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女尸化为灰烬的同时, 附身卫士身上的女鬼也随之消失了。
院子外边包括陈利在内的壮汉躺了一地,这群人都能看能听有意识,只是浑身发软连一根手指头都动弹不了, 只能横七竖八地软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女鬼作祟。
细碎的雪花落在陈利的脸上, 他都没能感觉到寒冷——被女鬼骑脸的瞬间, 他就失去了温感。
发生在小郎君和隽小郎君身上的奇事也不稀罕了,隽小郎君一口气吹上小郎君手里的火折子, 明明白白的紫色火焰朝着屋内席卷而去, 那尊坐在席子上的女尸被烧起来时, 陈利止不住心里发毛。
最让他意想不到的是, 女尸烧成灰烬了,那间屋子却没有半点着火的迹象。
一张纸在石釜上烧过尚且会留下黑痕, 那女尸好歹几十上百斤的骨肉,在烈火中熊熊燃烧成灰,衣裳都烧尽了,身下的坐席却没有被点燃?身边的木桌没有被点燃?……太诡异了。
正在毛骨悚然的时候,伏传走到陈利跟前,伸手在他额头上轻轻一抹。
陈利麻木的知觉瞬间变得鲜活,就仿佛是从阴冷的梦境中重新回到了人间, 连细雪中的寒冷都变得无比的温柔可爱。他一骨碌爬了起来,伏传正弯腰一个个救人。
被伏传一一拉回来的府卫和詹家家将都愣愣地起身, 彼此对视,仿佛要从对方眼中找到自己不是疯了的证据。不过,在看见对方眼里的茫然与震惊之后, 他们的心情就变得更诡异了。
撞鬼?这么多人撞同一只鬼?还亲眼看见女鬼的尸体被烧成灰, 女鬼在尸体成灰的瞬间消失?
这跟乡野传说中“我二大爷遇到鬼打墙”“我亲祖父回煞脚印是鸡爪子”“鬼上身说院子里藏了钱”……的种种神异之事, 截然不同。今天这撞鬼之事不仅自身亲历,还有多人佐证,且有着完整的前因后果,可以言之凿凿地吹上一辈子!
随行的府卫家将们有了谈资,谢青鹤与伏传则扑了个空,小姜夫人的仆妇凉姑死无对证了。
谢青鹤看上去非常失望,隐有惊怒之色。伏传也满脸晦气。
消息早在他俩回去之前就传到了詹玄机与陈氏处,听说凉姑死了变成女鬼作祟,打倒了一片卫士,陈氏听得差点要晕过去,又说小郎君和隽小郎君烧了凉姑的尸体,女鬼就消失了,陈氏又抚胸念叨祖宗保佑,很好奇地问道:“烧尸体能治鬼?”
下人被问住了,尴尬地说:“听小郎君说,烧了尸体和神主牌位,鬼也就不在了。”
陈氏突发奇想,说:“那就该扣住凉姑那贱婢的尸身,逼问她口供才是!”
屋子里顿时一片沉默。来回话的下人憋得脸都红了,半晌才磕磕巴巴地说:“想来是……鬼言鬼语,与人说的话不同,也……说不通?夫人,女鬼的尸身,已经被小郎君和隽小郎君烧成灰了。”
“我不过随口一说。我又懂得什么阴间的事了?”陈氏挥挥手,终于放过了这倒霉下人。
“凉姑死了,火盆线索没了,这要怎么辨出是非真假?”陈氏转身去问詹玄机。
詹玄机平时不太喜欢跟陈氏聊正经事,他也不是觉得陈氏愚笨,而是陈氏缺了太多课,要正常讨论一个话题,他得给陈氏从头到尾补无数的旧闻。再者,陈氏日常也只关心饮食起居这等琐事。
刚才他被大侄儿震了一回,三观正在疯狂重组中,既然妾室不是自己的东西,妻子当然也不能是自己的“东西”。陈氏过来问他,他想,若她只是郎主的女兄,不是我的妻子,我该如何答她?
很多原本觉得理所当然的东西,一旦变换了身份,好像就变得可恶了起来。
詹玄机以君子之心反省自己从前对妻妾的一言一行,越发觉得自己囿于知见,薄待妻妾。
陈氏随口问他一句,詹玄机也不再用从前看似温柔实则不耐的姿态应酬,认真对陈氏解释说:“火盆里焚烧的东西七色斑斓引人瞩目,说它是为了销毁灭迹必然不通,它出现就是为了陷害。”
陈氏露出深思的表情,附和道:“那就是凉姑陷害阿姜?”
詹玄机:“……”
女管家此时匆匆进来,低声禀报道:“已查问清楚,凉姑是郾城人,十一年前随军到相州,嫁予长山营军汉为妻,丈夫在柳城战死,本该为夫殉死,辗转托同乡棉姑找到了黎夫人求情免死,先在乡下当了半年渔妇,此后就到了黎夫人身边服侍,因其会做西江酱肉,颇得小姜夫人喜欢,就去了小姜夫人身边服侍。”
陈敷在世时是出了名的爱兵如子,怎么个爱法呢?他的军队每攻占一处,就会大肆掳劫城中适龄妇人,按照此战□□劳从大到小,一一分配给将士为妻。此后若有将士战死,他从前得到的妻妾也不会被收归公有、重新分配,而是跟着战死丈夫一起处死,送到九泉之下继续做夫妻。
凉姑是郾城人,到相州必然是被掳劫至此,这已经是人生之大不幸。
更凄惨的是,她被强行分配的丈夫战死了。为了活命,她寻找郾城同乡求援,顺利从死亡名单上抹去,从此以后就依附救命恩人过活,听上去也是很正常的选择。
陈氏很怀疑她的经历,说:“她那么大的本事,会沦落至此?”
这就是最解释不通的地方了。
詹玄机原本不想深究此事,对他而言,细节根本不重要。被谢青鹤反驳顶撞之后,他端正了态度,改弦更张,决定把事情查明白,不冤枉好人,也不放纵奸细,吩咐说:“此事交给府卫去核查凉姑的身份来历。分别去问阿黎与阿姜,当初凉姑为什么会从阿黎身边去了阿姜处?”
女管家领命而去。
陈氏回头去看,詹玄机解释说:“只有两个可能。要么,凉姑从一开始就是奸细,种种经历都是为了进府。要么,她是进府之后,才学会了巫术。”
谢青鹤与伏传在这时候才走了回来。
外边风雪渐密,谢青鹤个儿高,亲自撑着伞,伏传身上还是沾了不少雪花。
几个仆妇都在门口帮着抖雪,陈氏三两步迎上去,捏捏伏传的手,先给伏传让了个手炉,又去摸谢青鹤的手,殷勤地问道:“可吓坏了吧?怎么就闹鬼了呢?”
屋子里火盆烧得多,炭气浓厚,伏传不大适应,进门就打了个喷嚏:“姑母,也得透透风,炭气太浓人就倒了。”
陈氏连忙吩咐仆妇:“快多烧些香粉香芽,熏着隽儿了。”
伏传走进火盆指着正在燃烧的炭,说:“炭气有毒,烧浓了人受不住。”
陈氏还真不知道这回事,盖因这时候建筑粗陋,门窗也不大能密封,烧得起炭火的人家屋舍多半很宽敞,加上鬼神之说疯传,偶尔有死于炭火的传闻,也没人会将之联想到炭火之上——别人家也烧炭怎么都好好儿的,就你全家死光了呢?肯定是你家缺德!
伏传跟陈氏说炭气的问题,陈氏对他深信不疑,马上就让人开窗透气,又拿了詹玄机的香粉香料来献宝,任凭伏传挑拣。伏传在“大师兄喜欢的香”和“对姑父伤情有益的香”中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选择了后者。
香料投入炉中袅袅燃起,谢青鹤就回头看了一眼,微微一笑。
小师弟在上个世界所学的医术很扎实,一法通,万事明,完全可以出师了。
詹玄机身上巨大一个口子,重伤卧床中,清醒了一段时间又开始倦怠,这时候也是强撑着精神,招呼谢青鹤:“小郎君请进。”
谢青鹤进门施礼:“姑父有事问儿?”
詹玄机把凉姑的来历说了一遍,召谢青鹤近前,耳边低语说:“我这里不要紧。你先回去。”
谢青鹤摇头说:“姑父家里理不清楚,我回去有什么用?拿嘴留人?”
詹玄机一愣。
他原本以为谢青鹤是没想到这一点,哪晓得谢青鹤不是顾及不到,而是无能为力。
是人都会护短,谢青鹤也护短。但是,他的护短向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会指鹿为马,也不会颠倒黑白。他知道这件事牵扯到了姜夫人,他也想要保护姜夫人,可是,所谓保护,必须建立在是非黑白都清楚的情况下。
这件事从詹玄机遇刺,再到常朝拒捕,又牵扯到詹家的美婢、仆妇,已经死了太多人。
谢青鹤不可能让它稀里糊涂地过去。
“姑父不必担心。”谢青鹤已经把田文支了出去,“田先生已经知悉此事了。”
詹玄机跟着陈起出去了两年,没能近距离接触“小郎君”的成长,在他的印象中,陈丛还是那个敲开东楼大门,央求他去救倚香馆无辜婢妾的小孩儿。遇刺之后,小郎君登门救了他一命,此后再说话处事,就已经是面面俱到的沉稳风度——这才几岁的孩子?有储如此,天命在陈。
“那就好。”詹玄机对陈起失望,又重新在陈丛身上找到了无限希望,“等消息吧。”
折腾了这么大半天,伏传与谢青鹤都没吃上午饭,伏传就找陈氏要饭吃。
陈氏也没顾得上午饭,被伏传催问了一句,她才突然感觉到肚饿,不好意思又歉疚地摸了摸伏传的脑袋,叫仆妇去预备饭食。没等到饭摆上来,女管家已经带着两个精明的仆妇过来,向詹玄机回话。
仆妇甲上禀:“小姜夫人说,凉姑是黎夫人的从人,会做酱肉,她很喜欢,就向黎夫人索取了此人,黎夫人也很和气大方,当天下午就把凉姑送到了她院子里。”
仆妇乙则负责去向黎夫人问话,她的态度完全不同:“黎夫人说,凉姑是她心善救下的余妇,本该杀了去陪她那死鬼郎君,黎夫人看她可怜,方才救了她一命。万万没想到这人居然包藏祸心。又说凉姑确实会做西江酱肉,小姜夫人向她要人,她就让凉姑收拾东西去了小姜夫人处。”
两人的说辞很一致。都是小姜氏主动要人,黎氏就把凉姑送给了她。
陈氏忙着指挥仆妇把吃食端进来,顺口说道:“说不得她俩都是无辜的?”
詹玄机与谢青鹤都没说话,伏传就跟在陈氏身边打转,说道:“如果她们都很无辜,凉姑为什么要把东西扔进火盆里烧呢?”
“她要陷害阿姜。”陈氏很肯定这一点。
“那她为什么不跑,反而要坐在后院变鬼害人?”伏传反问。
陈氏被问住了:“对啊。她若是要陷害阿姜,把东西烧了,一骨碌跑出门去,哪怕死在没人知道的地方呢?才能把这陷害坐实了。她不跑反而死在了家中,反而叫人想不明白了。”
“——她是想陷害阿黎?!”陈氏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
“姑母,得这么想。往火盆烧东西这件事,和凉姑死在后院这件事,肯定不是同一个计划。有可能它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策划——火盆的东西是凉姑的,却未必是凉姑把它扔进去焚烧。也可能是计划发生了变故,使前后两件事发生了割裂,头尾不能兼顾了。”伏传对陈氏完全不记仇,耐心地教她如何分析局势。
这时候饭食都已经上桌,陈氏暂不入席,先照顾伏传和谢青鹤坐下,检查他俩解肉用的小刀,又看了摆上来的盐粒和蜂蜜,吩咐仆妇:“捡一盘奶酥来。”
伏传不爱吃豆饭,吃肉还得吃带着一分筋两分脂肪的,一顿能吃两斤肉。
他这个年纪,这份食量,颇为惊人。
陈氏看着他猛吃,怕他吃多了撑坏,又怕出言劝说惹了伏传不悦,一脸欲言又止。
谢青鹤把盘子里带筋的肉都切给了伏传,安慰姑姑:“他在家也是这么吃,姑母放心。”
陈氏才吁了一口气,说:“只是怕他撑坏了肚皮。既是常吃的,我就放心了。叫人再送几盘子炙肉来……”
伏传摇头说:“不要烤的,吃多烂嘴。拿清水撒盐白煮最好。”
伏传已经习惯了这个缺少香料的世界,如今到处都在打仗,大师兄忙着搞烧炭烧瓷的买卖,他也不好意思跟大师兄说我要吃辣椒醋油。好在身份尊贵,每餐吃的都是现宰的猪羊,肉质鲜美晶莹,白灼也十分美味。
陈氏却觉得小侄儿好生可怜,寄人篱下,只怕大侄儿都不肯给他吃好东西,竟以白煮肉为美!
一顿饭吃了个七七八八,门外的风雪渐渐停了。
詹玄机精力不济彻底撑不住了,正要告罪去休息,突然有下人匆匆忙忙前来回报:“郎主,干草铺子出了大事!不知为何厮杀起来,我方战损六人,对方全灭!”
这消息太过刺激,詹玄机却不见得很意外,问道:“不知为何厮杀起来?”
“率先进门的六人都已经死去,实在不得而知!”
“那就去查清楚。”詹玄机说。
伏传一边吃肉,一边用膝盖去顶谢青鹤的腿,暗暗示意。
谢青鹤明白他的意思。
整件事的风格气质都很一致,全都是死无对证。
刺杀詹玄机的刺客死了,问不出来历。去抓捕常朝的府卫死光了,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用巫毒谋害詹玄机的女藤女萝也死了。疑点重重的凉姑也死了。唯独活下来的只有用鬼酿拼死一搏的女婢——她招出了姜夫人的干草铺子,干草铺子的人死光了,去干草铺子探察的人也死光了。
唯一格格不入的,只有在女藤女萝死后,非常悍不畏死地冲出来继续刺杀计划的女婢。
她看似悍不畏死,却又是唯一一个没有死去的线索。
这使得她与整个刺杀计划的画风都截然不同。
“女藤女萝以巫毒谋害姑父事发之后,姑母并没有彻查家中上下的打算。是在那女奸细往姑父与大兄的杯子里下了蛇影之后,姑母才有了清查验看之心。”伏传吃了个间歇,正等肉熟,突然说。
“那也就是说,火盆里烧东西,凉姑之死,都是有人害怕被查出什么?”陈氏问。
“我没有见过凉姑。”伏传记性很好。
陈氏要求家里所有下人前来受验时,凉姑就不曾来过。
这让陈氏大为吃惊,连忙招来女管家质问。
女管家显得很迷茫,她一口咬定说凉姑来过,与某某、某某仆妇一起过来受验。
陈氏不信伏传会记错,又传见了同为小姜氏从人的几个仆妇,这几个被女管家点名的仆妇也说凉姑一起来了,与她们一起进来受验,一起离开。
“这又是为何?!”陈氏也不认为几个仆妇会串通好哄骗自己。
詹玄机说:“既然是王都奸细,会些惑人心智的小神通也不稀奇,凡夫俗子难免中招。”
今天发生的事彻底超出了陈氏的应对能力,她从上午熬到现在已控制不住心内的不安与暴躁,突然发现认为稳妥的验看还有这么大的漏洞,根本就不知道还有哪些奸细用障眼法骗过了女管家,逃过了中午的查验,她的情绪彻底崩溃了:“这究竟是要怎么才能查得清楚?!”
谢青鹤、伏传,以至于在屋内闭目养息的詹玄机,都早已经知道了这场戏的幕后之人是谁。
只有陈氏还蒙在鼓里,焦虑得崩溃。
见姑姑发飙,伏传偷偷看了大师兄一眼,谢青鹤仍是从容不语,并不解释。
詹玄机在屋内翻身,马上就有仆妇使女过去服侍,又是换药又是喝药,陈氏马上就忘了烦恼之事,匆匆忙忙进去照顾丈夫。伏传身负修为耳力极好,听见詹玄机在屋内小声哼哼,说伤口疼,唬得陈氏担心不已,叫下人换止疼的膏药,又主动去扶着哄丈夫……
伏传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夫妻,伏在谢青鹤膝上闷笑不已,还怕身边的使女听见了。
这么折腾着,一直耗到了将傍晚时,田文深一脚浅一脚地进来,说:“小郎君,快回去吧。”他说这句话时,冲谢青鹤点了点头。
陈氏在屋内听见这句话,风风火火地冲了出来:“出什么事了?”
田文是连詹玄机都不放在眼里的脾性,也就是这两年跟着谢青鹤管了两年慈幼院,孤拐脾气被打磨了几分,见人好歹不翻白眼了。陈氏冲他问话,既无礼数也不亲昵,他就背过身当没听见。
詹玄机让使女替他披上外袍走出来,吩咐道:“带人去搜两位侧夫人的院子。”
伏传说:“小姜夫人处我已经看过了。”
“那就只看阿黎的院子。”詹玄机很容易就改口。
陈氏听得满头雾水。如果搜院子就能找出来谁是奸细,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去搜?适才坐困愁城一筹莫展都是为了什么啊?
詹玄机亲自吩咐去搜屋子,不止女管家带着仆妇前去抄捡,还有男管家领着卫士在背后掠阵,这么大阵仗弄得黎夫人战战兢兢,没多时就从屋梁上、箱柜里,找到各种奇怪的物件。
比如,三头六臂面目狰狞的小娃娃,没有脑袋的紫金玄武,画着咒文的人皮,与枯木裹在同一个囊袋里的无名之骨,颜色妖异鲜艳的完整蛇蜕……
林林总总奇怪的东西,翻出来就让人觉得无比诡异。
这天发生了太多奇怪事情,仆妇们翻出这些东西也不敢轻易经手,女管家直说要上禀夫人处置。
黎夫人更是目瞪口呆,高呼冤枉,哭哭啼啼地非要跟着女管家一起到郎主夫人跟前分辩。
詹玄机几次遇刺,谁都不敢冒险让黎夫人再近前,万一她狗急跳墙又谋刺郎主呢?于是男管家吩咐卫士把黎夫人和她的使女们都围了起来,女管家则一路狂奔着回去禀报详情。
陈氏隐约听了一耳朵,感觉黎夫人好像不是奸细,听报后没有马上跳脚,只看詹玄机吩咐。
“把那些东西都抬了来,让阿黎也过来。”詹玄机吩咐说。
没多久,谢青鹤就听见了女子的哭泣声,先是几个卫士抬着箱子进来,将箱笼打开,仿佛是用被单裹着一大堆稀奇古怪的小东西,伏传马上就跳下榻,近前查看。紧接着上午才见过不久的黎夫人走了进来,见面就往陈氏跟前扑:“阿舍姐姐呜呜呜……”
陈氏唬了一跳,上午杯子里蹦出几条蛇的阴影犹在,慌忙退了一步,说:“你别动!”
黎夫人万万没想到一向慈爱的主母会拒绝自己,委屈地掏出手帕抹了抹泪,哽咽道:“主母,那不是妾的东西!妾也不知道它怎么会在房梁上……”
詹玄机说:“从你屋子里抄出来的东西,也未必就是你的东西。”
黎夫人闻言狂喜,抬头发现是陈氏就坐在詹玄机身边,她也不敢当着陈氏的面太过张狂得意,只得把那点狂喜都憋了回去,默默地抹了把泪,楚楚可怜。
陈氏琢磨着丈夫这句话的意思,说:“那是有人把东西放在她屋内,栽赃给她?”
“阿姜在附近么?”詹玄机问。
马上就有仆妇将小姜夫人请了进来,她进门时,伏传正拿着三头六臂的小娃娃上下翻看,她往旁边避了避,方才上前见礼:“郎主,夫人。”
“阿黎屋内也多了些她不认识的东西。你看看,或许是凉姑的东西?”詹玄机突然说。
小姜夫人只看了一眼,那三头六臂的小娃娃半点不可爱,满脸狰狞凶恶,见之使人生厌,她又将脑袋偏了回来,说:“若是风雅可爱的玩意儿,凉姑偶尔把玩,妾还能见上一两回。这样可怕的东西,纵然是凉姑的物件,她又哪里敢拿出来见人?”
陈氏觉得她说得对:“是这个道理。”
“你们或许还不知道,中午总有两波刺客,第一波刺客已经死了,第二波刺客还活着。她是没机会与凉姑对质,说不得她能认识这箱子东西。”詹玄机说。
黎夫人与小姜夫人并排跪在一起,两人的反应都很直接,黎夫人惊讶之余有一丝担心,小姜夫人则微微蹙眉。对于刺客存活这件事,她俩都不大高兴。
谢青鹤早就知道了正确答案,见状也只是慢慢捂住了夹在棉衣里的手炉。
“去把刺客带来。”詹玄机吩咐。
黎夫人等了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说:“夫主,刺客哪有纯良之人?栽赃妾的说不得就与刺客是一伙人,叫刺客来指认,岂不是要跟着栽赃妾的贼人一起冤杀了妾?”
陈氏怒道:“你就这么心虚么?”
黎夫人被她骂哭:“妾是害怕呜呜……”
陈氏见她哭得可怜,又忍不住说:“你若不是奸细,就不必担心被陷害!郎主是何等样人,叫你冤死在这点儿阴私手段下,他还怎么辅佐郎主主持相州?……这么多人,你可别哭了吧!”
众目睽睽之下,就看见黎夫人呜呜呜地凑近陈氏裙边,抱住她的腿:“呜呜呜……”
陈氏又羞又气,似是想抬手捶她一下,到底还是轻轻放下给她擦了眼泪:“你羞不羞?我两个侄儿都在跟前,哎呀,你可别哭了!叫孩子们笑话!”
妻妾之间闹成这样,詹玄机也有些不自在,偏头假装这一幕根本不存在。
谢青鹤与伏传则自动调了角度,谢青鹤低头看手炉棉衣上的花纹,伏传则专心看箱子里所有东西的来历,他会溯灵真诀这事,只有谢青鹤清楚。
小姜夫人跪在地上胸有成竹。箱子里的所有东西,确实与她毫无关系,皆是凉姑所有。
女刺客是被抬进来的。
她被詹仇带进别室询问时,就已经被剥光了所有衣物,之所以避往别室“讯问”,就是害怕凶残血光惹得贵人心惊。她再次被抬进来时,身上只披着一件薄衫,很快就被鲜血濡湿,修长的手指与脚尖更是不住滴滴答答淌出鲜血。
陈氏这样怕蛇的妇人,看见奸细刺客的惨状,却没有半点惊讶害怕,目光非常冷静。
反倒是蜷缩在她膝下的黎夫人瑟缩了一下,悄悄捂住了嘴。
“你认识这些东西?”詹玄机问。
这刺客已经被彻底屈服了,听明白詹玄机的意思之后,下人把箱子抬到她跟前让她摸索查看,她拿起那只三头六臂的娃娃,说:“这是三头鬼童,神名斐光,常做忿怒相,是我派教门护法。”又摸到无头玄武,“这是无首龟蛇,蛇君神名白衣君,龟君神名黑山客,在我派教门中代表死亡。”
……
众人耐着性子等她一个个看,看了第七个蛇蜕时,陈氏绷不住了:“不是问你这东西叫什么是什么来历,问你认不认识这些东西的主人?!他是谁?!”
这女刺客也有些崩溃了:“我说过了,只有干草铺子是我唯一的退路,在詹家我只照应女藤女萝,其他人我都不认识!你们还要怎么逼我?”
田文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谢青鹤身边,见这女刺客炸毛,他轻轻咳嗽了一声。
原本处于失控状态的女刺客瞬间就安静了下来,嘴唇不自觉地颤抖,死死咬唇不语。
“你抬头看看这间屋子,是否有在进府之前就认识的人?”詹玄机问。
女刺客还在瑟瑟发抖。
田文低声说:“抬头。”
女刺客马上将眼睛睁开,乖乖地将屋子里所有人都看了一遍。
唯独在看向田文所在的方向时,她下意识地低头,将目光避了开去,小声喃喃:“没有。我不知道王都还有什么人进了詹家,纵然有,我也不认识。我只认识女藤女萝。”
黎夫人很惊讶。
小姜夫人从头到尾都没什么表情,只是在看见女刺客周身鲜血时,略微露出一点厌恶。
“下去吧。”詹玄机说。
女刺客又被抬了下去,她曾停留过的地方,留下三五滴鲜血,马上就有仆妇上前来擦拭干净。
“阿姜。”詹玄机突然问,“你不舒服?生病了?”
陈氏替她解释说:“上午起来就受了寒,身上发热,一直起不来床。”
“是受了寒吗?”詹玄机追问。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反应都是:不是受了寒吗?那还能是为了什么?所有仆妇都能为小姜夫人作证,她确实是清晨一早就不舒服,只吃了一碗豆粥就躺下继续休息,一直到被陈氏抓来讯问。
“难道她是装病?”陈氏觉得这件事说不通,“她并不知道丛儿、隽儿会来家中,更不可能知道我要搜家。”
谢青鹤原本也没往这方面想,他和伏传得知真相的方式太作弊,没有詹玄机想得细节。
这时候被提醒了一句,谢青鹤马上就想明白了:“她要杀女藤、女萝灭口。”
这是注定要做的事。
不管詹玄机是否顺利被巫毒杀死,负责毒杀詹玄机的女藤、女萝都必须被灭口。
毒杀女藤女萝的是巫毒,必须由懂得巫术的修行之人来催动。伏传没有看出小姜夫人身上的不妥,那就证明小姜夫人根本就不是修行之人——她没有修为,又要强行催动巫毒,必然会受到反噬。所以,她要提前装病,将自己的虚弱合理化。
谢青鹤与伏传的到来打乱了她的计划。詹玄机没有死,她依然要按照计划杀女藤女萝灭口。
“你被逼得手忙脚乱栽赃阿黎,杀凉姑灭口,是因为你的‘病’很不寻常,且很容易被人检查出来,对么?”詹玄机问。他倏地站了起来,一把揪住了小姜夫人的胳膊:“侄儿年幼且君子,只管查验你是否身负巫术,并没有想着该不该查一查你这发热之症……你若知道尊重,就不要逼我让仆妇带你进内室。”
小姜夫人一直神色从容,直到被詹玄机揪住了胳膊,才颤抖了一下。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她会认罪的时候,她突然反手肘击,妄图去捶詹玄机的伤处!
不止伏传、谢青鹤提防着她,詹玄机也不是没有防备。眼见着大姑父身手利索地将小姜夫人反扣在榻上压紧,谢青鹤才想起这时代的“君子”都是六艺精擅的猛人,耐力可能不大好,爆发力惊人。
守在门外的府卫和詹家家将都冲了进来,三两下就押住了小姜夫人,只差拿绳子来捆。
“不要冤枉了她!”
陈氏这一天反反复复地替小姜夫人揪心,生怕她被别人栽赃陷害,被奴婢带污了名声。哪晓得还真的就是小姜氏从中作妖,被拆穿之后,小姜氏居然还要打詹玄机的伤处——她被气坏了。
“来两个力气大的婆子,把她带进屋内,看看她身上到底怎么了?!”陈氏怒道。
小姜夫人神色冷淡地偏过头去,说:“真那么想看,将我袍子撕了去。”
詹玄机与陈氏都要脸面,哪可能真的当场撕小老婆的衣裳?架不住黎夫人心中愤怒。
这一天黎夫人也一直跟着担惊受怕,还从她屋里搜出那么多奇怪的东西,搞不好就真的要了她的小命,这要命的怒火哪能轻易消散?郎主夫人都很生气,小姜氏又犟嘴不驯,她气不过冲上前去,仗着有卫士按住了小姜氏,她眼疾手快把小姜氏的外袍撕了下来——
小姜氏来时就只穿着薄衫,外套厚袄。屋内火盆烧得温暖如春,她就没穿外衣。
女人撕女人的衣裳,那叫一个门儿清。黎夫人伸手一撕,小姜夫人半个身子就光了,几个卫士都有些着慌,不知道眼睛往哪儿放。伏传则清楚地看见了小姜夫人背上青紫色的死血,从命门往上蔓延,蛛网似的辐射了大半个背脊,那就是很明显的咒术反噬。
伏传顺手拿了坐榻上覆膝的兽皮,迅速遮盖在小姜夫人背上。他年纪还小,做这件事也不显得对詹玄机很无礼冒犯。然而,这迅速援手的体贴与温柔,让小姜夫人也不禁回头看了他一眼。
伏传说:“我年纪再小,也查不到这份上。”
小姜夫人嘴角勾起一丝冷峭:“如今知道了。”想了想,她低头示意伏传看她的胳膊。
伏传这时候才发现,其实她的胳膊上也有很明显的乌青死血。
她此次来拜见陈氏时,故意穿了一身轻便的薄衫,寝衣袖子细窄,将胳膊遮盖得很好,哪怕近处都看不见胳膊上的异样——这时候拉扯得凶蛮,袖子挂在手腕上,方才露出了她攀爬着死血的玉臂。
所以,不怪小姜夫人铤而走险。她的处境是确实很危险,很容易被拆穿。
“也不是你多聪明厉害。”小姜夫人仰头平视詹玄机,“不过是我这边总出纰漏,叫你看出破绽罢了。女藤女萝没能顺利杀了你,妘粥又上赶着送菜,催着阿舍姐……陈舍上下抄捡验看。”
“还有凉姑。”小姜夫人目光挪到黎夫人身上,说,“叫你知道,你当日随手救的女子,并未辜负你。她能为我舍命,却绝不肯为我害你。”
黎夫人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什么?”
“我让她把那箱子东西放到你屋内藏好,待搜到我屋内火盆里的欲色盆时,我才好倒打一耙,将栽赃我的罪名推到你身上。到时候使人去你屋内搜出各色法器,你要如何自辩?”小姜夫人说。
黎夫人气坏了:“你还敢说出来?你我姐妹多年,我连郎主都让给你睡,你就这么对我?!”
陈氏脸都青了。
小姜夫人压根儿不为所动,自顾自地说:“我只好自己去把东西藏到你屋内。她非要与我作对,想要保护你,我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只好把她杀了。”
黎夫人愣住了。
反倒是陈氏听得愣了片刻,反手一巴掌拍在她脸上,训斥道:“无耻贱妇!你很得意么?!”
“贱妇?世上倒有不下贱的妇人么?陈舍你是相州陈阀千金,为了替父亲收拢詹家麒麟,不也要一碗一碗喝不知是加了马粪还是牛尿的汤药,听神婆指点旦夕磕千百个响头,只为了替你丈夫诞下一个孩子?黎飞星你也是好人家的姑娘,与人做妾,当牛做马,不就是为了换那八百金的卖身钱么?至于我……我也生来就下贱,草芥一般的玩意儿,随手宰割的牺牲……”小姜夫人说笑着掉下一滴眼泪,“也是呀,我卖得下贱,阿舍姐姐卖得高贵……我便是贱妇,阿舍姐姐是贵妇。”
陈氏莫名其妙挨了一顿排揎,偏偏还说中了她无子的痛处,她愣愣地没吭气。
黎夫人不服气:“你又胡说。你本就是个奸细,且不能与我们做一家人。”
“一家人?黎飞星,你可真会做梦。就因为我姓姜,我与府上的姜夫人是同族姐妹,今日这事差一点就查不下去了。你能活命,赶快去给小郎君磕头!若非他坚持查清此事,绝不要冤枉无辜,詹仇早就拿绳子去勒死你了——你那郎主倒是心疼你,要给你留一个全尸。”小姜夫人冷笑道。
这番话说得黎夫人很惊讶,不可置信地去看詹玄机。
谢青鹤也非常惊异。
詹玄机吩咐这件事的时候,小姜夫人和伏传都在院子里,詹玄机的声音也不很大。
小姜夫人居然全都听见了?
“那你应该知道,很早以前,我就怀疑你了。”谢青鹤说。
小姜夫人不置可否。
“你是无计可施,还是在等什么?”谢青鹤问。
小姜夫人反问道:“小郎君又在等什么?”
“我在等你的同伙,等他们倾巢而出,将他们一网打尽。”谢青鹤说。
小姜夫人微微一笑,说:“好巧。我也是。”
陈氏很受惊,也不想被人看出自己的胆怯,小声问詹玄机:“咱们受她算计了么?”她毕竟是相州陈氏之女,很关心陈家的势力是否受损,只怕自家吃了亏。
詹玄机摇摇头,说:“她虽受命为间,只怕也不是出于本心,怨愤极大。”所以,小姜夫人才会说自己命如草芥,身如牺牲,“她已失风,就等着干草铺子那一条线的奸细与她一起覆灭。”
陈氏更惊讶了:“干草铺子的人不是都死了吗?还有哪里倾巢而出、一网打尽啊?”
詹玄机张了张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想了半天,摸了摸胸口,面露痛苦之色。
陈氏马上就不计较别的事了,连忙招呼下人:“快,给郎主送止疼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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