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谢青鹤入魔的时候,此次入魔世界的寄主陈丛就不断嘶吼,嚷嚷着你舞弊,我不服气。
“似你等心胸狭隘的小人,换你一个父慈母爱的身份,你就能活得平安顺遂?我就让你与陈隽交换人生,你愿意么?”谢青鹤问。
陈丛暴躁地在虚空转了几圈,不服气地说:“我为何要与他交换人生?我是皇帝,他到死也不过是个等王!我恨他无知惫懒却占尽宠爱,就是我心胸狭隘了?他自有父母兄弟,为何还要来夺我的皇父?我才是皇子!”
“你也说他无知惫懒。如果他处心积虑搏宠邀功,你恨他也有几分道理。分明是你父亲偏心,不爱你这个儿子,要去爱隔房的侄儿,你敢恨你亲父,我也敬你是条好汉。畏强凌弱,只敢找堂弟刁难出气,你不止是心胸狭隘,段也是够下流无耻。”谢青鹤将袖子一挥,“快闭嘴!”
陈丛的魔影瞬间就被天幕间无形的符圆墙束缚住,谢青鹤懒得多看他一眼,倏地飞入世界。
睁开眼时,正是天祥年的暮春月。
这是个诸侯并举的战乱时代,秦廷衰微,诸王霸凌,各家皆有问鼎之心。
在一众出身尊贵、来历古老的诸侯世家之,相州陈家起于草莽,不实华,是不折不扣的野蛮人。老家主陈敷去世之后,居然将家业兵权全都交给了庶长子陈起,反倒让嫡支陈纪可怜巴巴地仰庶兄鼻息度日,被诸侯世家引为笑谈。
然而,被诸侯世家耻笑排挤的陈家,在庶支陈起执家十年后,彻底结束了乱世,问鼎天下。
陈丛正是陈起的长子,这年他只有六岁,还是个不懂事的顽童。
——他的父亲陈起,也才刚刚办完祖父陈敷的丧事,正式执掌相州。
这个时代的丧礼非常隆重,亲爹死了,孝期二十个月,孝子还得在亲爹坟边搭个草棚子,每天就住在棚子里,日夜不歇地给亲爹守坟。
这事说起来也不是没道理,古早时候野兽遍地,人死后挖坑埋地,若是没人守着坟墓,很容易就被野狗豺狼刨出来分而食之。家属如何能忍心?所以,让身强力壮的儿子在坟边结庐而居,替死去的父母看守坟墓,二十个月过去,父母尸身成泥,没了被豺狼野狗刨尸的后患,方才结束孝期。
只是子女孝亲之心,一旦成了礼数,被规定成必须遵守的纲纪德范,很多事情就难□□于形式。
如陈家这样兵强马壮的世家,陈敷葬在祖坟之,自有守家的族老、族养的孤儿前去守坟,为了彰显自己的孝心,继承家业的陈起还是在陈敷的坟边搭了个草棚子,硬生生地住满了二十个月。
守孝的两年多来,陈起不吃荤腥,不赏舞乐,当然也不近女色。
丧期结束之后,家臣们就很默契地张罗着为家主更换丧服,恢复饮食。最重要的是,家主正当盛年,只有大公子这么一个独生儿子,在孩童常常夭亡的时代,这是非常不保险的。所以,家臣们还得为家主遴选姬妾,开枝散叶。
谢青鹤在这个时间点入世,就代表着陈丛此生最大的心结与遗憾,发生在此时。
——陈起纳妾、遇刺,丧失生育能力。
陈丛是陈起的长子,却不是陈起的嫡子,而是妾室花夫人所生。
花氏出身峒湖,原本是峒湖世家之女,嫁予峒湖太守苏瑾为妻,陈家发兵攻占峒湖之后,杀了苏家满门,陈起趁势掳掠艳名在外的花氏为妾。陈丛的出生纯粹是个意外。陈起根本不想让花氏生下自己的孩子,喂花氏吃了绝育的虎狼之药,哪晓得花氏还是怀孕了。
陈起的嫡妻姜氏久不成孕,有心抱养陈丛,花氏才有会把陈丛生了下来。
陈起给亲爹守孝结束,算算年纪,已经二十六岁了。搁这个年代,似他这样的身份地位,哪家不是妻妾遍地、儿女成群?他只有个妾生子,实在不保险。所以,陈起也着急生孩子,绵延子孙。
这年月讲究嫡长子承继家业,陈起也想与嫡妻生下麟儿,奈何姜氏总也不怀孕。嫡子没了指望,陈起就想着多生几个庶儿,陈家出身草莽,对嫡庶没有太大的讲究,陈起自己就是庶子掌家,也不是非要嫡子不可。
根据陈起的经验,峒湖女子身材高大挺拔,长得好看又能生养,是非常合适繁衍子嗣的姬妾人选。家臣一口气给陈起聘了八个峒湖出身的女子,就等着陈起去播种。
然后,就出意外了。
陈家攻打峒湖的时候,为了肃清世家势力,杀人灭门从不软。
花家与苏家世代联姻,陈家杀了苏家满门,也没有对花家软,花氏被强掳为妾,其余花家族人四散奔逃,也被杀了不少。有一个名叫花春的少女爹娘皆死,出逃之后,又因气质出众、容貌娇美,被流民掳劫卖到大户为奴,陈家家臣为家主搜罗美貌姬妾的时候,这少女就被献了上来。
陈起明知道这女子华肤美质,绝非农人所养,却压根儿就没把一介女流放在眼里。
——他常年征战在外,经常掳掠贵妇千金一逞□□,越是刚烈的女子,他越是喜欢。若是乡野村妇,长得再是貌美如花,他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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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爵蜡,提不起什么精神。
也不知道是花春段了得,还是陈起守孝两年生疏大意,此次纳妾就弄出了大问题。
花春咬掉了陈起两个蛋蛋,从此以后,陈起就不能再生育了。
这事闹得非常大,陈起愤怒之下,命令将新纳的位妾室、十个女婢尽数坑杀,又因花春与陈丛的生母花氏是隔房的堂姐妹,以此迁怒花氏,命人用绳索将花氏勒死。他原本要将陈丛一起处死,是他的嫡妻姜夫人紧紧抱住陈丛,哭诉道:“儿是夫君世上仅有骨血,托花氏体腔而出,譬如珍珠出于蚌壳,莲花出于污泥,岂有以腥臭泥沙见罪珍珠白莲的道理呢?”
癫狂的陈起才突然想起,他若是再不能生育,陈丛就成了他唯一的血脉,珍贵无比!
从此以后,陈丛成了陈起唯一的儿子,陈起不得不栽培他,把家业留给他,又十分地痛恨他——陈起长得不像陈家人,更像母亲花氏。陈起因花氏女子受伤,对花氏恨入骨髓,连带着迁怒了陈丛。
陈丛觉得,他一生的悲剧,都因刺杀父亲的花春而起。
只要阻止父亲遇刺,父亲就不会迁怒母亲与自己,也就没有此后的父子不睦事了。
谢青鹤盘膝坐在榻上,看着门外寂寥天光,整理收束属于陈丛的情绪想法。
他早已不再替魔类承解心结,陈丛怎么想怎么怨恨,他都懒得多问。原本这身份牵连太多,非常麻烦,得亏小胖妞挑选得仔细,直接就把上官时宜塞进了陈起的皮囊里——否则,光是摆脱这个权势极大又残暴刁钻的亲爹,就得花费不少力气。
理清楚目前的时间线之后,谢青鹤还不大清楚现在的处境,不知道师父和小师弟都来了没有。
“素姑。”谢青鹤起身走到门口,询问守在廊下的保姆,“阿爹在何处?”
素姑正挨在柱子上打瞌睡,闻言睁开眼睛,笑道:“小郎君醒啦。可是饿了吗?”熟练地将谢青鹤抱了起来,一只扯开衣襟,袒露胸脯,就要喂奶。
谢青鹤脑子里鼓胀的都是陈丛成年之后的恩怨情仇,真没把如今的日常处境放在心上,突然之间被按头暴击,脸都怼了上去,整个人都懵了一瞬。
他奋力挣扎出来,还记得顺扯住素姑的衣襟,将她胸口遮掩住:“这就……不必了。”
这个时代的贵族以奴婢为牲畜,世家出身的公子小姐都会养着好几个乳母,吃奶到十岁以上。
十岁以后也不是断奶,而是改用奶盅。贵族家都有奶房,专门蓄养着产乳的奶母,每天挤奶,照着时辰送到主人屋内饮用。不止小孩儿喝,家的郎君主母、夫人们,乃至于得宠的妾室,也都能喝上人乳。只有养不起奶房的次一等人家,才吃牛羊乳。
被小郎君拒绝一次,素姑也不觉得为难。就如同丫鬟给少爷送了一杯茶,少爷不喝就不喝呗。
她整理好衣襟,笑眯眯地问:“小郎君可是想吃黄粱饭?夫人送了一瓮酱肉,说是叫小郎君蘸着蜂蜜吃,素姑去给小郎君取来?”
在保姆的眼,才六岁的小主子只能关心两件事,一是吃,二是玩。其余的都不重要。
谢青鹤再次问道:“阿爹在何处?”
素姑方才正视他的询问,仍是用哄孩子的口吻,说:“郎主事忙,待有闲暇就会召见小郎君了,小郎君若是嫌闷,素姑抱你去夫人房里顽?”
谢青鹤实在摸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去姜夫人处打探情报也是个好选择:“好。”
素姑习惯地伸,要将谢青鹤抱起。
谢青鹤往后退了一步,回头去穿木屐,稳稳落地。素姑便满脸堆笑:“慢些走,可别摔着。”
陈丛作为不修之人,身体资质非常差。陈丛认为是生母花氏喝过的绝育药耽误了自己,虽然花氏侥幸怀孕,可陈丛在娘胎里就怀相不好,花氏怀孕时常常生病发热,陈丛出生时也比普通婴孩弱小一些,大夫一度认为他活不到出月,姜夫人日夜抱着他精心呵护,他才奇迹般地存活了下来。
陈丛嫉恨堂弟,怨恨亲爹,唯独对嫡母姜夫人毕恭毕敬,充满了感恩与仰慕。
他打小就喜欢去姜夫人房里玩耍。
陈丛与姜夫人住得不远,跨过月牙门,沿着廊轩走了几步,转身就是姜夫人居住的正堂。
沿途的仆婢看见小郎君背着一板一眼地走来,素姑在背后小心翼翼地护着,全都笑眯眯地屈膝施礼,这个说“小郎君今日精神旺健”,那个说“小郎君雏凤之姿龙行虎步”,今日陈丛没有叫保姆抱着撒赖,自己走路来了正堂,家里仆婢都很惊讶也很欢喜。
姜夫人正在屋内跟几个妾室纺纱说话,听见仆婢们议论,连忙放下里的纺锥,迎了出来。
“我的儿。”姜夫人就在门口蹲下身,逗刚学走路的小孩儿似的,伸要接陈丛,“今日出息了,快来阿母抱一抱。”
谢青鹤:“……”
六岁的孩子了,搁寒山外门都能学拳脚功夫了,走了两步路,至于这么兴师动众吗?
走到姜夫人跟前,谢青鹤拱施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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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见母亲。”
姜夫人把他搂进怀里,一把抱了起来:“我儿出息了!”
陈丛整天嫉妒堂弟陈隽,认为堂弟被父母疼爱,是绮罗丛的娇儿,自他掌权之后,天天下旨呵斥堂弟,没事儿就把堂弟骂得狗血淋头,谢青鹤真以为他小时候日子过得多惨……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姜夫人虽不是亲娘,对他哪里就很差了?
谢青鹤被姜夫人抱进屋里,几个妾母也都不做活儿了,全都挪了位置,带着他去烤火。
这时候虽是暮春时节,暑气未至,春寒料峭。昨夜才下了一场雨,今天就有些寒凉。姜夫人房里烧着炭,煮汤熨烫都能用得着,几个妾室围坐一起,看着姜夫人逗娇儿。
——陈起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偌大的院子里,也就这么个小把戏值得一弄。
几个妾室都想跟小郎君玩一会儿,这个摘了簪子,逗猫儿似的在谢青鹤跟前晃动,那个抱了干果盘子咔擦咔擦剥花生,还有把衣裳上的绣花给谢青鹤看:“小郎君,喏,快看阿母的小鸳鸯……”
惟有陈丛的生母花氏,含笑坐在姜夫人身边,仿佛是姜夫人的贴身女婢,安静无声。
谢青鹤想从姜夫人处探问陈起目前的状况,确认这会儿究竟是陈起还是师父,就不得不忍受这一众妾母的逗弄。他不能不配合,让人看出反常。也不能太配合,让妾母们玩得太开心再接再厉,只好用抓住方氏伸来的簪子,坐在卫氏的衣摆上,去抓姚氏剥的花生米。
这一众妾母围着他玩儿了一会儿,见他倒在姜夫人怀里似要睡觉,个个放轻声音,换了话题。
这群女人先说府上的宴会,又说吃喝穿戴。
谢青鹤原本以为大户人家的后院都免不了勾心斗角,正室嫡妻总要摆出体面收拾小妾,哪晓得这个时代的风气似乎不大一样,也或许是姜夫人特立独行,总而言之,陈家的后宅风气很特殊。
姜夫人不止是女主人,更像是诸多妾室的母亲和依赖,妾室们想要什么,就跟姜夫人说,姜夫人能给的都给,还像长辈般教育丈夫的妾室,几句话的功夫,谢青鹤就发现姜夫人居然还教妾室们读书写字,把自己陪嫁的香谱、食谱给妾室们分享。
谢青鹤没多会儿就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
姜夫人让女婢拿毯子来给他盖上,就让他睡在自己的身边,时不时看他一眼。
小郎君既然睡着了,妾母们聊的话题就更花俏一些,说到了郎主新纳的妾室上。妾室们自然不希望夫君有太多新欢,僧多粥少日子就会难过。但是,也不是所有妾室都想生孩子。
刚刚逗弄谢青鹤的方氏就不想生子:“且不说能不能顺利生下来,就算生下来了,腰也粗了,肩也宽了,体态不似少女时窈窕,穿衣裳都费事……若是生不下来,那可坏了。”
其余几个妾室都很紧张地看着姜夫人,惟恐她生气。
替郎主生孩子,本就是妾室的本份。当着主母的面,哪里敢说这样的胡话?
姜夫人嗔了方氏一眼,指了指她的鼻子,说:“咱们娘几个说一说就罢了,不要去夫君跟前胡说八道。他如今只盼多生几个孩儿,你顶他的肺管子,仔细这一身皮。”
谢青鹤就知道了,这个热衷跟小老婆生孩子的陈起,肯定不会是上官时宜。
事情就变得非常麻烦了。
如果这时候上官时宜已经到了,陈起不去睡小老婆,就不会遇上花春,也不会被咬掉蛋蛋。这时候被陈家家臣搜罗来的个妾室、十个女婢,也都能保全下来。
还有陈丛的生母花氏,她如今也面临着被勒死的危险。
谢青鹤如今做事非常被动,一来年纪小,二来家业大,这种情况下,他做什么脚都会被无限放大,很容易被人质疑来历身份。要说以力破巧,那也不行。陈起的皮囊还得给师父留着。
就在谢青鹤思忖对策的时候,有个女婢惊慌失措地奔进门来:“禀夫人,大事不好了!”
姜夫人不喜欢下人这么慌乱,正要教训她,女婢就放了个炸雷:“前面摩雷儿使人来报,说郎主被新迎进门的小夫人咬伤了下|体,痛得不住哀嚎,叫夫人快去看看!”
姜夫人大吃一惊,连忙起身,走了两步又回来,叮嘱花氏:“你在这里看着小郎君,我去前面看看。你们都快散了,别在这里围着。”
几个妾室都知道厉害,唯唯应诺。待姜夫人离开之后,几个妾室也都相约散去。
只有花氏守在谢青鹤的身边,看着熟睡的儿子,丝毫不知大难将至。
谢青鹤听得外边动静远了,即刻睁眼坐了起来,拉住花氏的,说:“阿娘,快去收拾金银细软,带上心腹从人,马上逃出去!”
花氏很意外地看着他,却没有觉得他说话如此利索、突然语出惊人很奇怪:“为何要我逃?”
“不逃今日必死。”谢青鹤说。
这个时代有很多神神鬼鬼的传说,比如畜生突然说话,猫狗骤然化人,从河里捞出一条鱼,鱼肚子里写着某某要当皇帝……等等。花氏出身世家,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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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书,并不是普通下女。儿子突然张口劝她逃走,她读了无数志怪、野史鬼话,居然也没有惊讶质疑。
她用斗篷把儿子罩在身边,匆匆忙忙回到自己的住处,把这些年积攒的金银赏赐都收拾好,又带上了自己的心腹使女与下人,叫人套了牛车。姜夫人对妾室们非常宽仁厚待,花氏又是府上唯一小郎君的生母,平时她有什么缺的少的,直接就叫下人出门采买,府上也会给她拨车辆载货。
这会儿花氏换了仆妇的粗布衣衫,叫心腹下人赶车,与心腹使女一起坐上了车。
“小郎与我同往?”花氏问道。
谢青鹤摇头:“阿娘保重。”
花氏看着他片刻,眼有些湿润,叮嘱说:“你是陈氏子,养在府上,方得自由。若陈氏郎君以此罪你,可往姜夫人处求得庇护。她是出身大家、素有贤名的善性女子,我儿立身处世,要多多求问于她。”
谢青鹤点头:“儿遵命。”
花氏一向是端庄守礼的模样,临走之时,却忍不住低头在儿子额上亲吻一下,泪水掉了下来。
不需要谢青鹤催促,花氏已擦干眼泪,吩咐赶车的下人:“走!”
眼见着花氏的牛车在蒙蒙细雨远去,谢青鹤才掖紧斗篷风帽,匆忙往回走。陈丛自幼体弱,姜夫人把他养得娇惯,他连路都不怎么走,突然在大宅后院跑了个来回,谢青鹤就觉得有些喘。而且,幼嫩的脚指被木屐磨得生疼,这会儿飘起小雨,沾湿鞋袜,走在地上铺着的石子路上就开始打滑。
陈起新纳的姬妾都放在了倚香馆,谢青鹤想要过去就得穿过清荷堂,折往飞檐台。
陈丛只知道陈起遇刺之后,下令坑杀了倚香馆所有姬妾女婢,又派人来后院勒死了花氏。具体时间顺序,陈丛一直在自己的住处睡觉,知道得并不清楚。
偷着把花氏送走容易实施,要去倚香馆正面对抗陈起,从暴怒的陈起里救下那几十个姬妾……谢青鹤也很头疼。偏偏这会儿人小步窄,连走路都很费力,脚上一滑,噗就摔在了地上。
这会儿陈家上下都乱套了,没人发现小郎君到处乱跑,更没人知道他摔了跤。
谢青鹤膝盖肘与双都擦破了皮,疼得龇牙,爬起来继续跑。
他没有直接去倚香馆,而是去了陈起蓄养谋士、议事决策的东楼。
东楼常年有书幕僚值班,陈起对自己的谋臣们也很慷慨大方,美酒好菜常备,还有舞乐娱宾,以至于下属们都喜欢在这里玩耍,他也随时都能找到人问策——这会儿就方便了谢青鹤找人。
谢青鹤的目标很明确,东楼清轩,大姑父詹玄经常在那里闻香下棋。
东楼里人来人往,认识陈丛的人却没有几个,盖因陈丛身体虚弱,很少被抱出来见客。
见谢青鹤披着斗篷屁颠屁颠一路小跑,这群幕僚谋士都会心一笑,以为是哪家的小子或是主家亲戚,跑东楼来找家长了。谢青鹤顺利地找到清轩,猛地将门一推。
屋内暗香轻盈,沉香檀香调和龙脑,谢青鹤刚推门就神志一清,整个人都冷静了下来。
詹玄正与白芝凤谈,听得风声收紧,大门敞开,二人都回了头。
“这不是小郎君么?”白芝凤仰身摊在凭几上,嘻嘻笑道,“怎么跑这儿来了?”
詹玄则看见了谢青鹤斗篷上沾污的灰尘,起身走到门前,蹲下身问道:“可是发生什么事了?”说着看了看谢青鹤的,“要上些药。”
“请白先生行个方便,我与姑父有话要说。”谢青鹤说。
白芝凤有两年没见过陈丛了,毕竟老家主陈敷死了,阖府上下都要守制,家主陈起是丧主,他两年结庐守坟,家里谁敢舞乐饮宴?没有宴会,白芝凤自然没有见到陈丛的会。
两年不见,小郎君长了两岁,说话口齿清晰,见人态度从容,这都不奇怪。
白芝凤起身拱,退了出去。
谢青鹤直接就把门关上了,对詹玄说:“大姑父,快去倚香馆救人。”
詹玄噎了一下。阖府上下都知道倚香馆是陈起安置美人的地方,叫他去倚香馆救人?他就算是陈起的姐夫,也没有管到妻弟闺阁里的道理吧?
“姑父不仅是父亲的姐夫,也是父亲的谋主。此事姑父不能不管。”谢青鹤说。
詹玄耐心地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谢青鹤不知道陈起是否下令坑杀姬妾,这时候透露具体情况要冒很大的风险。可若是陈起没有下令坑杀姬妾,他通知詹玄去倚香馆救人,就没有任何道理。
正犹豫时,轰隆一声,春雷响起,雨声渐渐频密。
既有外应指点,谢青鹤果断说:“父亲遇刺,我怕他急怒之下,牵连太过。”
詹玄听见“遇刺”二字,大吃一惊,一把将谢青鹤抱起来,噔噔噔往楼下跑。
楼下詹玄的下人见他下来,连忙去找蓑衣雨伞,詹玄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把谢青鹤的风帽拢起盖住他的脑袋,啪嗒啪嗒往倚香馆跑。跑到半路,谢青鹤发现他连鞋子都跑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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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陈起遇刺这事瞒不住人,可伤得这么羞耻,府上选择率先通知谁,也有许多考量。
陈起的小厮摩雷儿惊慌之下,先回后院告知姜夫人,这是对的。姜夫人忙着找大夫、照顾陈起,一时半会儿没想起给前面的家臣们递话。谢青鹤选择找詹玄救场,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詹玄是陈起的姐夫,也是陈起的谋主,他是自己人,也是家臣的重要代表。
最重要的是,詹玄读圣贤书,行道德事,不会坐视陈起滥杀无辜。
雨下得越来越大,詹玄几乎睁不开眼,只听见四处哭声震天,他在暴雨怒问:“谁在啼哭?谁敢放肆?!”
陈起已经下了坑杀倚香馆所有妾室与女婢的命令。
卫士们奉命捉拿捆绑这几十个女子,女孩子们无辜又惶恐,吓得不住啼哭。就连捉拿她们的卫士们也心生怜悯同情,听见詹玄在门口喝问,马上就有卫士前来回禀:“詹大人,郎主吩咐将这群女子带去涂山,挖坑活埋。”
詹玄气得双颤抖,却再呼吸,半晌才说:“你们稍等片刻,我去见郎主。”
卫士们作揖应诺,眼神还带了两分恳求。
詹玄抱着谢青鹤走到人群最密集的地方,看见了姜夫人的心腹侍女茜姑,于是在门口将谢青鹤放下,低声说:“你自去吧。这里有我。”
谢青鹤便觉得詹玄是个顶顶厚道的人。这时候顶着雷来劝谏暴怒的陈起,谁都要担上莫大的干系。谢青鹤把他带下了水,他还记得把谢青鹤撇开,不让父子生疑,这就是真君子。
谢青鹤这会儿毫无自保之力,也不想去招惹陈起,便上前拉了拉茜姑的裙角:“姑姑。”
茜姑见他被淋成落汤鸡的模样,大吃一惊,与身边使女低声叮嘱两句,亲自抱起谢青鹤,叫下女撑伞,一路把他抱回了后院。素姑在后院找人已经找疯了,茜姑也顾不上训责她,所有使女看着湿透的小郎君如临大敌,这边烧热水泡澡,那边煮姜汤驱寒,只怕小郎君生病。
谢青鹤心想,至于这么紧张吗?
等他洗了澡,喝了姜汤,睡在被窝里,感觉到身子有些飘时,他才明白,使女们绝不是闹着玩。
不过是淋了一场雨,他就真的病倒了……
谢青鹤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里隐约听见姜夫人训斥人的声音,又有一双很温柔的,抚摸他滚烫沉重的额头。他穿的皮囊太小,所以,有一个怀抱很轻易地将他裹住,让他仿佛睡在了云窝里。
他甚至不自觉地想,十娘想要云朵做床铺,那云朵做成的床铺,应该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想到这里,他觉得不懂事的十娘可笑,又觉得自己很可笑。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昏沉沉地醒来时,口干鼻塞,呼吸不畅。谢青鹤从床上坐起来,素姑马上惊醒,问道:“小郎君,你可醒来了。渴了吗?饿了吗?吃药吗?”
谢青鹤还没说话,姜夫人已经带着茜姑进来了,坐在榻边先用摸了摸谢青鹤的额头:“不烫了,好了。快把药端来。”
谢青鹤觉得有些渴,喝水喝药都能缓解,便没有反对。
使女把药端来,谢青鹤闻了闻味道,就知道这方子太过古早,颇不对症。
岐黄医道并不是越古早越好,数千年来一直有新药被发现,医者对病症的了解也在逐渐加深。不过,这药虽然不对症,却也不会加重病情,喝不坏就将就喝吧——他这会儿也不能说,拿来,我自己开方子吃。
吃药之后,姜夫人又拿了一块糖渍的梅子,放在谢青鹤嘴里。
谢青鹤宁可来一杯清水漱口。然而,姜夫人将他视作小儿,他就只能乖乖把渍梅含着。
“吃些豆粥么?”姜夫人问。
谢青鹤想吃酸汤面。不过,这个时代的相州没有酸汤面的做法,连酸汤都做不出来。他只好点点头,姜夫人亲自喂他吃了半碗豆粥,又叫使女取水给他漱口,才让他躺下休息。
谢青鹤在姜夫人屋里养病,住了四五天,发现陈丛对姜夫人屋里一切都很熟悉。
也就是说,陈丛小时候经常住在这里。
谢青鹤整理陈丛的记忆,发现陈丛跟着姜夫人的时候,并没有疯狂嫉恨堂弟陈隽,也没有对父亲陈起生起多少幽怨之情。姜夫人病逝之后,陈丛突然性情大变,变得愤世嫉俗。
不过,他也暂时没力气想太多。
陈丛的身体太虚弱,春夏交替之时,昼夜温差颇大,他这一场病就跟春雨一般,淅淅沥沥,缠缠绵绵,总也好不干净。谢青鹤不大想住在姜夫人的眼皮底下,姜夫人却不肯放他独居,只得蹲在正房里养病。
这些日子,常来正房陪姜夫人的妾室们都消失了,据茜姑说,是姜夫人不叫她们来。
茜姑笑眯眯地说:“小郎君想谁啦?婢子这就去请。”
谢青鹤关心的是花氏的失踪,府上究竟是怎么个看法。这么多天过去了,没听说过有人去追,也没人提起过失踪的花氏,好像花氏一开始就不存在。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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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不知道该怎么问。
倚香馆那边没有传出坑杀姬妾的消息,那就是詹玄把陈起劝住了。谢青鹤也略略安心。
又过了四五日,谢青鹤自觉好得差不多了,正要向姜夫人请示,搬回自家小院去。
遇刺卧床多日的陈起也养好了精神,这一日,叫人把他抬回了正房。使女们正要去抱谢青鹤,叫他出门给父亲见礼,外边的陈起已经对着姜夫人咆哮了起来:“你究竟安的什么心?!”
姜夫人出身大家,平素也是极其体面的贵妇,被丈夫劈头盖脸骂了一句,脸上就挂不住了。
“郎君何出此言?”姜夫人长跪而起,“妾有何过失,竟受此羞辱?”
“倚香馆花家的小娘刺杀我,你是我的夫人,不着急为我寻医问药,反倒忙着安排花折云逃出府去,你是算准了我要勒死她出气,故意放跑她!”
“东楼所有人都看见那小畜生跑去敲清轩的门,把白芝凤赶出门来,带着詹玄往倚香馆跑——你不但要救花折云,连倚香馆那群包藏祸心的贱人也想救!”
陈起用拄杖将桌上所有灯盏杯具扫得粉碎,面色狰狞:“你是我的夫人,还是刺客的夫人!”
花氏是谢青鹤放跑的。
去东楼搬詹玄做救兵,也是谢青鹤的想法。
这一切都与姜夫人无关。
谢青鹤闻声就要往外跑,被茜姑一把抱住,死死按在了内室:“小郎君,不要,不要出去。”
谢青鹤竟然挣扎不开。
门外姜夫人居然没有辩解,默认了陈起所说的一切罪责,半晌才说:“妾所作所为,皆为夫君贤名。夫君既有争霸之心,问鼎之志,岂能为了区区一个刺客,落下擅杀残虐的骂名?”
“你若为我贤名着想,为何不思进言劝诫,反要偷偷行事?不过是撒谎!搪塞!”
陈起愤怒之下,将拄杖朝着姜夫人头脸挥击,在旁的使女帮着挡了一下,也没能彻底挡住,生铁铸成的拄钉擦过姜夫人的脸颊,倏地豁开一道口子。
谢青鹤听声不妙,门外又响起使女慌张地哀求声,他也急了:“快放开我!”
茜姑一时没注意,就觉得臂一麻,不自觉地松开。
谢青鹤飞奔着冲了出去:“阿母!”
姜夫人大吃一惊,见他跑得这么快,实在是没会把他推回去了,只好大袖一张将他搂在怀里,死死护住:“你怎么出来了!”
“来人,把这个小畜生拖出去!”陈起喝令。
跟在陈起身边的卫士都很犹豫,家主唯一的儿子,府上唯一的小郎君,这是好动动脚的么?
陈起冷笑道:“刺客已死,花折云也已逃出相州,如今府上只有这一个后患奸细。快些拖出去乱棍打死!”这一句话,直接就把小郎君贬为包藏祸心的刺客之后,卫士们不得不上前了。
姜夫人死死抱住他,说了陈丛记忆印象最深刻的那句话:“儿是夫君世上仅有骨血,托花氏体腔而出,譬如珍珠出于蚌壳,莲花出于污泥,岂有以腥臭泥沙见罪珍珠白莲的道理呢?”
陈起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他被刺客伤了根本,日后能不能人道,能不能再有子嗣,大夫也无法断言。
若是不能了呢?这个带着花氏骨血的贱种,就成了他在世上唯一的血亲子嗣!
他痛恨被花氏算计摆弄,然而,这个小畜生……
他赌不起!
两边僵持许久,陈起让下人扶持着起身,一拄着拄杖,颤巍巍地走到姜夫人身前,低头看着被姜夫人死死护在怀里的谢青鹤。
谢青鹤不愿与他对视,只怕抬眼的瞬间就会迸出怒气。
姜夫人则颤声道:“夫君!”
陈起猛地挥,啪地一耳光抽在了姜夫人带血的脸上:“你闭……”
嘴字没出口,谢青鹤已忍不住捏住了他的腕,缓缓抬起眼皮,与他赤红癫狂的双眸对视:“人是我放走的,大姑父也是我去请的。这一切都与夫人无关。父亲怪罪,儿任凭责罚。”
光是看着他那双恼怒的双眼,陈起也读得出没说出的半句话:别动姜夫人。
一旁的卫士们惊呆了,姜夫人都惊呆了。
这年月人命如草,不止姬妾宛如牲畜物件,随意买卖杀戮,姬妾所出的子女当然也不值钱,死了就埋,埋了再生。一怒之下打杀子女的父亲多不胜数,哪个小儿胆敢如此忤逆父亲?
陈起反过捏住谢青鹤的胳膊,颤巍巍地将他从姜夫人怀里提了起来:“你倒有些胆识。”
姜夫人还要拉扯,陈起已经站不住了,一把将谢青鹤摔在身边卫士怀里:“带走。”
“夫君,夫君开恩!”姜夫人不甘心地拉住卫士的胳膊,想要把谢青鹤抢回来。
“拉拉扯扯做什么?我自己的儿子,还能吃了他不成?”陈起居然摸了摸谢青鹤拉扯间变得乱糟糟的头发,“就这么一个独苗,我亲自养,夫人有什么意见?”
姜夫人意见很大。
然而,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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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青鹤微微摇头,她犹豫片刻,说:“他才六岁,还在吃奶。别的保姆奶味只怕吃不惯。叫他的保姆跟着去吧。”
谢青鹤听见这句话脸都青了。什么叫他才六岁,还在吃奶?!这么多天养病不起,谁都没有提过吃奶的事,他已经把这种奇葩的事情彻底忘记了。哪晓得姜夫人为了安插人,又把素姑提了出来。
他只盼着陈起反驳姜夫人,绝不许任何人跟去照顾他。
让谢青鹤始料未及的是,陈起居然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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