色,小声说:“我不信。”
“乍然听见你问我的时候,是有些生气,现在已经不生气了。”谢青鹤感觉到伏在背上暖烘烘的重量,解开了与小师弟的误会与矛盾,心中只有爱慕与松快,“只要你不生气,与我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其他都是小事。”
伏传的脑袋不大老实地在谢青鹤的肩膀上扭来扭去,呼吸时轻时重,喷在谢青鹤的侧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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