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这事还当从长计议。”
李常熟马上打断了姐弟俩的唱和,假惺惺地走到窗前查看。
他弯着腰探着头东看西看,谢青鹤则看蒋元娘的脸色。
在蒋元娘心目,自然是家人弟弟最重要。她嫁给李常熟就是为了换一份聘礼银子,给虚荣的弟弟买与安家少爷攀比的玉佩,李常熟想要杀了谢青鹤,蒋元娘自然不与他干休。
然而,她不过是个闺忙碌的妇人,哪里处理过杀人之事?
除了本能地应和着弟弟的说辞,她心里慌乱,眼神带出一点紧张与无助。
从小到大她都是弟弟的保护者和供养者,从来不曾觉得弟弟可以倚靠。相反,在她的认知里,弟弟遇到难处都是要她来解决的。抛开丈夫这层身份不谈,李常熟有财有势年富力强,在镇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此时莫说报复李常熟,就算单纯想逃过李常熟对弟弟的残害,只怕都要费些力气。
蒋元娘对此深为忐忑,却不能让弟弟和丈夫看出端倪,只能竭力保持着冷静的模样。
谢青鹤对她生起一丝怜悯之心。
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只因所托非人,就要无辜面对此时的艰难抉择。
她原本也不打算嫁给年纪与父亲差不多大的李常熟。若非蒋英洲虚荣心作祟,在家打滚装病,非要买价值不菲的玉佩,非要与安家少爷攀比,蒋元娘不会嫁给李常熟,李常熟也没会认识蒋二娘。
谢青鹤觉得最可笑的是,蒋元娘没有入魔,蒋二娘没有入魔,受尽溺爱的蒋英洲却入魔了。
李常熟装模作样在窗前探看一番,脸色凝重:“这是有人故意作祟,我看是冲着英弟来的。”
他看了半天看出这么个结论,姐弟二人都没吭声。
这么明白着的事,谢青鹤说了一遍,蒋元娘附议了一遍,李常熟还得察看半天才确认。
“不过,就这么两张纸就去找安家对质……”
李常熟的首要目的,还是确保这件事不要捅出去,以免引起风闻:“且不说安家是否是谋害英弟的幕后黑尚未可知。只说真是安家存心谋害,咱们贸然上门质问,岂不是打草惊蛇了?”
“说人证吧,英弟没提,想是没有。说物证吧,这窗上的油纸平平无奇,极其易得,上面又没写着安家的字号,那咱们怎么就能证明是安家下呢?就凭着几张纸去质问,那他也不可能承认啊。”
李常熟只管对着谢青鹤忽悠,在他的印象,内弟就是个虚荣自负的蠢货,哪有几分见识?
至于蒋元娘,李常熟知道这妇人不蠢。就因为她不蠢,她才知道敬畏,不敢与自己翻天。
“这事儿就算是拿着状子去官府提告,堂官也不能因为几张油纸就给安家定罪。安家是什么门第,岂是好攀诬的?你说安家害你,证据呢?就算有了证据,你要指告谁呢?安家上下几十口子,加上奴仆管家那得有上百号人,你打算告谁?”
李常熟回过头来,劈头盖脸一番话就冲着蒋元娘喷了出来,话音隐带一丝严厉。
这是在警告蒋元娘,你就算想闹,这事你没证据,真和我撕闹起来,吃亏的是你和你全家。
李常熟在镇上做米粮生意,人脉不熟,没点钻营的本事,这民生命脉的营生能给他做?安家一张帖子就能请县上的老父母赴宴,李常熟同样是各色饭局的座上宾,能与县上堂官对坐喝茶那一类人。
蒋占原本也能勉强挤进去混个脸熟,只是世易时移,蒋家得罪了安家,蒋占都回老家避祸去了,真要和李家打官司,蒋家在人情上半点不占便宜。
蒋元娘越发觉得弟弟的思路正确。
这件事走正常途径根本不可能有结果。
她知道丈夫打二妹主意,也注意到了丈夫看见弟弟活着那一刻的失态,可是,这一切都不能证明那油纸是丈夫贴的。说破天,这世上也没有听信一面之词就将人定罪的道理。
但是,把安家拉下水之后,情况就不一样了。
安家在镇上是极体面的人家,平时修桥铺路,灾年施粥免租,坊间风闻极好。
就算安家因赵小姐之事迁怒蒋家,镇上乡亲不知内情,也只会认为事出有因,不是当事人,不好劝人大度。哪怕蒋占与张氏被逼逃回了老家,那也不一定是安家的错。
但是,若是传出了安家暗杀蒋家独子的消息,情况就不一样了。
蒋英洲是蒋家独一的男丁,朝廷抽丁都轮不到蒋英洲头上。在世俗凡户的认知里,两家又没有杀父之仇,安家若是做出害人断子绝孙的恶事,那就是为富不仁的大反派,街坊邻里必然同情蒋家。
若这事是安家做的也罢了,平白无故背这么一口锅,安家为了自家名声也得一查到底。
蒋元娘很想拉着弟弟去找安家“质问”,这事一旦捅开了,弟弟反而安全。
难处在于李常熟出门就带着十多个下人,现在堵在家门口,将去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这些人除了一个车夫常年在家里服侍,其他人都是李常熟在米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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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计,平时跟着李常熟运粮跑商,蒋元娘不说支使,见都没怎么见过。她来时还觉得前呼后拥极其风光,现在才知道头疼。
蒋元娘琢磨对策时,谢青鹤就像是全然不知事的蠢货,听信了大姐夫的说辞。
“那可怎么办?大姐夫,你可要救救我。”谢青鹤满脸惊慌,装得挺像。
蒋元娘就似吃了个苍蝇。只是弟弟给她喂苍蝇的时候太多,她都吃出了经验。顾不上跟弟弟掰扯,她赶忙说道:“我看这地方是待不得了。快快,姐姐给你雇一艘船,你快回羊亭去。”
李常熟哪里肯放谢青鹤离开,说道:“尽说玩笑话。这都大年十了,江上哪里还有船?”
蒋元娘不肯让弟弟跟着回李家,更不肯让李常熟派人送弟弟去乡下。这会儿被李常熟截断了去路,她有些慌不择途,说:“无非是花些银子,码头的乔儿是隔房的表亲,这个忙他是要帮的。”
李常熟笑吟吟地说:“铺子里正月不开张,家里的粮船就飘在江上。就叫粮船跑一趟。无非是船大些要从县里绕一圈。”他居然还敢去威胁蒋元娘,说,“娘子连为夫都信不过了吗?我做姐夫的难道还能与外人合谋害了自家内弟不成?”
蒋元娘哪里肯答应。这船是那么好坐的么?李常熟只要安排好船工水,将弟弟谋害之后,说弟弟不小心跌江里,或说船翻了,她能找谁说理去?
可她也不敢明着撕破脸,若是逼得急了,李常熟带着十多个人,她也打不过。
“那船……那么大的船,为他一个人兴师动众的,传出去……家里大郎、大郎媳妇,只怕又要不高兴了。那要不,就让弟跟着回家住两日。安家再是嚣张跋扈,应该也不敢……家里来害人吧?”
蒋元娘被逼无奈,只能把弟弟牢牢拴在身边,以策安全。
李常熟的目的就是按下此事,绝不能外泄。
悄默默杀个人,只要做得不动声色,民不举官不究的事,埋了也就罢了。
但是,如果闹得满城皆知,官府就不得不过问了。凭着李常熟在相邻几个县的人脉,官司肯定不会输,可是要往衙门里填塞多少银子,实在说不好,他也不想落得倾家荡产的地步。
蒋元娘不敢翻脸,怕李常熟翻脸。
李常熟同样不想把事情闹大了,代价太大。
夫妻俩都不想翻脸,蒋元娘是怕丢了性命,李常熟则是不想花太多钱,各人握的筹码不同,底线自然也不一样。如今仍旧是李常熟掌握着局面,他觉得蒋元娘跑不出自己的掌心。
蒋元娘提议把蒋英洲带回李家,也算是正李常熟下怀。
李常熟很诚恳地看着谢青鹤,说:“英弟若是信得过大姐夫,只管来家里暂住几日。不瞒你说,你独自去羊亭县,姐夫也很担心。那安家一计不成,岂能善罢甘休?你在羊亭也无人照顾保护,你那两个姐姐都是妇道人家,能顶什么事?”
蒋元娘又被李常熟暗敲打了一回,偏又不能拆穿,恨得鬓上金钗微微作响。
谢青鹤看上去就是吓坏了的少年,眼惊魂未定,只会不迭点头:“我听大姐夫的。”
——去安家对质,是下下策。
李常熟根本就不可能答应。
在不考虑谢青鹤离谱战力的情况下,李常熟带着那么多人,很容易就能控制住局面。
所以,李常熟必然会阻止去安家对质的提议。
谢青鹤故意提起安家,指出自己被油纸贴缝谋杀之事,是想知道蒋元娘的想法。
李常熟毕竟是蒋元娘的丈夫。
蒋英洲的记忆里,李常熟也没有对蒋元娘做出诸如徐浓险些打死蒋二娘那样的恶劣行径。
以当世各家媳妇的待遇看来,李常熟对蒋元娘不差,甚至可以说很慷慨大方。蒋元娘可以大大脚地贴补娘家,还能随给弟弟塞二十两银子做零花钱——许多京贵妇也不见得这么宽裕。
妇人一生无依,出嫁之后必以丈夫为倚靠才得安身立命。她们维护丈夫,就是维护自己。
蒋元娘的难得之处,在于她没有贪图夫家的钱财与安逸。
面对丈夫谋杀弟弟的惨事,她没有假作不懂不知,或是故意粉饰太平。
她在很认真地考虑如何去保护弟弟,解决此事。对出嫁多年的妇人而言,蒋元娘的选择不啻于放弃了生活的一切,包括她后半辈子的安稳太平。
谢青鹤处事从来都是“你是什么态度,我就是什么做法”。蒋元娘有情有义,他在处置李常熟的时候,当然要更加考虑蒋元娘的利益和想法。人与人之间的支持,总是互相的。
至于说找安家出头……
收拾区区一个李常熟,需要拐弯抹角找安家出头么?
蒋元娘觉得弟弟完全不知事被丈夫忽悠住了,丈夫又包藏祸心,一旦回了李家,还不知道要怎么腹背受敌,满心焦虑。李常熟在这一点上倒是与她达成了共识,他也觉得自己哄住了内弟。
李常熟极其自负,不大看得起蒋元娘,根本不认为蒋元娘能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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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哄住了内弟,那就万世太平。
他继续维持着与内弟关系极好、极和谐的表象,满脸慈爱地搭着内弟的肩膀,一副咱哥俩好的模样,说着花言巧语,哄谢青鹤去看家里新做的爆竹。
谢青鹤才知道李家还有做烟花爆竹的艺,对此还真的挺感兴:“那倒要见识一番。”
满腹焦虑的蒋元娘冷不丁听见这一句,心态差点爆炸:“那有什么好看的!前些日子才听说县里有做烟火的铺子走水,噼里啪啦炸了半条街,那守铺子的老翁眼珠子都炸得掉了出来。你不要命了?不许去看!”
平素蒋元娘都极其温柔,突然板着脸强令不许,谢青鹤把幼弟的刁横跋扈演得惟妙惟肖:“大姐姐好大的气派。总是大姐夫把你宠坏了。”
李常熟马上作出河东狮惹不得的表情,悄悄给谢青鹤打势:偷偷带你看。
谢青鹤心想,论心态,这位大姐夫还真是无敌了。贴了油纸懒得收,就敢直接带着老婆来给内弟收尸。明知道老婆拆穿了自己的把戏,居然还能恍若无事地当面演戏。他是真的没觉得尴尬啊。
如此有恃无恐,是完全没把妻子放在眼里,也完全没把岳家放在眼里。
换句话说,他不怕得罪蒋家。就算把蒋家都杀光了,他也有自信不被追责,依然风光太平。
天高皇帝远的江南小镇,李常熟认为自己完全可以主宰一方,呼风唤雨。
镇上不大,有身份的体面人还是出入都要坐车。蒋元娘万分想与谢青鹤同乘,趁告诫弟弟一番,谢青鹤却被李常熟拉了过去。蒋元娘气急了:“我与英弟有话要说,你拉扯他做什么?”
李常熟笑道:“什么话非得车上说?我与英弟多日不见,这小舅子不得好好哄着?”
这夫妻俩才争了一句,跟来的丫鬟小厮都帮着李常熟劝说蒋元娘。
谢青鹤不禁摇头,由此可见,蒋元娘在家没什么地位。僵持在门口实在太冷,谢青鹤不想再纠缠下去,说:“我这么大人了,也不好去坐姐姐的车子。有话到家再说吧。”
蒋元娘无奈,独自上了车,倚在车厢上满腹愁绪。
她这辈子只学了如何做家务,如何讨好婆母姑子,如何侍奉父母丈夫。她学得一世顺从柔软,从来没有人教过她,她该如何去对付家顶门立柱、掌握了一切资源的丈夫。
车辆抵达李家时,李家早已张灯结彩,无内无外都是一片祥和欢庆,连下人们都戴着花涂着唇。
谢青鹤跟着进门的时候,李家当家的大媳妇才放了赏,奴婢们都欢天喜地地出来。看见谢青鹤跟在李常熟身边,全都愣住了。
过年归家是礼数,因为大年初一要祭祀祖先,这是一年之最重要的祭祀。
吃团年饭,给长辈拜年,也是最大的礼数。这事慎重到什么程度呢?连出嫁的女儿都不许在家里待着,必须去夫家过年。否则就会吃了自家的福禄之气,让娘家吃亏。
但凡懂点礼数的正常人,宁可独自守着家里冷锅冷灶,也不会贸然去别人家过年。
这不讲究的太太冷不丁把娘家兄弟接到家里来,下人们就惊呆了。
就算是姻亲也没有一处过年的。把娘家兄弟接来往家里一坐,嚯哟,这是要干什么?给大少奶奶下马威吗?谢青鹤这么一来,吃席就要坐上席。大少爷二少爷都得端着杯子老老实实来敬酒。
蒋元娘见了下人们的反应,暗暗生恨。
李常熟说陪她去娘家接弟弟,却根本没有交代过家里,说要接内弟来过年。
——他压根儿就没想过接弟弟回家。他就是去收尸的!死人怎么会到李家过年?那也不必去惊扰他那两个宝贝心肝儿儿子,惹得那两个少爷又心生不满。
谢青鹤全然“不知”其尴尬,乐呵呵地在李家逛了起来,进门之后,他就指着李常熟挂在堂上的古董字画一通瞎扯,李常熟越发觉得他是个草包,又叫李家两个少爷来见客。
没多会儿,下人就来回禀。说大少爷在祠堂准备明天的祭品,二少爷出门看货去了。
总而言之,少爷们没空来拜见“舅舅”。
蒋英洲不是爱到姐夫家串门的性子,当初蒋元娘婚嫁走书六礼,他也不曾来李家看过。谢青鹤更没有来过李家。说来说去,这还是小舅爷第一次登门拜访。李常熟的两个儿子若是懂礼数,再忙也该来拜见,哪怕过来说一句话就走呢?
现在两人都找借口不来,可见平时也没把蒋元娘放在眼里,根本谈不上尊重。
“没事没事,反正我也不惯应酬。大姐夫,来都来了,快上酒菜来。”谢青鹤穿着皮毛衣裳都觉得冷,很难想象蒋英洲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以前冬天怎么没把他冻死?
蒋元娘也顾不上跟继子们置气,性命攸关,她去厨房盯着给弟弟吃的饭菜去了。
李家午原本要团年吃饭,因谢青鹤突然到访,李家两个少爷都不肯去应酬,两个少奶奶也乐得在自家小院对付一顿。只是听说谢青鹤要留下过年,少爷少奶奶们都不乐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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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夜饭要年年有余,那是留给来年自家吃的。跑来个外人吃自家的饭菜,兆头就不好了。
李家是做生意的人家,尤其迷信此事,李大郎和李二郎都非常愤怒。
但凡有条理知礼数的人家,已然成年的继子都不好往填房太太的屋子里跑,总得避嫌。
可是,李家的儿媳妇不愿意冲锋陷阵去怼继婆婆,就得儿子自己出面对付继室太太。李大郎还端着长子的体面,李二郎就管不了那么多了,仗着自己“小”,冲进蒋元娘住着的院子就是一通排揎。
“太太做事好没道理,几时见过捎带着娘家兄弟到夫家过年的道理?十晚上一家团聚,座上都是李家人,这突然出来个姓蒋是要去哪里坐?单开一桌吗?就想着吃姐夫家吃上瘾了不成?”
“人说正月里走亲戚,那也是女子回门,断没有吃到出嫁女的婆家去的,您看看家里两个儿媳妇,做太太的竟不如媳妇懂事?想来是太太如今还没有生下个一儿半女,心思还在娘家。不像您两个儿媳妇,生了李家的种,在李家扎了根,才是正儿八经的李家人……”
蒋元娘嫁入李家多年,始终没能生育,她为此吃了不少药,拜了不少佛,只恨自己福薄。
妇人出嫁之后,若不能诞下与丈夫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就始终不能在夫家扎根。对夫家来说,媳妇永远是外人。只有成了夫家孩子的母亲,妇人才算是真正有了倚靠。
李家大郎二郎,两个儿媳妇,次次都拿这事讽刺蒋元娘,蒋元娘也无法反驳。
没有孩子,就是外人。有了孩子,才是一家人。
往日蒋元娘听见这个话题,每回都要难受许久。今天却有些庆幸,幸亏没有孩子。
若是有了孩子,丈夫要杀弟弟,她该如何自处?为了弟弟与孩子父亲反目,孩子何其无辜?为了孩子任凭丈夫谋杀弟弟,那可是……与自己一母同胞的兄弟啊!
如今没有孩子,就不必考虑这种伤人伦的问题,蒋元娘心竟有一丝怪异的爽快。
她正在跟谢青鹤说油纸的事。提醒弟弟在李家也要注意安全,不要掉以轻心。
谢青鹤“接受”的速度之快,蒋元娘都怀疑他是不是没听懂。
姐弟俩正在艰难地沟通,窗外李二郎叫嚣得也足够响亮。李家是商户出身,家里院子也不敢修得太大,恐防僭越。李二郎在院子里叫骂,隔着一道窗,屋里听得一清二楚,就似李二郎站在面前。
“大姐姐,这样猖狂的便宜外甥,我本该马上就帮你打死。”谢青鹤抱着火盆不放,衣服上蒸腾起袅袅湿寒之气,他说话慢腾腾的像是一只冬眠初醒的黑熊,“只是天气实在太冷了。”
蒋元娘只当他怂,也从没指望弟弟给自己出头,还挺害怕屋内姐弟说话被李二郎听见,叫李二郎继续发飙。她压低声音,悄悄地说:“哪个叫你出气了?咱们不与他一般见识。他……”
一句话没说完,就看见谢青鹤飞快地掀开窗户,哐当一个火盆砸了出去。
蒋元娘看见谢青鹤端起火盆,看见谢青鹤开窗,看见火盆飞出去……她看见了一切,却惊呆在当场,无法整合这一切信息连起来代表着什么。
火盆的柴炭在飞速掷出的过程飞散,两根烧红的木炭正李二郎的棉袍下摆,马上就烧穿了几个洞。李二郎的反应和蒋元娘一样,看见了一切,就是没法儿相信发生了什么。
直到炭火上身,他才如梦初醒,嗷嗷叫着往旁侧躲闪。
这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摔在他下摆上的两根炭条已经把他的棉袍燎开,有小火苗窜起。
站在门口的丫鬟打从李二郎过来骂人时就在装死,这时候才急急忙忙上前,帮着李二郎扑火拍灰,嘴里哎呀哎呀叫个不停。
谢青鹤怕冷风灌入,早就把窗户放了下来,隔着窗户说道:“你要不服气,进来打架。”
李二郎已经被砸懵逼了,看着四散的柴炭后怕不已。这要是砸到脸上,岂有好的?
平时蒋元娘不招惹他,他尚且要寻衅讽刺蒋元娘两句,这回谢青鹤砸到他身上了,他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了,阴着脸往蒋元娘的屋里冲。
围在李二郎身边帮着拍灰的丫鬟们心知不妙,一路跟着劝阻:“二少爷,二少爷,那是太太的寝房,不好进的!”
李二郎哪里还管得了那么许多,甩开丫鬟,一脚踹开了房门,怒道:“蒋英洲,我日你大爷!”
蒋元娘才想拦在弟弟跟前,一直比较废柴的弟弟居然先扑了上去。跟随二来的丫鬟与蒋元娘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李二郎就照着进门的姿势飞了出去。
过了片刻,丫鬟们看见李二郎坐在地上一脸被揍过的挫样,明白了。
二少爷这是被刚扑上来的蒋舅老爷打了。
李家的奴婢自然维护自家少爷,待李二郎气愤不已再次冲上来时,丫鬟们纷纷上拉偏架。
这个去拉谢青鹤的胳膊,那个去拉谢青鹤的,恨不得把谢青鹤团团围住,直接送到李二郎跟前,叫李二郎照脸随便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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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元娘气得满脸通红,上前去拉扯丫鬟:“做什么拉我弟弟?快些放开!”
她也不是千金小姐出身,在家担水劈柴什么活儿都干过,在李家养了几年底子尚在,单论力气也不必这几个丫鬟小。何况,丫鬟敢随意拉扯舅老爷,却不敢真的对太太动,真被蒋元娘唬住了。
谢青鹤不便与尘俗妇人动,倒也从不吃亏。他数着数,有个丫鬟发狠伸捉他,他就照着冲上来的李二郎一连踹了脚,生生把李二郎踹得飞出门去,直接闭气晕了过去。
李二郎软在地上一动不动,丫鬟们吓坏了,纷纷冲上去察看。
蒋元娘则提着谢青鹤的大衣裳出来,匆匆给他裹好:“这地方是待不得了。快跟我走。”
谢青鹤掖紧衣襟,站在原地不动:“为何要走?他做儿子的在母亲院子里喝骂,还冲进来想打舅爷,处处都是他理亏。就不问别的,问他为何来大姐姐的院子,他要怎么解释?”
蒋元娘无奈地说:“阿弟,不是所有人都讲道理的。这是李家,你打了李家的少爷,他们就不讲理了,将你打杀在此处,只说你出了意外,酒醉失足,林林总总,你人都死了,还能替自己喊冤?”
正在说话间,李常熟闻讯而至。
那边丫鬟掐人口捏虎口,也把闭气的李二郎掐醒过来,气恼地冲李常熟嚷嚷:“爹!”
“你还嫌不够丢人。看看你那熊样儿!”
李常熟难得一回没有先指责妻子,反而发作起儿子。
丫鬟们都睁大眼睛,李二郎也很意外。
毕竟父大如天,李二郎往日刁横无礼,是因为李常熟纵容儿子轻视妻室,如今李常熟改了态度,李二郎的气焰马上就下去了,不再故意拎着他被烧坏的棉袍,低头站着不说话。
反倒是谢青鹤不依不饶,说:“大姐夫,你这前妻生的儿子好生厉害。舅老爷在都敢这么欺负继母,平时那得多大的气派?不得叫我大姐姐管他叫爹吧?”
李常熟嘿地打断他的怪话,嗔怪道:“胡说什么!差两辈儿了!”
看上去还真像是姐夫和小舅子关系特别好,二人勾肩搭背随时都能开玩笑。
李常熟对蒋元娘一改常态,不许李二郎对继母不敬,那是因为他尚有谋害蒋英洲的心思。
事实上,除了蒋家几个知情人,谁都不知道李常熟有杀死蒋英洲的动。如果不是他太过猖狂,故意带着蒋元娘去给内弟收尸,想着收尸的途顺便去收贴在窗户上的油纸,从而暴露了自己,连谢青鹤都不会把暗杀之事联想到他的头上。
只要他一直对外维持了与内弟的良好关系,就算蒋英洲意外身故,也没有人会怀疑他。
现在李二郎跑来继母院子里闹事,李常熟当然要训斥李二郎,给蒋元娘撑腰,给小舅子体面。
李常熟跑来和完稀泥,把儿子打发出去之后,又承诺给小舅子买条船,方便他在羊亭县和临江镇来去,谢青鹤还是拉着他问便宜外甥为什么欺负我姐姐,李常熟“逼于无奈”,又答应给小舅子买个漂亮女婢,送给小舅子暖床。
看着谢青鹤神魂颠倒的模样,蒋元娘完全陷入了迷茫之。
刚才她把事情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弟弟点头说知道了。她现在又怀疑弟弟是没听懂。
“老爷,借一步说话。”蒋元娘忍不住说。
李常熟看了被自己笼络住的小舅子一眼,笑吟吟地跟着蒋元娘进了内室。
“我这里有一封信,烦请老爷使人带去羊亭县,交给我二妹。”蒋元娘实在没有办法。
弟弟看上去活得云里雾里,根本不知道他到底弄明白处境没有。丈夫有财有势,狠毒霸道,把弟弟哄得团团转。她是很想硬气一回,真正到了想反抗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何等荏弱无力。
这时候她能考虑的根本就不是如何报复丈夫,她连保护弟弟都做不到。
李常熟居然当着她的面拆了那封信,信里蒋元娘说,她才从弟弟口得知幼娘也在羊亭县,念及两个妹妹孤身在外年节寂寞,请她俩都回临江镇,全家一起过元宵节。
这就是低头认输了。直接把二妹撮合给你,你就不要去动我家的心尖子了!
李常熟得意至极,笑道:“这就叫人去送信。”
此前李常熟一直想哄谢青鹤出去玩,不让谢青鹤与蒋元娘长时间待在一起,这会儿得了蒋元娘这封求和认输的书信之后,他也不再笼络谢青鹤,匆匆忙忙独自离开。
因先前李常熟难得偏向了蒋元娘一回,院子里服侍的丫鬟也警醒了不少,伺候得比从前更殷勤。
谢青鹤砸掉的火盆早就收拾了起来,听说舅老爷怕冷,还专门多烧了一个火盆端进来,一前一后把谢青鹤围了起来。
谢青鹤被熏得哭笑不得:“这是要火烤舅老爷么?”
丫鬟们又连忙送清火茶来。冬日用了火盆容易上火,清火茶家里也是常备的。
李常熟离开之后,蒋元娘打发了所有丫鬟,对谢青鹤说了送信之事。
谢青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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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发表意见,蒋元娘的声音已压得很低,轻声说:“这不过是缓兵之计。你大姐夫这个人……不做便罢,做必做绝,从不留遗患。他既然动了杀,又被我发现了,就算家改了主意,同意将二妹许配给他,他也会疑心家对他记恨,会对他伺报复。所以,他一定会率先出占据先——他不会让你活着。”
蒋元娘显然很了解自己的丈夫。从蒋家门口登车之时,李常熟就在人前努力维持着与谢青鹤关系非常好的模样。这是在为以后杀人做铺垫,以此降低外人对自己的怀疑。
谢青鹤很意外地看着蒋元娘。
大姐姐思路很清晰,往羊亭县送信之举,只怕不止是缓兵之计,更有破釜沉舟之志。
“大姐姐有何打算?”谢青鹤问。
蒋元娘看着火盆烧红的木炭出神片刻,才缓缓地说:“他是个男人大丈夫。男人大丈夫……都是看不起小女子的。”妇人一旦发狠,闺阁太多段可以使用,这却不好与弟弟细说,“你在这里吃喝休息都要警醒些,过了这几日就有结果了。”
谢青鹤大概知道了蒋元娘的想法,摇头说:“大姐姐,妻杀夫,千刀万剐。”
蒋元娘不禁好笑:“抓住了千刀万剐,抓不住么,呵呵。”
“也不至如此。”谢青鹤绝不肯让蒋元娘行险。他来处理这件事,神不知鬼不觉就办妥了,要让蒋元娘去办,指不定就成了记入县志遗臭千年的杀夫案,反倒赔上蒋元娘的一生。那又何必?
“此事我自己也能处理。只是此前不知道大姐姐的决断,实在把握不住轻重。大姐姐与他结缡多年,我也不知道大姐姐是不是真的心爱他……”谢青鹤还是得解释一番,以免蒋元娘心不悦。
蒋元娘心情很复杂,许久才说:“日子过得长了,才知道人活着无非柴米油盐。我在这家里,一无所有。只有他多看我一眼,我才能过得好。只说得上他是否心爱我,可谈不上我去心爱他。”
谢青鹤入魔修行也很少与妇人接触,更没什么会去听妇人倾诉情爱苦恼。
蒋元娘的处境他能理解,真正听到蒋元娘说起自己的感情生活,他又觉得有些意外。
蒋元娘年轻靓丽,又是秀才公家的闺女,嫁给李常熟做填房,看似蒋元娘吃了大亏。可这世上青春靓丽的女子不少,将正室虚位以待的富户又有多少呢?以至于蒋元娘嫁给李常熟,竟似高嫁了。
李常熟阅历丰厚身家不菲,对付年纪轻轻的蒋元娘不费吹灰之力,蒋元娘靠着他吃喝度日,见识阅历也被他镇压着,从身心到精神都处于极度弱势的状态,她说,谈不上心爱。
如何去爱?拿什么去爱?一无所有之人,贫瘠得连自我都缺失了,哪还有资格去说心爱?
她只是被爱之人。李常熟想爱她,就爱她。不想爱她,她也别无他法。
李常熟也可以一边爱她,一边羞辱她。比如他愿意给蒋元娘花钱,可他从不给蒋元娘尊重。
谢青鹤想起了伏传。
他知道,他和伏传的关系,与李常熟与蒋元娘并不相同。
可是,细想起来,也有许多相似之处。比如李常熟完全掌握了二人之间的主动权,不管李常熟想怎么对待蒋元娘,蒋元娘都没有抵抗之力。单从这一点来说,他与伏传的关系其实更危险一些。
蒋元娘好歹还有娘家人可以喊冤申诉,他若是欺负了伏传,大概只有安安会替伏传哭一鼻子。
就如同刚刚习武之时,发现自己一拳就能击碎山石之后,与人接触时就得更加耐心温柔。
意识到自己与小师弟的关系,小师弟实际上处于何等弱势的处境时,谢青鹤再次提醒自己,对着小师弟的时候,说话做事都要再温柔一些,以免不小心形成了压力,让小师弟觉得失力痛苦。
“大姐姐这里有大姐夫用过的东西么?”谢青鹤问。
蒋元娘一愣,不大明白他想做什么:“他五日就要回来住的。寝房里都是他用过的东西。”
谢青鹤毫不避忌地走进了长姐的寝房,仔细搜了一遍。
屋子里大多数东西都是夫妻共用的,既有李常熟的气息,也有蒋元娘的气息,这就不大合适。谢青鹤又去梳妆台找梳子,试图找一根李常熟留下的头发,哪晓得屋子里被打扫得非常干净,梳筒里一根头发都没有。
蒋元娘小声问:“你要做法害人吗?这怕是做不得准吧?阿弟,英弟,姐姐也不是不信鬼神之说,只是这出来招摇撞骗的,全都是江湖骗子。这么些年,我也没在镇上见过什么高人。那叫你喝符水吃香灰的,都是骗子……”
谢青鹤放弃在屋里找东西了,问道:“大姐姐知道大姐夫的生辰八字吗?”
蒋元娘一边去拿妆匣子里的黄纸,一边继续叨叨:“阿弟,不是我泼冷水,你要想一想这个道理。这毕竟是个害人的勾当,你说,那真正的高人哪里肯收钱害人?肯收钱害人那还是高人吗?肯定是骗子啊……”
她拿出来的黄纸非常陈旧,是当初她与李常熟议婚之事,李家拿来合八字用的黄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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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青鹤只扫了一眼,说:“这不是他的八字,不与命和。”
蒋元娘吃了一惊,将谢青鹤看了好几眼:“弟,你什么时候会看八字了?”
谢青鹤又推到了蒋英洲那可怜巴巴的几本藏书上,说是看书学会的。蒋元娘将信将疑,拿着那张黄纸还有些出神:“不是他的八字啊……那当时岂不是合错了?”
谢青鹤无奈之下,只好问了最后一件东西:“大姐姐,大姐夫夜里……用尿壶吗?”
李常熟也到了经常起夜的年纪,这么寒冷的天气,李常熟这样的老爷多半都不肯披上衣服去用恭桶,叫小丫鬟递尿壶也是常事。尿壶这东西男人用着方便,蒋元娘应该不会与他混用。
蒋元娘脸颊有些红,还有些嫌弃:“那东西……你也不嫌脏?”
谢青鹤也无语了:“难道不洗的吗?”
以蒋元娘与家丫鬟的勤快,尿壶当然是要洗的,每天都洗得干干净净,等着老爷夜里使用。
蒋元娘把李常熟最常用的尿壶拿了出来,干干净净一只瓷壶,非但没有臭味,里面还放了点香料,但,依然改不了它是一只尿壶的事实。
谢青鹤如今没有黄纸朱砂,废柴皮囊也不能凭空画符,只能借助李常熟的惯用物施法。
人在屋子里住得久了,人气能养屋气,使房屋不腐朽。修者日常佩戴的挂件、经常使用的兵器法宝,也会被气息沾染,渐渐生出灵气。普通人常用的物件也会沾上主人的气息,这也是许多邪门咒法非要取用人的衣物或是常用配件施法溯源的原理。
蒋元娘目光炯炯地盯着谢青鹤,谢青鹤就在离着尿壶一尺的距离之外,闭目冥思。
没有念咒,没有咬破舌尖喷血,也没有浑身抽搐宛如鬼上身。谢青鹤就安安静静地盘膝坐着,好像是什么都没有做,他睁开眼睛,就对蒋元娘说:“好了。”
蒋元娘满眼茫然。好了?什么好了?
谢青鹤指了指那只尿壶,说:“这只尿壶留着,尚有解咒之时。若是将它砸碎毁损,咒即沉沦入鬼府,至死方休。大姐姐想留着它,还是……我把它处理了?”
蒋元娘问道:“你做了什么?什么咒?”
“大姐姐最害怕什么?”谢青鹤问。
蒋元娘想了许久,说:“黑。”
“为什么怕黑?”
“什么都看不见。不知道有什么。”蒋元娘说。
“这就是恐惧本身。未知的一切最为可怕,若是知道黑暗有人持刀而立,个数之后就会来刺杀自己,反而不会那么害怕。最怕的是,脑子里一切害怕的事情。”谢青鹤轻描淡写地说,“人有六识,眼耳鼻舌身意,我将大姐夫的前五识都封了,他如今只剩下意识。”
江南一带都信奉释家,所谓六识也是释家的说法,蒋元娘马上就明白了这件事的恐怖之处。
一个人看不见听不见闻不见尝不到任何味道失去了所有触觉,他就被彻底与花花世界隔绝开了,分明有一具皮囊,意识却飘荡在物质界之外,只剩下无边无尽的空虚与黑暗。
那黑暗之,就是完全未知的恐惧!
一旦失去了五识,对时间的感知也会产生错觉。人在恐惧之,往往度日如年。
蒋元娘看着那只干净漂亮的尿壶。
久久地看着。
就在谢青鹤以为她会心软的时候,蒋元娘突然上前,一把将之提起,狠狠砸了下去。
粉身碎骨。
没熬到大年十的晚上,李常熟就疯了。
照当时的说法,疯子分两种。
一种是疯子,只管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攻击性,有些还能自己吃喝拉撒,不影响生活。
另一种是武疯子,武疯子攻击性很强,且通常力大如牛,若不拿绳子捆在家里,说不得就要奔出去杀人,非常危险。
李常熟是疯子。
他对外界的一切都没有任何反应,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下人们都说怪得很。那天下午,家里不小心摔碎了一只尿壶,没过多久老爷就疯了,痴痴呆呆不会听话也不认人,偶尔跌足狂奔,嘴里大喊:“尿壶精来啦,尿壶精来啦!”好像是被尿壶追杀。
疯子么,不都是奇奇怪怪的么?被尿壶追杀有什么稀罕?还有疯子认为他是一块石头呢。
除了被尿壶精追杀的时候有些激动,其他时候老爷都很好伺候。给喂饭他就吃,屎尿直接拉在裤裆里,困了不拘哪里倒头就睡,睡醒了就自然睁开眼。
蒋元娘也不嫌弃他,反正喂饭擦拭的活儿有丫鬟做,她只要带着人去守着就行。
反倒是李家的两个少爷先不耐烦了。家里有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儿,整天不修边幅到处拉屎,下人收拾得再是勤快,家里就那么大点儿地方,总会遇到恶心的事情。再有家里还有小孩儿,天天去学祖父的疯样儿,孩子年纪小,打又舍不得打,教又教不懂,全家上下头都很大。
蒋元娘叫来两个继子与儿媳妇商量,说重新买个小院,带着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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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进去,也好让老爷安心养病。
只是老爷年纪大了,病又麻烦,请大夫也是很大一开销云云……
李大郎和李二郎早就想分家了,李常熟疯而不死,做儿子的就没有分家的道理。
现在蒋元娘主动提出分家,责任落在了继母身上,李大郎和李二郎都很高兴,当然,给蒋元娘打发一钱,他们可以接受,蒋元娘想要多分一,那是门儿也没有。
兄弟俩开开心心分了家,蒋元娘拿着菲薄的田产,带着李常熟搬了出来。
李家大郎二郎的好日子没过多久,李家的宗老就带着二大爷叔祖找上门来,责问他俩为何嫌弃疯了的老父,连带着继母一起扫地出门?李大郎和李二郎冤枉死了,马上派人去请蒋元娘,说是继母要求分家,与他们无关。
蒋元娘把李常熟打扮得干干净净,放在轮椅上,只身上穿着朴素,宛如贫农。
在李家大宅门口,蒋元娘不肯进门,掩面哭泣:“我既被扫地出门,岂能觍颜登门?”
李大郎与李二郎都惊呆了,没想到继母雌伏多年,居然是这么个真实画风,这么能演啊?
大郎媳妇和二郎媳妇见丈夫吃亏,都忍不住出面指责继母出尔反尔,故意陷害丈夫。
李家宗族派来的二大爷吹胡子瞪眼:“甭说谁陷害你!你既知道此事不孝,为何别人提议你就答应下来?难道不是嫌弃你爹疯了,不能做生意供养你了,就想着分家另过?你爹挣下偌大家业,你兄弟二人径直分了,留给你爹你娘多少东西?叫他们如何度日?真真不孝子!”
这年月宗法大于国法,一姓祠堂直接就能断人生死,奸夫淫妇,不孝子女,直接就沉塘杖杀了。
蒋元娘虽是继母,宗法上讲,她既然是李常熟的妻子,也就是李大郎和李二郎的母亲。若是蒋元娘死了,李大郎和李二郎都得老老实实给她戴孝,年斩衰。她没有生育,这点就宗法上说是比较吃亏,可她在李常熟疯后不离不弃地照顾丈夫,与丈夫同甘共苦,就是贤妇风范。
一边是照顾疯了丈夫的贤妇,一边是抛弃疯子爹抢家产的不孝子,李家宗祠早有公论。
李大郎与李二郎不得不重新把李常熟和蒋元娘请回家来,把分走的家产重新交回公,蒋元娘也看不上大郎媳妇治家的权力,她收拢了叔祖的孙子,与李常熟同辈的一个年轻后生,教他帮着处置李家的米铺营生,两个不孝子只能靠边站——李常熟还没死,蒋元娘也不是寡妇,有李家宗族在背后撑腰,没那么好欺负。
谢青鹤在临江镇住了大半年,一直在背后守着蒋元娘。
他没有给蒋元娘出谋划策,蒋元娘所做的一切都是她自己的主意,谢青鹤只负责保护她的安全。
庄彤与贺静都是隔差五摇着乌篷船来镇上请教功课,他俩来一回两回也罢了,大半年都这么来来回回地跑,镇子也不大,十分引人瞩目。安家也给庄彤和贺静发了帖子,请他们诗叙茶歇。
安家若是选择下帖子对庄彤和贺静示好,势必要和蒋家讲和。
远在乡下的蒋占先沸腾了,马上写信来遥控谢青鹤,告诉他要如何如何操作。
连蒋元娘也忍不住劝了谢青鹤两句,说没必要与安家交恶,既然安家主动下帖子给庄彤和贺静,那就是给蒋家面子了。只要谢青鹤主动赴宴,赵小姐那事就过去了,爹娘不必一直住在乡下,小妹也不必躲在羊亭县回不来。
庄彤拿到帖子就塞进了火炉里。贺静更是直接,与庄彤议论说:“就赵氏所作所为,先生不曾迁怒安家已是大度,如今却假惺惺地写了帖子,叫先生主动去求和——不知天高地厚。”
谢青鹤倒也没有迁怒安家的意思。赵小姐做的事,她爹负责也罢了,关安家什么事?
只是安家这么跟蒋家闹别扭,把蒋占死死摁在了乡下,蒋幼娘也有绝好的理由不回家来,谢青鹤觉得这个状态就非常好。蒋元娘劝他的每一个字,就成了他不肯与安家讲和的理由。
庄彤烧了帖子,姿态高冷不与安家亲近,是主动分担了谢青鹤肩上的讲和压力。
徒弟如此善解人意,高兴得谢青鹤又给他加了一倍作业量,把庄彤折腾得死去活来。
与安家讲和之事告一段落,蒋占还是没敢回来。
不过,蒋占的回归怎么也挡不住。蒋元娘的计划顺利执行,当她笼络到李氏宗祠族老,成功收回李常熟的全部产业,当上幕后掌柜的时候,蒋占再次送了信来,直接表示,他要回来了。
“快快。”谢青鹤让鲜于鱼收拾行李,“咱们快跑!”
鲜于鱼本是代表谭长老来收约好的秘本,雪化春开之时,他驾乘飞鸢抵达了羊亭县。
谢青鹤回家过春节就闹出一滩事,一直跟着蒋元娘没挪窝。鲜于鱼在羊亭县没找到人,蒋幼娘指点他到了临江镇,当即就被谢青鹤扣了下来,已经整整四个月了。
谢青鹤已知道蒋英洲的皮囊不堪用,蒋元娘又这么生猛玩火,要保护大姐姐,鲜于鱼是大杀器。
“不用保护大姑姑了吗?”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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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鱼满脸懵。
“保得了一时,保不了一世。她喜欢在浑水里搅和,还能一辈子守着她么?”
若是蒋元娘愿意跟着谢青鹤生活,他当然无比欢迎。如今蒋元娘有自己的想法,谢青鹤也只能在最艰难的时候帮着看护一段时间。他此来也有自己的功课,不可能一辈子为姐姐们活着。
谢青鹤也见过李大郎和李二郎,这俩人打小被李常熟溺爱,皆是心志不坚之人。
只要李常熟还活着,又有李氏宗祠在背后虎视眈眈,他俩都不敢对蒋元娘怎么样。毕竟蒋元娘是李常熟明媒正娶的妻室,律法上与李家兄弟的生母无异,光是“不孝”二字就能压死人了。
那边蒋元娘正在拿孝道压人,摆明了想当不孝子的谢青鹤才不想留下来当靶子。
当然要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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