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谢青鹤心里怎么想, 鲜于鱼与舒景一齐回了羊亭,家里所有人都很高兴。
第二天,蒋二娘就张罗着搬回街上铺子里住, 面上还得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对谢青鹤解释说:“我不在铺上住, 有老主顾或是一早一晚来问事, 找不见人,总归是耽误了营生。”
谢青鹤懒得管她。
他原本打算将舒景放在身边约束一二, 现在也绝口不提了。
蒋二娘就是那样的脾性, 与舒景凑一块,两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谢青鹤去揪住舒景不放有什么用?譬如蚯蚓吃土, 屎壳螂吃屎,人都很难理解。可是,造化生物,天性如此, 如何强求?
而且,家里也确实住不开。
蒋二娘带着两个丫鬟, 蒋二娘有三个养女,加上守门的老黄和厨娘郑嫂,东西厢房都被塞了个满满当当。鲜于鱼这回来也没地方住, 在堂屋谢青鹤的憩室里暂歇了一夜,那也不是长久之计。
蒋二娘带着舒景和三个小姑娘搬回了铺子里, 鲜于鱼才重新住进了客房。
谢青鹤没有打乱自己的计划, 隔日还是带着全家去登山。
蒋幼娘兴高采烈地跟丫鬟们准备穿戴饮食, 他们打算在山上野炊烧茶, 前日的备菜不能用了, 都得重新预备,蒋幼娘还专门去问鲜于鱼喜欢吃什么菜,使人去采买。
蒋二娘原本也答应闭店一日,全家出行。临时来说,她不去了,叫大丫小丫丫丫跟着去玩儿。
全家上下都心知肚明,蒋二娘临时取消出行计划,是不想让舒景又出现在谢青鹤眼前。
舒景和蒋二娘之间发生了什么事,除了谢青鹤,其他人都不知晓。他们只知道舒景失踪了几个月,又被鲜于鱼带了回来,谢青鹤就雷霆大怒,把舒景摔得鼻青脸肿满头包。
谢青鹤一向待人和善,突然间发这么大的脾气,家里谁不害怕?
为了保护舒景,蒋二娘临时改了计划,所有人都很理解。
蒋幼娘是觉得突然被打乱计划很讨厌,也没有生蒋二娘的气,背后抱怨不悦。
她准备的好几个包袱都打算让舒景来背,现在蒋二娘和舒景不去了,只好临时重新拆包,叫丫丫们帮着搬一点,郑嫂也多扛一点。鲜于鱼表示,别分了,我来扛,小意思。
谢青鹤也没说什么,拎着登山杖出门,神色如常。
舒景中了傀儡符有后遗症,前一夜睁着眼睛睡不着,搬回铺子之后,终于安安稳稳地睡了一夜,次日中午才昏沉沉的醒来。丫丫们都跟着去登山秋游了,铺子里清净无比,他捂着剧痛的脑袋在后院转了一圈,蒋二娘才听见动静回来看他。
说了两句闲话之后,蒋二娘去厨房端了早上剩下的花生粥给舒景吃,说:“还有两个甜馒头。肉包子都给弟送去了。”
舒景吃了粥和馒头,正是浑身松快的时候,冷不丁听蒋二娘说推了秋游的事:“原本是说好一起去。我又怕他见了你发脾气,若是半山腰踹你一脚……想来都是一身冷汗。不去也罢。”
舒景看了看天色,日上中天,已经是中午。
蒋二娘坐在他身边看他吃饭,满眼关怀钟爱,舒景的感觉就和谢青鹤一样,不知道该怎么说。
谢青鹤为什么生气,为什么会大发雷霆,舒景心知肚明。然而,他和谢青鹤都明白发生了什么,也知道这件事的重点在哪里,蒋二娘不清楚。她对谢青鹤表现出如此避忌的姿态,就仿佛谢青鹤是在无理取闹,对舒景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端残害。
“姑姑,”舒景觉得整件事都变得很荒诞,他单膝跪在蒋二娘跟前,握住她的手,“主人责罚我是替您不平,是想保护您。我……确实做得不对。主人说我喜欢操纵人,其实我也不是故意如此,以后我都会改了,我知道错了……”
他还没说到重点,蒋二娘已经摸摸他的脑袋,说:“我知道。你改了就是了。去把碗洗了吧。我去前边看着铺子了。”
“……”舒景拉住她的手,“主人责罚我是心疼维护您,您今天这么做,他会伤心的。”
“我难道不知道么?可他是我弟弟,再生气也是我弟弟,胎里来的血脉,打出生起就有的,还能把血抽干了,说不是姐弟了?他若是跟从前一样,拿竹枝抽你几下也罢了,皮肉之苦不伤筋动骨,生气就摔得你满头包,额上都撞破了,分寸都没有了,我还让你去找死么?”蒋二娘说着还有些生气。
舒景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半晌才低声说:“您也不好……这么得罪主人的。”
蒋二娘安慰他:“待我寻个合适的机会,把你的身契拿来,你就不必这么提心吊胆了。”
舒景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是这件事的重点吗?
他担心蒋二娘太维护自己,会伤害到谢青鹤的感情,使姐弟离心。结果蒋二娘心里一本账算得清清楚楚,那就是我弟,得罪了他,还是我弟。完全不带怕的。
舒景也彻底服气了。
鲜于鱼照例在羊亭县盘桓了半个月,带着谢青鹤给的秘本告辞回了寒山。
到十月时,所有人都穿上了夹袍、棉袄,贺静来接糜氏和儿子回家。他带着老婆逃到羊亭定居,是因为他敲伤了原时祯,怕迁西侯府报复。现在原时安平步青云,过往种种都不是个事儿了,他当然的把老婆孩子接回京城去。
谢青鹤听蒋幼娘说过,糜氏夏天就在收拾行李了,只等着贺静来接,哪晓得等到快入冬才来。
贺静刚到羊亭县就特意跑来问谢青鹤,要不要去京城过冬。
——众所周知,谢青鹤怕冷,过冬非常痛苦。而且,他也不喜欢回临江镇陪爹娘过年。
为了把谢青鹤带回京城,贺静宁可把老婆孩子扔在羊亭县大半年,从夏天等到冬天,他才屁颠屁颠跑来,只为哄谢青鹤一起走:“夏天专门给您盖的暖屋,夹墙里烧火龙,地板都是烫的。那火烧起来,厚衣裳都穿不住,就得光着膀子吃冰碗。窗户外边白雪飘飘,屋子里边温暖如春……”
贺静吹得天花乱坠。
他是真的给谢青鹤准备了一间独门独户的小院,重新修了间暖屋,只等着临冬来请人。
谢青鹤接受了贺静的邀请。
蒋二娘营生做得热闹,自然不会随行。蒋幼娘则是对京城有些心理阴影,不大乐意上京。
谢青鹤临行前专门去拜访了庄老先生,请他对两个姐姐照顾一二——庄彤随他读书时,他是庄彤的老师,庄彤中了状元,他就是庄彤的恩师,情分越发不同。庄老先生对他的请托十分重视,满口答应下来,又问:“来年就不回来了?”
谢青鹤笑道:“但凡庄园还在收徒授课,每年三四五月,雷打不动,必要来讲课的。”
庄老先生关心的是他去了京城,会不会把庄彤、原时安、贺静拢在一起搞事情,年轻气盛就喜欢指点江山,庄老先生主要害怕亲儿子被带下水。谢青鹤说开春就回家来,庄老先生就满意了。
聪明人说话不必太深,庄老先生心里舒坦了,马上化身慈父,拼命给儿子捎带礼物。
贺家有船就停在码头,光是庄老先生给庄彤带的东西就有十二车,搬了一整天才搬完。贺静忍不住感慨慈父啊,谢青鹤点点头,没搭茬儿。等谢青鹤回了船舱,贺静才吐吐舌头。
船舱里,糜氏跟贺静说私房话,也是啧啧称奇:“要说先生家里两位大人,也称得上慈爱。这两年先生也算是大出风头,他那位大姐姐更是十里八乡的风闻主角,家里七七八八都被扒了个底儿掉。不少人都说先生心冷,对父母不孝顺,他爹跳起来骂人,说先生孝顺得很,从不许人说他。”
“独一的儿子么。”贺静翘着脚歪在榻上,对这种心态很熟悉,“再不好也不许旁人说毁了。”
糜氏坐在妆台前敷脸,一时没说话。
反倒是贺静奇怪地坐了起来,说:“往日你都要逮着机会说两句先生不孝,今儿怎么了?”
“我这一年在乡下住着,跟先生那边也算是常来常往。处事性格都没得挑剔,就是我这样关系不近的徒弟媳妇,他也照顾得到。你要说他是个不体恤、不亲近的冷心肠,那不能够。但是,镇上那老人家,听上去也是个顶顶慈爱的老人家。怎么想都应该是父慈子孝的情分吧?”
糜氏合上珍珠粉盖子,转头摊开手:“偏偏它就不是啊!事情如此反常,我猜肯定是有不为人知的内情,绝不是我们外人看见的那样。”
贺静被她一番分析逗笑了:“照你的说法,先生的父亲若是个不讲道理的凶蛮老者,你倒是可以继续骂先生不孝。就因为他处处维护先生,你才疑心他做了更大的坏事?先生‘不孝’得有道理?”
糜氏点头承认:“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贺静哑口无言。
抵达京城之后,谢青鹤就住进了贺静给他预备的小院,京城已经冷得草木结霜,住在暖屋里果然温暖如春,身上舒坦了,心情就特别放松愉快,看贺静也非常顺眼。
原时安很快就前来拜见,庄彤有了正式的官职,又很得皇帝看重,想溜号都没机会,只得下了差匆匆忙忙赶来团聚。贺静幸灾乐祸:“师兄,先生给你搬了好多东西,还在码头船上堆着。”
贺静在庄园拜庄老先生为师,他这时候说的“先生”,就是庄老先生。
庄彤没好气地说:“你在羊亭借我的下人借得少了?是不认得我家大门吗?还不叫人把东西给我搬家去?还要我自己去搬不成?”
贺静悻悻地说:“那可不成。我家的下人搬着东西,哪里进得了你家的大门?”
他不说此事还好,提起来庄彤就生气,跟谢青鹤说道:“先生,您给评评理。他那一表三千里的兄弟想谋个差事,过了吏部栓选,卡在了文书监。想找宦官的门路,提前把本子翻出来,又嫌文书监的报价太贵——秦大监要八万两,他不想出,抬了几箱子布帛药材到我家,要我帮着去翻本子。”
贺静怒道:“那是我送你的东西!又不是贿赂你。这事能办就办,不能办就算了,犯得着当面把我的下人打出门吗?也就是我好欺负,换个人……你敢把他下人打出门?!”
庄彤冷笑道:“有何不敢。”
谢青鹤跟原时安坐在一边喝茶看戏。
庄彤是师兄,贺静也不敢真的跟他吵,说两句就去拉扯谢青鹤,想让谢青鹤拉偏架。
谢青鹤笑道:“这也简单。我这里出银子,雇人帮你把东西搬家去。多大点儿事非得搁这里吵。”他将喝干的杯子冲庄彤示意了一下,庄彤便上前为他斟茶。
这就是很明显地站在了庄彤一边。
贺静还要说话,谢青鹤回头看他:“要吃饭就吃饭,不吃饭你早些回去。呱噪。”
——谢青鹤丝毫没有吃人嘴短的意思。他住在贺静安排的院子里,让贺家下人服侍起居,甚至还花着贺静送来的盘缠,照旧不帮贺静说话。
贺静闷着吃了两口冻豆腐,悻悻地说:“就是偏心师兄。”
谢青鹤瞅了他一眼,说:“你俩联手做戏骗一骗朝廷诸官也罢了,到我跟前演这一出,打量我看不出来?”
庄彤正用布巾擦拭茶盘,手上略顿了一下。
一直没说话的原时安伸出手来:“二十两,我赢了!”
庄彤与贺静都从怀里拿出小银锭,交到原时安手里,贺静叹气说:“哎呀没意思。先生是一开始就看出来了,还是我演得太过了,后面漏了马脚?”
谢青鹤端茶喝了一口,说:“你若是跟小原吵闹也罢了。在羊亭的时候,你看见庄彤就脚脖子发硬,他说你一句,你头都不敢抬。如今是他考上状元当了官,又不是你考上状元当了官,你倒有胆子跟他犟嘴吵架?”说罢看了庄彤一眼:“跟着师弟学坏了。”
庄彤连忙起身作揖赔罪。
此后庄彤才解释说,确实跟贺静做戏闹了一场,都是因为朝中想走他门路的人太多了。
皇帝非常喜欢庄彤,时常召他进宫伴驾。作为翰林待诏,庄彤常常负责承接上谕,制作圣旨诏诰,皇帝年纪大了,偶尔也会要他帮忙批复奏章——皇帝口述,庄彤负责润色成章。出入宫禁的时候多了,跟皇帝相处的时间长了,就成了朝中一等一的“宠臣”。
想花钱找庄彤办事的人非常多,主要是想听听皇帝的口气风声,揣摩帝心,才好奏事应对。也有不少人拐弯抹角想打听皇帝的生活起居,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是不是有什么病,身体好不好……
庄彤被各种各样的拉拢试探弄得不厌其烦,于是与贺静合谋闹了一场,一次性干脆地摔了罐子。
贺静派去的下人被打出门之后,庄彤门上清静了大半。
“总还有不死心的。”庄彤微微摇头。人一旦有了不可一世的地位,就认为没人能拒绝自己。就算庄彤把贺静的下人打了出去,也有一些人认为,庄彤拒绝得了贺静,不敢拒绝自己。
谢青鹤不打算指点庄彤如何做官,聊了几句京中风物,各自散去。
他在京中住了近四个月,多数时候指点贺静读书,原时安也常常过来。只是贺静在家不如在羊亭那么自由,家里免不了人情往来,这亲戚做寿,那亲戚嫁女儿娶媳妇,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原时安有时候会带着朋友过来玩,女扮男装的平和公主,平和公主同样女扮男装的小姐妹们。
原时安不说破她们的身份,谢青鹤也假装不知道。他是不喜欢应酬,可给富贵人家当书画老师也是他的人生目标,原时安给他介绍了公主、郡主县主们当徒弟,他还能怪罪原时安多事不成?
通过平和公主的介绍,谢青鹤在几位郡主、县主身上都赚到了敬师银子,彼此都很愉快。
次年开春,谢青鹤要回羊亭授课,这几位贵族娇女都依依不舍。
谢青鹤说:“来年冬天我再来的。”
平和公主好奇地问:“为何冬天才来呢?不是六月就不上课了吗?”
谢青鹤笑道:“夏天避暑不能动。秋天打算出门游历一番。冬天才有空来。”
相比起普通家庭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平和公主与几位贵女已经非常自由,能够独自出门找老师读书,随意与自己喜欢的人相约游玩饮宴。
然而,哪怕是生活在云端的贵女们,也很羡慕谢青鹤这一份来去自由。
春天授徒,夏天在家避暑,秋天出游,冬天上京取暖。说来简单,其实是何等自由自在?
“男人大丈夫才能如此逍遥地行走四方。我们做女人的总是不行。当女儿时不能离了父母,出了嫁还得照顾夫婿,若是有了孩子……那就是一辈子套牢了,再也走不动了。”李珵郡主感慨。
平和公主瞥了遥遥跟在车驾后边、骑马护送的原时安一眼,突然对招驸马的事没那么期待了。
回宫途中,她与原时安说了此事。
原时安温和地笑道:“公主喜欢去哪里,臣就陪公主去哪里。”
“年年都出去玩,春夏秋冬皆不安于室,你也可以么?你不生气么?”平和公主问。
“公主是君,臣是臣。公主只要自己开心就好了,臣也只愿公主开心。朝廷给了臣这么多的俸禄,给了臣驸马都尉的身份,不就是让臣每天陪着公主玩耍,让公主每天都开开心心的么?”原时安说话时眼角含笑,嘴角上翘,一切都使平和公主深信,他所做的一切都不是因为朝廷。
“说话算数。”平和公主伸手与他拉钩,“待我开府以后,要去看大海,看高山戈壁。”
原时安勾住她纤细的手指,二人拇指轻轻一点:“说话算数。”
※
谢青鹤每年的日程都大略定了下来。
在京城混到二月中旬,谢青鹤便回羊亭授课带徒弟,五月结课,六月就居家避暑了。
说是在家避暑,其实谢青鹤是把这部分时间留了出来,专门陪伴两个姐姐。
他在家时,会教蒋幼娘读书写字用针,花时间陪蒋二娘说话。秋天出游,也没有走多远,基本上都带着蒋幼娘,也邀请蒋二娘同行。蒋二娘要做营生,多半不肯跟着他出门。
平和公主与原时安的婚礼在八月初举行,谢青鹤带着鲜于鱼在青霄山访道,并未去凑热闹。
这年上京之前,谢青鹤又询问蒋幼娘的意见,问她是不是跟着去京城见见世面。
蒋幼娘不肯去。
蒋二娘则旁敲侧击地问了问舒景的身契。谢青鹤没有迟疑,当即就将契书交给了她。
蒋二娘拿着舒景的身契喜不自胜时,谢青鹤告诉她:“二姐姐,有件事我要告诉你。我对你与舒景的事是有些意见,你却不要存着我必要盼着你过得不安乐、看你下场的想法。若是哪里不高兴、不得劲了,回来告诉三姐姐,或是直接给我写信。我不会看你笑话,必会护着你。”
蒋二娘被他说得眼睛有些热,哽咽地说:“这我自然知道。”
再到秋闱时,贺静如愿中举,桂榜扬名。谢青鹤在庄园带的学生中,也有两人中举。
贺静的中举惊掉了不少人的下巴,不过,他在京城下场,朝廷给的名额多,混上举人的身份多少没安南郡那么艰难。庄园二十八个学生下场,两人中举,且是最爱听谢青鹤讲课的两个学生中举,顿时就引来了无数议论与好奇。
谢青鹤已经到京城过冬去了。
贺静中举之后,全家上下都很高兴。
听说贺静曾经夸口,说他中举之后,家里要搬金山银山给谢青鹤当谢礼,贺家老太爷还真的用六十斤黄金、六十斤白银,打了两个小山盆景,叫贺静给谢青鹤搬去拜谢。
谢青鹤对着两个盆景犯愁:“这玩意儿打成这样儿,怕是只能当摆件儿,花不出去了。”
贺静笑得嘴都咧开了。
他又回家把这事儿跟贺老太爷叭叭叭,听说儿子中举专门回家凑热闹的宣夫人拎起他的耳朵,数落道:“你就知道挖爷爷的私房,你多大年纪了,羞不羞?”
贺老太爷笑道:“爷爷就这么一个幺孙,私房不都是他的?他哥哥们还跟他抢不成?”
于是,偏心又大方的贺老太爷又拿了私房出来,叫贺静给先生送去。
这回谢青鹤就不肯再收了,说:“我浑说一句,你回家去跟老人家学舌。六十斤金子是多少钱,你心里就没个数么?”不止不肯再收礼,腊月时还专门写了贺联,叫贺静给贺老太爷捎带回去。
贺老太爷眼界极高,收了贺联就挂在堂中,一连几日欣赏,啧啧称赞。
年节时,各家各户走动都很频密,贺老太爷就经常把自己的亲戚老友带来欣赏贺联,一来二去,南安蒋英洲的名气不胫而走,往深里打听,说这人是前科状元庄彤的老师,也是贺静的老师,再有现成的一笔好字打底——这才气横溢是完全作不了假的啊!
贺静趁机帮先生招揽生意,说是寓居京城的几个月,可以带带徒弟,教写字丹青。
谢青鹤虽带了庄彤、贺静出来,也没多少人认为庄彤高中状元是他的功劳,毕竟庄老先生名声在外,谢青鹤才几岁?自己也不曾下场,成绩总是让人不放心。应举此事太过慎重,没人肯拿自家子侄的前程开玩笑。
但是,说是教教书画,这就完全是富家公子混着玩儿的把戏了,就算学坏了,能花几个钱?
名声打出去之后,不少热衷书画的公子哥儿都慕名前来拜访。
谢青鹤是来者不拒,看人下菜碟,有志于此的就认真些教,闹着玩儿就收一笔价值不菲的束脩,放在眼皮底下逗着玩儿——钱给到位了,一切都好说。
春闱开考之时,谢青鹤已经回了羊亭。
他安安心心地在庄园授课,三月底,京城传来消息,说贺静殿试进了一甲,新出炉的探花郎。
庄园彻底沸腾了。所有学生都挤进了谢青鹤的课堂,争先恐后表示要听蒋先生的课。
谢青鹤无奈地说:“只看见贺静高中探花,怎么不见你们讨论李群、翟岫?”
学生甲激动地说:“先生,您还不知道?翟岫也中了进士,二甲第十七名!李群家中有事,今科不曾上京赴考!同窗们都说,若是他也下场,只怕也榜上有名!”
谢青鹤:“……”是我消息不灵通。
从此以后,谢青鹤再也没在小书房里上过课,上课地点被强制安排在了不易山居。
这地方是庄老先生讲课的地方,能摆下一百张书桌,容纳近三百人听课。
谢青鹤去看了一眼,马上就找刘钦诉苦:“庄老先生十天半个月才来讲一回,我隔天就要来上课。这么大的地方,说话声音小了后排听不见,天天扯着嗓子讲课,三五天我就得回家。”
刘钦说:“嗨,你只管小声说,听不见是他们的事。学生自会互相抄堂本。前面三排安排手快的学生坐下就行。”
谢青鹤给他竖了个大拇指,你们搞私塾学堂的,真会玩。
话是如此说,谢青鹤还是回家给自己配了些润桑养中的药丸服用。奈何蒋英洲的皮囊太废柴,怎么锻炼都很难做到长时间中气十足地讲话。
鲜于鱼来羊亭县的时候,正赶上谢青鹤埋头编写教材。
他误以为谢青鹤是在抄写秘本,连忙上前嘘寒问暖道辛苦,吹了一通彩虹屁。谢青鹤把写了一半的东西给他看,说:“说不得也给你一本,带回知宝洞收起来,以后门内个个都是应举高手。”
鲜于鱼坐在一边给他打扇,忍不住哧哧地笑:“真人辛苦了。”
谢青鹤提醒他:“六月时早几天来。我今年打算往河东附近走一走,未必在家。你若是不得闲,我将本子写好了放在舒景处,你找舒景取也好。”
鲜于鱼点头道:“弟子早些来,陪真人一起去河东。”
谢青鹤出门喜欢带着鲜于鱼,能打能扛又懂事,说什么他都能接得上。
鲜于鱼也知道这一点,只是寒山上还有许多事务要处理,他也不能常年跟着谢青鹤,谢青鹤在羊亭县的时候,他待上半个月就走。若是谢青鹤出门游学,他就会多跟两个月,跑腿服侍非常殷勤。
以往谢青鹤都是秋天才会出门,这回六月就走,鲜于鱼以为是特例,也没有多问。
然而,渐渐地,鲜于鱼发现,谢青鹤待在外边的时间越来越久了。除了每年春天都回庄园授课,其余时间他基本上都在外边跑。有时登山,有时下海,去学一些已经失传,或即将失传的奇特技艺。
他甚至不会每年冬天都去京城,有时候在气候温暖的地方待着走不开,他就取消京城的行程。
就这么过了几年,京城的情况越来越复杂紧张。
老皇帝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频繁的生病休朝,朝廷天下都面临着江山易主的危机。
谢青鹤知道皇帝没多少日子了,来年开春,皇帝就会驾崩,平和公主的兄长,已经被册立为皇太子的三皇子将会登基。
然而,人将死之时,都会努力求生。皇帝自知命不久矣,突然想起了曾替驸马治伤的神医。
神医能让御医们束手无策的残废重新站起来,神医难道不能救朕于将崩?
于是,皇帝下了密旨,传当日救治驸马都尉原时安的医者入宫。
——这种时候,皇帝也不敢发明旨,只怕被朝野知道了自己的身体状况,稳中生乱。
谢青鹤五月结课就去了长林郡游学,身边只带着鲜于鱼,谁都不知道他具体的行程。原时安就是这个接了皇帝密旨的倒霉蛋,只好带着人往长林郡找。一路打听一路询问,追到羲皇山下,彻底傻眼了——根据村民的说辞,谢青鹤带着鲜于鱼进山去了。
整个羲皇山绵延上千里,无数支脉,纵横其中。许多地方都杳无人烟。
这怎么找?
找不到人,原时安也没法儿回京缴旨,只能带着人守在羲皇山附近,每天无聊得数星星。
京中催促的密旨越来越急,训斥原时安办事不力的语气也越来越严厉,原时安反而镇定了下来。
蒋先生并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山野匹夫,他虽从不指点庄彤和贺静做官,对朝廷局势却非常了解。如今皇帝身体将崩,派自己出来寻找,蒋先生难道不知道?——羊亭县住着两位姑姑,蒋先生怎么可能让自己失踪,叫所有人都联系不上他?
想起谢青鹤那一身精准的占卜之术,原时安大概能肯定,谢青鹤是故意躲着不出来。
那就更加不可能找到人了。
原时安故意带人在羲皇山外围走走停停地寻找,以免皇帝震怒,找不到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就这么苦哈哈地在羲皇山附近守到了年后,立春不久,京城就传来消息,皇帝驾崩了。
作为平和公主的驸马,原时安自然要马上回京奔丧。
等原时安赶回京城时,皇太子已经成了皇帝,袁皇后与平和公主都哭成一团,新君却专程把他召近跟前,说:“驸马辛苦数月,为大行皇帝求医问药,这功劳朕都看在眼里。”
君臣客套一番,原时安从殿内辞出,冷汗爬了一背。
新君得封太子之位,是因为他的母亲袁皇后得宠。可是,袁皇后不可能永远颜色鲜艳,老皇帝也不可能专宠一人。老皇帝六十岁多岁时得了两个老来子,甚是宠爱,一个三岁时夭折了,另一个则健健康康地长大,聪慧伶俐,刚刚七岁。
梦想着长命百岁的老皇帝不大喜欢已经当了十多年太子的新君,喜欢他那个小儿子。
——新君只怕早就盼着父皇驾崩了。
平时常常来往京城的神医,紧要关头反而找不到了,原时安跑出去就是小半年,蹲在羲皇山都不带挪窝的,一口咬定没找到,正在找。
他是真的找不到。
新君却错会了他的意思,认为他是自己人,帮着自己“送”走了父皇。
正经是天家无父子。
原时安收敛住容色,还得去安慰平和公主。
这位公主打小受父皇宠爱,是真的很痛心于父皇的逝去。而且,亲爹当皇帝,跟亲哥哥当皇帝,那能一样吗?亲妈当皇后,跟嫂子当皇后,那又一样吗?
※
谢青鹤在蒋英洲的皮囊里,足足生活了一个甲子。
这一生中,他学了七十二种不被史料记载、消失在时间长河中的各种知识与技艺,比如某些山民交流的语言,某些巫师神汉的祖传秘术,也有一些被淘汰的技艺,如草籽织出粗糙的经布,蒸晒处理兔子皮……没能悟得知道,反而觉得,有些东西确实没什么用,活该从历史中消失。
蒋幼娘一生未嫁,成书画、绣品大家,有字帖《神仙书》、《清静经》传世。
最奇特的经历则属蒋二娘,她没能在羊亭县过一辈子。
庄彤在京城陷入党争,险遭截杀,受南北杂货铺庇护逃过一劫。朝廷派的护卫不大顶用,庄彤拿着谢青鹤给的信物,厚着脸皮向杂货铺求援。
事情上报到寒山,鲜于鱼亲自来处理。他给舒景写了一封信,问舒景想不想出山?
——为奴受辱是赎罪,亲自出山保护一位为民请命的贤臣,苟活的意义是不是更大一些?
舒景非常意动。
然而,他的主人是谢青鹤,也要考虑蒋二娘的意见。
蒋二娘不知道舒景心内纠结什么,她甚至都不知道舒景曾经是一名刺客,曾经杀了无数无辜的官员。只是舒景接了鲜于鱼的来信,非常想去保护庄彤,蒋二娘就把铺子交代给大丫,收拾好行囊。
舒景被她的干脆利索惊住了:“此事……我还没想好。”
“这有什么可想的?你想去就去。庄彤又不是别的什么人,他有难处,能帮为什么不帮?我从前也是磕磕巴巴的性子,被人打得遍体鳞伤,弟叫我和离回家,我还要多想半天。如今咱们也不缺银钱使唤,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不必考虑太多!东西我都收拾好了,约好船就能上路。”蒋二娘说。
到了京城之后,此后的际遇更加玄奇。
舒景跟着庄彤贴身保护,蒋二娘闲来无事,就跟着庄彤的妻子何氏、贺静的妻子糜氏一起玩。她身份特殊,连平和公主宴客也会给她发一张帖子,请她坐上席。混进这个圈子之后,一次很偶然的饮宴,蒋二娘与当朝首辅蔡荣的夫人万氏相见,万氏一眼就认出了她:“蒋姑娘!”
蒋二娘有些迷惑:“夫人认得我?”
万氏满脸含笑,她的女儿蔡氏也闻声而至,笑道:“姑姑不认得我了?那年娘带着我们进京投奔父亲,在船上病倒,是姑姑借了炉子给我们熬药。我还记得姑姑抱着我唱歌呢。”
蒋二娘这才想了起来。她与谢青鹤上京寻找蒋幼娘时,是与这一家人有过一段缘分。
“记得了。原来夫人要投奔的竟然是蔡首辅。”蒋二娘说。
万氏呸了一声,说:“那时候哪是什么首辅?穷酸小官儿罢了。”又问蒋二娘近况,夫婿是哪一位,在什么衙门做什么官。
听得一众在万氏身份奉承的官太太们都很眼热。
万夫人问得这么仔细,必是要回家告诉蔡首辅,好好地提拔栽培了。
蒋二娘只说自己还没嫁人,她跟舒景的关系不大好说,含糊地绕了过去。
万氏又问:“那你兄弟呢?小小年纪就那样沉稳,想必也是很有出息了。”
蒋二娘一直都很为弟弟自豪,矜持地说:“他是个闲散人,平素只教教学生,也算不得多大出息。好在学生们争气,日子也还过得去。”
何氏与糜氏都听见消息赶了过来,两个都上前叫蒋二娘姑姑。
万氏马上就明白了,很是惊讶:“就是那位书画双绝的南安蒋先生?竟然是他呀!”
蔡氏跟着笑道:“前两年阿弟说要去拜师学画,不凑巧,没能进得门去。他要是知道心心念念又不得的师父,在他小时候就抱过他,给他讲过故事,只怕要腆着脸去扒门了!”
这一日过去之后,庄彤与贺静都很困惑,蔡首辅怎么突然变得特别和善,频频示好?
舒景犹豫着说:“只怕是……二娘和主人的情面。”
叫了蒋二娘来问,她把前事说了一遍,奇怪地说:“也就是借了个炉子给她们熬药,弟还帮着开了一副药,这能算什么恩德?我还奇怪呢,她说她丈夫在红绿寺当通译官,怎么就成首辅了?”
庄彤解释说:“宦海浮沉,偶尔出了些岔子,说贬也就贬了。在鸿胪寺好歹没出京。”
蒋二娘也不懂朝廷中的事情,只是感慨人世无常。
当年相识于微时的万娘子成了首辅夫人,陪着她带两个孩子进京的妾室虹娘却已经病死了,下船时抱着她哇哇哭不肯分手的小姑娘已经嫁人生子,她却还是孤身一人……
明明蒋二娘什么也不懂,接到帖子她就去赴宴,偶尔也跟着何氏、糜氏出门,后来万氏也常常给她送帖子,请她去玩耍。一来二去,居然替庄彤、贺静与蔡首辅的关系维持得非常稳固。
以她的出身来历,又没有当官的丈夫撑腰,偶尔也会被人讽刺。
舒景很心疼,认为蒋二娘去维持交际以至于受辱,太过为难她。
哪晓得蒋二娘根本体会不到他的心情,常常对他说:“当初我爹就是做陪人吃饭的营生,我如今吃饭虽没有银钱,白吃白喝也挺划算。可惜我不是男子,否则我也去考个功名,专门陪人吃饭。”
舒景:“……”好的吧。
蔡荣一手提拔庄彤入阁,更是在因病致仕之时,接连上书皇帝,推举年仅四十岁的庄彤继任。
虽说此事中间多有波折,庄彤又耽搁了两年,四十二岁时才继任首辅,对于蔡首辅的提携力荐,庄彤依然感激不尽。舒景就一直跟随在庄彤身边贴身保护,直到庄彤八十三岁病逝于书房。
蒋二娘也跟着舒景在京城住了一辈子,做了一辈子的“吃饭营生”。
庄彤病逝之后,舒景送庄彤灵柩回羊亭县,直到庄彤下葬之后,他才问蒋二娘:“姑姑,我求主人写一纸婚书,好不好?”
蒋二娘皱眉道:“不好。”
舒景也已白发苍苍,胡须微微颤动:“为……什么?”
“良贱不通婚。你是罪籍,我们怎么能成亲?”蒋二娘说。
舒景默默地张了张嘴,半晌才说:“庄少爷做了这么多年首辅,姑姑觉得,我还能在罪籍么?”
蒋二娘更吃惊了:“你不在罪籍了?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不告诉我?”
“庄少爷入阁那一年就替我销了罪籍。”舒景说。他以为蒋二娘知道这件事。
蒋二娘气得满头银簪摇晃:“我若是知道,早就成亲了。说不得还能生个胖娃娃!你现在才告诉我,我牙齿都掉了五颗了,哪里还能生娃娃!你真是个坏东西!”
舒景承认自己很自私。
他前半生背负的罪孽太过沉重,没有人给他判下刑期,但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像人一样活着。
他守护了庄彤一辈子,看着庄彤澄清吏治、调理山河,看着庄彤将腐朽的官场一点点修补,看着庄彤每一天每一刻都在为治世努力,他作为庄彤的侍卫,保护者,也算是在用仅有的一份力尽微末之功。
直到庄彤歪在书房失去呼吸,直到庄彤的灵枢从京城回到羊亭县,直到庄彤入土为安。
他才觉得,自己可以不再做罪籍的奴婢,可以堂堂正正地去迎娶自己心爱的女人。
只可惜,他和她都已白发苍苍,韶华不再。
“我是个坏东西。”舒景将蒋二娘搂入怀中,“愿我来世做个好人,早早地遇见你。”
※
谢青鹤也已经到了极限,蒋英洲的皮囊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作为不修者,他清楚地感觉到衰老的整个过程。释家说人生七苦,生老病死皆在其中。谢青鹤第一次如此清楚地感觉到“老”的痛苦。
他去参加了庄彤的丧礼,又去墓园给死去多年的蒋元娘扫墓,再回羊亭县交代后事。
鲜于鱼知道他要死了,提前赶到羊亭县陪伴。
就在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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