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消息的谢青鹤实打实的吃了一惊。
陈起是上官时宜未来的皮囊, 若是陈起死了,上官时宜会去哪儿?这事不敢赌博。
他急切想知道陈起的生死安危,派人打听搜索是不必指望了, 纵横数百里的战场, 一个人掉进去就跟滴水入海, 找不找得到是两说, 真找到了只怕也得到明年。
最便捷的方法是占一卦。
他看着小师弟写来的密文书信哭笑不得。精力耗尽了, 这时候卜卦是不准的。
谢青鹤最好的选择是尽量多吃些肉食, 尽量多睡多休息, 尽早恢复精力,卜算陈起的生死,所在的方位,派人去营救。然而,他与陈起父子相疑,陈起失踪的紧要关头他要好吃好睡,日后根本说不清楚。所以,他既不能大食大餐高卧休息,还得毫无意义地召见安莹, 不吃不眠表示自己的焦急。
——现在根本不知道陈起在哪儿,青州守兵原本就比较匮乏,轻易出城漫行搜索,实为不智。
安莹也知道这时候不能采取有效的措施营救陈起, 两人坐在将军府里干瞪眼, 纯粹就是为了形式必须凑在一起干着急。
好在没过七八个时辰, 又有消息传来, 说陈起带着“溃兵”突然出现, 打了追兵一个落花流水。
安莹忙问细节, 很想知道先前的“噩耗”是不是陈起的计谋,目的就是此时的“大胜”。结果很让安莹失望,并没有神机妙算、算无遗策,天京河大败是真正的大败。
只是陈起临机应变的能力太强,见势不妙断尾求生,收拢了一支溃兵后,迅速绝地反击。
这时候打退追兵,截断了秦廷王都乘胜追击的势头,也改变不了陈家此战惨败的事实。
陈起此时正在沿途收拢残兵,一路返回青州。此一战元气大伤,至少五年没有再度兴兵攻伐秦廷王都的力量。谢青鹤不再迟疑,马上吩咐安莹出城迎接。
两天之后,谢青鹤在青州城外接到了惨败而归的陈起。
出乎意料的是,陈起的气色还好,并不十分憔悴,见了出迎的部将、谋士,他还能笑一笑。
入城之后,陈起将军务交给了安莹处理,他则径直回了别宫的紫央宫。陈起住过的正殿一直空置,也一直有人收拾打理,只是不曾烧火非常寒冷。陈起进去转了一圈,转身出来直接钻进了谢青鹤寝起的侧殿,直奔谢青鹤的内殿卧床,大咧咧地躺了上去。
谢青鹤无奈安排白芝凤等人在外殿等候,跟着进了门。
陈起已经歪在他的床上,软甲都没脱,脏兮兮的靴子就蹬在他的床褥上,沉沉睡着了。
谢青鹤的床轻易不让人睡,也就伏传能随意使用。看见陈起那一身风尘压在自己的床褥上,整洁的床榻瞬间被睡得一塌糊涂,谢青鹤难得有些运气,在把陈起薅起来洗澡换衣服还是默默忍了之间深深思索了片刻,最终还是选择算了。
谢青鹤在屋内等了片刻,陈起已经开始打鼾,他才出门与白芝凤商量,请他们先回去。
陈起回来之后不怎么说话,谁也不知道他几天几夜没合眼了,一觉睡下去几时能醒根本说不好,白芝凤等人在这儿干等太过辛苦。白芝凤还没说话,毛殊已经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歪了下去,还让旁侧服侍的下人给他找了个小皮毯子,抱着手炉闭目养神。
白芝凤解释说:“郎主小睡片刻就会醒来。”又轻声念了一句,“所幸还没回恕州。”
陈起打仗不带谋士,白芝凤等人就只能在后方坐镇。青州新降不适合久居,白芝凤等人原本就该在恕州驻扎,一来二去耽搁到现在刚好撞上大败而归的陈起,也就免去了两边奔波汇合的时间。
这年月消息传递不便,想要知己知彼并不那么容易,就算互相派了奸细,消息传出来也要时间。
白芝凤想要知道陈起为何战败,召见了陈起的心腹侍卫,询问战事经过。
哪晓得这个时刻跟随在陈起身边的侍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跟着从前一样的打仗,打着打着就被打败了,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毛殊问:“对面打什么旗号?”
侍卫答道:“看兵甲军械该是秦廷禁军麾下,旗号五颜六色,似有讨逆将军屈,振威将军奉,服国将军秦……”他噼里啪啦说了一堆,为了迎战陈起,秦廷确实出动了大批兵马。
打王都是一场硬战,秦廷必然倾巢而出保卫都城,陈家上下都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根据战前推测,陈起与单煦罡两兵合围,秦廷能保住王都已属不易,哪有那么大本事把陈起赶下天京河?从侍卫的说法来看,秦廷禁军既没有出奇兵,也没有弄偷袭,双方很正常的交战,陈家就败了。
这代表着什么?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秦廷禁军的实力一直被低估了?如果秦廷禁军如此强悍,怎么能容忍诸侯并举,却甘于龟缩王都从不出兵讨逆?这可能吗?说得通吗?根本就不符合常理。
白芝凤若有所思,毛殊嘿了一声,在榻上不大惬意地挪了个位置。
白芝凤问道:“秦都奸细有消息出来吗?”
他的侍从文书低声答道:“只怕没那么快。消息要先往恕州,再送到青州。”
谢青鹤在将军府熬了近八个时辰,也没能阖眼休息,这会儿内殿睡着陈起,外殿十多个东楼幕宾歪着说话吃吃喝喝,他有些精力不济,出门打算找个地方清静片刻。
冬天黑得早,这会儿夜幕四合,天上群星黯淡。
谢青鹤吩咐陈利给白芝凤等人再送些蔬果零食,独自站在廊殿外,仰望星空。
陈起这些年顺风顺水,打得太过顺利了。单煦罡没死,左瞿溪归顺,前面几年非但没有耗损实力,反而多了一股帮手,虽在恕州小败,也没有伤筋动骨,还避开了史上惨烈的浅水大败。
谢青鹤与伏传在相州处置秦廷刺客时,伏传以破军刑紫微,使帝王星光华收敛,秦廷国祚衰微。
不管是从现实兵力还是星象国运看,陈起攻打王都都不该出什么问题。现在谢青鹤再次仰头观星,发现象征着秦帝的紫微星暗而不淡,隐有一圈非常单薄的光华环绕。
那代表着有人给秦廷续命了。
尽管这层保护摇摇欲坠,秦廷依然很难摆脱夭亡的命运,但,光圈消失之前,秦廷不会倒下。
没有什么法术能达成这样的结果,就算是谢青鹤也不能替将死的王朝续命。
这是天命。
天命注定秦廷将在七年后倾覆,哪怕陈起这些年的战事再顺风顺水,他也不能在此前攻入王都。
谢青鹤在外边转了一圈,冻得鼻子有些发红,又老老实实地回了屋里。那一帮子谋士已经把外殿搞得乌烟瘴气,大约是怕吵着内殿睡觉的陈起,这群人吵架都用手和嘴型比划,惹急了直接上手捶。
跟着陈起的几个高阶将领都四散未归,战场复盘都搞不出来,谢青鹤也不知道他们吵什么。
谢青鹤打算进内殿榻上眯一会,才走进门没多久,陈起鼾声骤歇,突然就睡醒了。
“跟你阿母学的什么臭毛病。”陈起爬起来先骂了谢青鹤一句,“床榻香得齁死人。”
谢青鹤看着被他睡得邹巴巴的床褥,有点想把他踢下床。
哪晓得陈起又回头看了他的枕头一眼,伸手拍了拍,问道:“头枕是什么做的?甚是享受。”半天没听见儿子答话,他才想起来看儿子的脸色,“嘿,脾气倒不小。”
谢青鹤把放在火盆上的热汤端起来,换了只瓷盏兑上冷泉,恰是能入口的温度:“白先生他们都在外边等着阿父。阿父是再睡一会儿,还是洗浴更衣之后召见?”
陈起先咕噜咕噜喝了大半杯水,察觉到手中杯盏的异样,又低头借着烛火看那只大肚瓷盏,问:“这是你那瓷窑烧出来的杯盏?这么快就运到青州来了?”
相州来信时,捎带了一些姜夫人和伏传送来的东西,主要是笔墨与纸张,数量也不多。
瓷器这样易碎难搬、替代性强的东西,伏传并没有给谢青鹤送。青州盛产漆器,质量非常好,款识精美,谢青鹤烧瓷主要是为了赚钱,并非对瓷器有什么执念,哪里用得着千里送来。
谢青鹤解释说:“这是青州窑新烧的东西,冻土难挖,只做了几十个小件。待开春雪化之后,青州府就会接手瓷窑,训教匠人多窑并产。”
陈起也不着急出门去找白芝凤等谋士复盘战局,就拿着那只瓷盏跟儿子聊了起来:“你在青州不理民务,又来经营俗务?——你这么大本事,连沈俣都将不住?”
这话要不是从亲爹兼家主的嘴里说出来,换个人铁定要挨打,真的是欠到不行了。
谢青鹤心态平和也不怎么在乎“阿父的恩宠”,勉强还能从陈起充满贬低的言辞中听出几分关心,若是他这会儿向陈起指责沈俣不对自己言听计从,陈起很可能会一边嘲笑他一边替他出头。
不过,谢青鹤并不觉得沈俣有什么问题:“儿不过是知人善任。”
“乱世重耕战,有兵则不辱,有粮则不饥。不饥不辱,家业永固。青州兵事有将军府,英姿先生任青州府长史以来,除却籍册仓管之事,首重春耕,谋的正是粮食。此二者最重,余者都要退一射之地。”谢青鹤说。
陈起想给儿子出头没摸准脉,似笑非笑地看着谢青鹤,等他说瓷器的来历。
“儿从桑山旧藏得了几个古方,想试一试烧窑冶铁。”
奈何沈俣嘴一撇,没钱。
谢青鹤没有提自己在沈俣跟前要钱吃瘪的经历:“青州府帮着春耕,将军府都穷得吃菜人了,儿左顾右盼,发现青州本地的世家旧族倒是都在后院埋了不少钱。”
“可那是‘民脂民膏’。阿父既有王天下之远志,儿也不能在背后胡作非为,跟秦廷一样天天抢劫自家臣民,闹得民怨沸腾。所以,儿打算烧土卖钱。把土烧成精美的瓷器,再卖出玉一样的价钱,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谢青鹤说。
陈起将那只大肚瓷盏看了好几眼,说:“憨态可掬,诚为可爱。”
说着,他将杯盏放下,拍了拍穿着靴子蹬进被窝、至今也没睡暖和的双脚,起身出门。
谢青鹤能感觉到陈起情绪不大正常,回忆二人对话也没什么怪异之处。以他的见多识广,也没能弄明白陈起的复杂心意。只能揣测,也许是大败之后心情不好?
陈起与白芝凤等人就在门外议论,谢青鹤没有去凑热闹,换了铺褥之后,直接上床睡了。
——他一个九岁的小孩,听闻噩耗之前就是该睡觉的时候了,又去将军府生生熬了八个时辰,早就困得遭不住了。战场复盘的事他没必要跟着,行军打仗的事也轮不到他。
等谢青鹤一觉睡醒,陈起与白芝凤等人早已经散了。
紫央宫服侍的下人都低眉顺目,没人敢行差踏错,也没人敢带着笑容。
战败的阴影笼罩着整个青州城,每天都有溃兵三三俩俩或成群结队的归营,安莹忙着整顿残兵主持防务,陈起就窝在紫央宫里吃喝睡觉。
谢青鹤跟他住在一起,一天两顿总要去陪着吃饭,陈起不怎么出门,精神却很好,并不颓丧。
过了几天,秦都的情报才辗转到了陈起手里。
白芝凤与安莹都被招来了紫央宫,谢青鹤原本在陪陈起吃饭,赶了个凑巧。
“燕城王还没死。秦帝把他从死牢里找了出来,请他守城。他的旧部秦都五虎还剩两个,复职后接管了禁军三成兵马。”陈起将沾着血的情报放在案上,“输得不冤。”
燕城王妘黍是秦帝王叔,在秦先帝驾崩之前,受命监国辅政,秦帝长大了就把他废了。
燕城王在十年前下狱,秦帝既不放他也不杀他,反正就是死死地关着。早在八|九年前,就一直有传言说秦帝派小人去狱中偷偷把燕城王暗杀了,为哄骗世人方才秘而不宣。
这么多年下来,所有人都相信燕城王是真的死了。
谁都没想到燕城王不但没有死,他从死牢里爬出来,居然还能带兵打仗!
白芝凤与安莹都很意外。秦帝昏聩残暴,又十分胆小偏激,按照天下人的想法,他把燕城王下狱之后必然要杀死,否则,他哪可能睡得着觉?谁都不肯相信燕城王居然真的活着。
安莹忍不住问道:“这消息可信么?先前不也是他们说找不到关押燕城王的地方,很可能是真的死了。现在又说燕城王活过来了?”
陈起瞪了他一眼。
要从秦都监狱里去搜十年前关起来的犯人不容易,秦帝特赦燕城王,请他重新执掌禁军却敌,这种大事哪可能遮遮掩掩?无非是战时交通不便,消息传递缓慢,才让陈起这一方都一头雾水。
说到底,也是因为陈家这些年都在相州附近发展,没有机会与当年全盛时期的燕城王交手,以至于陈起陷入战阵都没能看出对方的路数。常常交手的势力,光看对方行军布阵的风气,就能知道主帅是谁,是诚心实意要打还是虚晃一枪。
谢青鹤心想,这就对上了。
历史上陈家攻打秦廷王都,压根儿就没有燕城王什么事。
想来若不是陈起打得太过顺利,提前七年达到秦廷老巢跟前,秦帝也想不起关在牢里的燕城王。按照正常的时间线,燕城王很可能在未来几年里就死在了狱中,那时候就算秦帝仓惶之下想搬救兵,没戏,人早死透了。
而且,此时距离燕城王下狱不过十年,他的旧部在禁军中还未衰老,仍在当年。再过七年,禁军的士兵很可能已经换了一茬人了,就算燕城王没死也没法儿指挥完全陌生的禁军。
陈起也算是倒霉,提前七年攻打王都,遇上了还没死透的燕城王,方才有了这场大败。
“燕城王。”陈起念着妘黍的封号,眼中带了一丝杀气,“必报此仇。”
※
陈起说要报仇,也没有兴兵再战的意思。
一来战损太过严重,军心涣散,二来早已准备好攻打王都的军粮也消耗得差不多了。
军粮与普通饮食不同,需要经过特殊烹制方便保存携带。若是屯兵扎营就不必这么麻烦,日常伙夫也能做些豆粥、菜汤充饥。陈起打仗比较把稳,一城一寨稳扎稳打,背后补给线通常都很稳定,所以,他麾下士兵则通常携带十五天到二十天的口粮。
军粮需要大批后勤役夫来制作,耗时耗力,不可能今日说出征,明天军粮就发放下来。
谢青鹤与陈起都住在紫央宫,陈起又喜欢把他带在身边,他不得已推了许多私务应付陈起。
以谢青鹤看来,陈起在燕城王手中吃了大亏,可他并不惧怕燕城王。这一场王都之战最开始是陈起惨败,随后陈起能在溃军中拉起一支队伍杀了回去,打得追兵落花流水,足见在战场上陈起的指挥才能并不逊色于燕城王——他就是太得意了,被原本应该死在狱中的燕城王打了个措手不及。
现在不管是陈家还是秦廷都元气大伤,陈起私下跟谢青鹤嘲讽燕城王:“他若能完全控制禁军,早已带兵杀来青州。如今龟缩不出,可见王都之危解除,皇帝又收缴了他的兵权。”
谢青鹤从不在军事上发表意见,把药端给陈起,盯着陈起一饮而尽。
“此汤苦涩不能入口。”陈起喝完了才跟儿子抱怨。
谢青鹤把空碗递给在旁服侍的夏赏,问道:“良药苦口。阿父夜里睡得踏实吗?”
陈起想了想,说:“这两日睡得踏实。都是这药的缘故?”
谢青鹤点头。此次大败而归,陈起看着不动声色,心里大概很煎熬,说是五内俱焚,腹中发烫。谢青鹤替他摸了摸脉,能把自己气到脾胃失和,心火胃火一起烧起来,那是挺难受。
毕竟是师父以后要用的皮囊,谢青鹤调养起来非常用心,陈起却被儿子的孝顺感动了。
“原本打算把霜州的铁矿给了你。”陈起给儿子解释,“再等两年吧。”
那日听说谢青鹤在烧窑卖瓷器攒钱之后,陈起就有心把霜州铁矿赏给儿子。
他已经跟谢青鹤暗示了一下,想要叫儿子去讨好跪舔他。这年月铁器是硬通货,最值钱的东西之一,金子软烂不能打兵器,铁却可以,许多地方民间流通使用的尚不是铜钱,而是铁钱。
陈起说要把铁矿给谢青鹤,就是给了谢青鹤一座钱矿,缺钱么?自己敲去,烧什么土!
然而,燕城王没死的消息传来之后,陈起就改了主意。
谢青鹤知道陈起要往秦都使间,说不得要花大钱收买秦帝身边的奸臣,能从敌后弄死的对手,陈起也不想花人命去填。燕城王和秦帝的关系可不像陈起与詹玄机、单煦罡,离间计很可能成功。
谢青鹤不可能给陈起征伐天下的事业添乱,尽量恭敬地说:“儿手中银钱已有富余,不过是试验古方,花费不多。”这时候态度稍微不好,陈起那敏感脆弱的父亲的尊严就要碎成渣渣了。
儿子这么懂事体贴,态度这么顺从温柔,陈起心里舒坦,胡子也微微上翘。
谢青鹤趁机请示:“儿在青州颇觉无聊,衣食起居也很不便,想请左家兄弟与几位女郎前来做伴。”
他不能直说要把小师弟带来。
这时候孩子夭折率非常高,长到十几岁的孩子都是一场风寒说没就没,伏传年纪太小,又是陈纪唯一的儿子,身份比较贵重,哪可能说接来做伴就接来?没得这么祸祸自家子弟的。
左家兄弟就不同了,一来与陈丛年纪相当,二来本就是左瞿溪放在陈家的人质,人质没人权。
至于添搭上左家女郎,那就是为了把姜夫人也带过来。姜夫人再把常夫人、小师弟一起带来,那就很顺理成章了。一个家只要有主母镇宅,就可以带上小孩来养育了。
陈起知道儿子跟侄儿感情好,却也不知道谢青鹤与伏传的真正关系。
这时候谢青鹤说要左家兄弟与左家女郎,陈起还沉吟了片刻,对谢青鹤说:“你年纪大了,也该懂些人事。左家女郎在相州与你相伴日久,或有青梅竹马之情,不过,儿啊。”他拍了拍谢青鹤的肩膀,“以你如今的身份,左家女郎已经配不得你了。你要拿住分寸,妻妾有别,待为父日后替你挑个高门贵女,左家的女郎就随便应酬着吧。”
谢青鹤停了停,半晌才说:“儿遵命。”
※
如今恩州也在陈家掌握之中,由陈慈驻守在前,再有恕州单煦罡策应协防,青州很安全。
谢青鹤张罗着从相州把小师弟搬来青州,就涉及到要让姜夫人一起过来的问题。他原本以为要说服陈起比较困难,哪晓得陈起并不反对,还亲自给相州写了信,派出自己的卫队去相州接人。
姜夫人拖家带口来青州就不如谢青鹤快马加鞭那么迅速,谢青鹤也不着急,按部就班做事。
他主要去冶铁坊看匠人们调整方子铸新铁,各色矿物如何配比才能铸成利器,谢青鹤心里门清,然而这事不能一蹴而就,得让匠人们“试”着来。平时也就看着杨奚与华家兄弟抄抄书。
陈起就忙碌得多了,除了整军练兵之外,他还要去各地巡视,安抚治下。
伏传写信来说,很想插上翅膀飞过来。奈何姜夫人与常夫人都是慢性周全的脾性,搬个家好大的排场,车马塞了几十车,走起来艰难无比。
谢青鹤禁不住好笑。就姜夫人走走停停的脚程,只怕要走上大半年才能抵达青州。
就在此时,表现得非常消停的秦廷,派使者把项兰的尸体送了回来。
——此举自然是修好。
若是为了示威,送回来的就不是全尸,而是项兰的首级。
项兰是陈起的心腹臂助之一,在谢青鹤的印象中,他活到了陈起登基,受封骁武侯,孙子尚了陈丛的女儿燕城公主。这条时间线上却为了掩护陈起逃生,带着一千兵马死守春风原,力竭战死。
陈起闻讯从恕州赶了回来,亲自为项兰装裹治丧,难得在灵前哭了一场。
项兰的长子、次子都随项兰战死,只有小儿子项斐与养女项弗随夫人季氏住在相州。陈起当场宣布收养项斐与项弗,派人快马加鞭去相州把季夫人和一双儿女接来青州抚养。
原本还在慢腾腾搬家的姜夫人,为了表示对项兰遗孤的重视,只能丢下行李陪着先来青州。
到四月初,姜夫人一行人就风尘仆仆地赶到了青州。
项兰尸身还未落葬,待季夫人带着孝子孝女赶到之后,才把丧事办完,葬在了青州南山之畔。项斐坚持要为父守孝,陈起陪着抹了一回泪,对项斐说:“从今以后,我便是你的阿父。”
项弗只有五岁,还不懂得什么是死亡,就一直盯着给她糖吃的谢青鹤看。
谢青鹤摸了摸她的脑袋。
季夫人连生三个儿子,特别想要一个女儿,便领养了军中遗孤,改名项弗。
她与项兰都想不到,收养这个孩子没有两年,她自己的孩子就成了遗孤。三个儿子死了两个,只剩下年幼不及从军的小儿子。所幸季夫人也没有迷信魔怔的想法,并未迁怒项弗,哪怕项弗根本不懂得死亡与悲伤,在项兰的灵前捂住鼻子喊臭,季夫人也没有责怪怨恨她,依然把她照顾得很好。
这一路上已经死了太多人了。谢青鹤叹息。
从项兰坟地回到别宫,看见家里狂奔而出的大黑狗,谢青鹤心情又好了起来。
小师弟也已经到了。
姜夫人拖家带口住在了不远处的望月宫,不等谢青鹤想办法把小师弟弄到身边,伏传已经主动出击,跑到陈起跟前讨好,一口一个阿父甜甜地叫着,抱着陈起的胳膊不撒手,还在正殿睡了一个午觉,爬起来就要找阿父。
陈起这会儿比较喜欢亲儿子,对这个聪明擅射的侄儿也没失去兴趣,就叫伏传住在侧殿。
紫央宫的侧殿有四间,分在东北东南西北西南,谢青鹤就住在东南那一排。陈起的意思是叫伏传住在其他三间侧殿里,伏传对他的吩咐也不较真,叫人把寝室从望月宫搬来之后,溜溜达达就住进了谢青鹤的侧殿内——他就算想在正殿睡,陈起也不会赶他,住大师兄的屋子毫无压力。
大黑狗跑出来之后,谢青鹤一抬头,就看见小师弟跟出门:“大兄!快来!”
谢青鹤不明所以,上前问道:“何事惊慌?”
伏传拉住他的手,带他进门,谢青鹤才发现常夫人在屋内坐着。
他与常夫人叙礼之后,刚刚落座,常夫人语出惊人:“阿姊正在收拾行李,准备去往王都。”
谢青鹤也吃了一惊,马上反应过来:“这是阿父的主意?”
常夫人眼眶泛红,轻声说:“她也很坚决,我怎么也劝不动。此行太过危险,万万去不得。我思来想去,不管是家主那处,还是阿姊跟前,都得小郎君出面劝说。旁人只怕是劝不动了。”
谢青鹤施礼起身,说:“我去见阿母。”
伏传想了想,也跟在谢青鹤身后奔了出去。
谢青鹤紧赶两步,察觉到背后的脚步声,到底还是停了片刻,牵住了伏传的手。
赶到望月宫时,姜夫人许多还没拆开的箱笼又重新在打包,当初姜夫人的陪嫁女侍都死了个精光,这会儿陪着她的有相州陈家的奴婢,也有本就在青州别宫服侍的下人,场面有些混乱。
打帘的仆妇通报了一声小郎君来了,也没有近身仆妇来迎接,谢青鹤与伏传只得自行进入。
“我就知道她去找你了。”姜夫人正在案前清点珠宝首饰,将手里的玉牌、珠花放进盒子里,“此事不须你来劝说。我必要去王都。”
谢青鹤还没说话,姜夫人已经抬起头来,看着他的双眼,说:“姜家辱我至此!”
她在记恨!
当初姜家与秦廷对她所做的一切,她一一记在心中,从未放弃仇恨。
她确实如愿逃过了一劫,凭借着庶子的维护,得到了丈夫的宽赦。但这不是她遗忘过去的理由。并不是她活下来了,她就该忘却曾经害过她、算计过她的人。哪怕那些人是她的父母亲族。
“此仇不报,焉得为人?”姜夫人态度非常坚决,“原以为此生此世没有机会亲手报仇,时局如此,你父须我报效,我亦有此掘墓深埋之心,为何要佝偻家宅后院之中,叫仇人逍遥自在?我岂不知道王都危险?——便是拿刀砍人,也要担心被人反杀。这点风险且担待不起,如何复仇!”
谢青鹤上前屈膝,说:“儿明白阿母的心意。只是阿母世居澜州,并不熟悉王都的情况,青州也不能派大军护送阿母去王都。阿母为复仇甘愿赴险,就不愿想一想儿在青州的处境么?若阿母万一有不忍言之事,阿父再娶高门贵女,儿失去阿母的庇护,如何度日?”
姜夫人刚开始还挺感动,听到后边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凭他再娶十个八个高门贵女,这辈子只得你一个儿,谁还敢欺负了你去?!”
眼见大师兄被怼,伏传在旁边帮腔:“说是这么说,万一使坏要暗杀大兄呢?外人碰不到大兄,若是歹人被娶进门做了主母,大兄日日都去跪拜,赏了茶点也不敢不吃吧?毒死了可就坏了!”
姜夫人被他俩兄弟说得连连撇嘴,哪个高门贵女那么蠢,毒死陈丛不是自杀式攻击么?
可谢青鹤就屈膝跪在跟前,仰头望着她,姜夫人也于心不忍。
打小就是她照顾长大的孩子,好不容易才长得这么健康匀称,聪明孝顺,她要真死在了王都,陈起再娶的女人肯不肯像她一样照顾他呢?肯定不会了。那新娶的继母对丈夫独一的继承人再有多少敬畏看重,也不会像她这样心疼爱护。
犹豫片刻之后,姜夫人的态度又重新坚定了下来。
她从桌案之后出来,扶谢青鹤起身:“丛儿,你知道仇恨的滋味儿么?”
谢青鹤并没有真正仇恨过任何人,但是,他知道什么是仇恨的滋味。每次入魔的初始,他都会得到魔类的所有记忆与情感,很多情感都很变态扭曲,其中也包含着各种各样合理与不合理的仇恨。
谢青鹤并未劝说姜夫人“算了,都过去了”,也没有说“就拿委屈报偿了父母生养之恩”。
他从来也没有觉得姜夫人的仇恨是不必要的,他尊重姜夫人的仇恨。
他只是担心姜夫人的安全。
“儿愿为母复仇。”谢青鹤并不轻易承诺,“阿母,儿必要让姜家身败名裂,沦为庶民。”
“等你父打下整个天下,你再请一道诏令,叫他们举家败落吗?”姜夫人根本看不起这种复仇,“在此之前,这是我所能想过的最好的复仇之法。现在,我觉得它不够好了。”
“我要亲自去说服收买王都中的奸臣与小人,我要他们巧舌如簧釜底抽薪将秦廷最后一根中流砥柱折断,我要他们,我那群往女儿身边塞下细作死间用以报效天子的父母亲族,要他们亲眼看着——他所效忠的朝廷,如何在我的珠宝黄金与新朝官爵的许诺下,一点一滴彻底崩塌!”
“我要他们悔不当初。”
“我要他们后悔当日救下投井自杀的女儿,我要他们后悔将女儿嫁给陈氏子,我要他们后悔一边对女儿说看开些好好过日子家族声望荣耀皆不重要一边往女儿身边放奸细……我要他们后悔将女儿养成了大秦天下的掘墓人!”
姜夫人盯着谢青鹤的眼睛,说:“丛儿,我必要去。你可为阿母祝祷,愿阿母心愿得偿。”
这就没法儿聊了。若是陈起强令姜夫人去涉险,谢青鹤可以想办法说服陈起改变主意,不行直接把姜夫人送出城躲起来,现在在没有任何被威逼强迫的情况下,姜夫人很明确直接地表达了她自己的意愿,谢青鹤就不能强要姜夫人听他的安排——他所受的教养也不准许他这么做。
僵持片刻之后,谢青鹤问道:“阿母打算怎么走,随行带着什么人?”
“此事机密,进来说。”姜夫人松了口气。
伏传却大吃一惊,大师兄居然就放弃说服了吗?
望月宫里的仆妇下女都不是姜夫人的心腹,姜夫人对谁都怀着戒心,带着谢青鹤与伏传进门之后,又吩咐了几个仆妇在门窗处守着,不许任何人近前。
这时姜夫人才放轻声音告诉谢青鹤:“郎主已经安排好了,我出城之后先往恕州,借道东州。单煦罡在东州把几个大世家都整出花了,有居家逃亡去王都投奔亲友的女眷也不奇怪……”
“王都中我有旧友,也有郎主安排好的奸细。只要能与王贵人家中取得联系,事就成了。”
“先带着家里的仆妇家僮走,到了恕州附近再换成郎主安排的奸细。这事你就别担心了。”
谢青鹤皱眉问道:“这事办得不妥。该当让王都奸细经营好线路之后,阿母亲自去谈最后一步。阿母从未行间,也没有王都方面的势力保护,一旦暴露了行踪,绝无幸理。”
姜夫人略有些怅然:“我自澜州远归相州已近十年,闺中至交当面也难相认。没人认得我,更没人会想到我会亲自去王都游走——我会小心行事,你放心吧。”
常夫人这时候走了进来,说:“小郎君也说不动你!”
姜夫人轻哼了一声:“我不愿见你,滚下去!”
伏传眼睛都瞪直了。这个讨厌的姜夫人又来了!以前打坏舅父的脸,现在还拿阿母发脾气!谢青鹤拉住小师弟的手,只怕小师弟冲出去给常夫人打抱不平。
常夫人已经走到姜夫人跟前,毫不示弱地说:“好。你非要去,我陪你去。”
伏传眨眨眼。哈?
“谁要你陪?我能骑马开弓,你会什么?拖后腿?”姜夫人问道。
常夫人端上杯盏上前施礼,稳稳当当地滴水不漏,她没有任何争锋相对的意思,平静地说:“我能做你的心腹仆妇,让你的身份更稳妥自然。你的下女都死干净了,没有我跟着你,你能依靠谁?”
姜夫人眼中光华微闪,侧脸不再看常夫人,指着伏传:“你儿在此,你去问他!”
常夫人居然也不看伏传,淡淡地说:“他母亲常夫人的丧事是阿姊亲手操持。妾身常女,拜见夫人。”
伏传张了张嘴,好吧,也轮不到我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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