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第 156 章 溺杀(2)

小说:旧恩 作者:藕香食肆
    谢青鹤起床之后, 见蒋幼娘在院子里晒咸菜, 看着他的眼神略微不善。

    蒋英洲三个姐姐里,三姐最为泼辣,也是唯一敢顶着父母偏心与弟弟争吵的女孩儿。昨天闹了那么一场, 蒋幼娘吃了亏, 这会儿爹娘都不在家里,蒋幼娘也是憋着一股气——随时都要爆发。

    谢青鹤不想去触霉头。

    他从容地避开了蒋幼娘的目光,从她面前路过, 走进了厨房。

    蒋英洲出生时家里就有三个姐姐,等同于三个佣人,哪里轮得到他做家务?连个蒜头都没剥过。谢青鹤也不好一醒来就家务精熟,在厨房里转了一圈,发现灶上小火煨着半锅水,有馒头和白水鸡蛋温在里边——张氏心疼儿子,哪可能不给儿子留饭?

    谢青鹤把锅里的吃食端出来,灶屋里就有一张八仙桌, 他打算对付着吃点。

    哪晓得才把锅盖掀开,蒋幼娘一掀帘子跟了进来, 哼道:“你离灶台远着些!待会儿烫了指头熏了眼睛,又要去跟爹娘告状, 说我不伺候你!”麻利地接过了谢青鹤手里的锅盖。

    谢青鹤看着她单薄的肩膀,熟练的动作, 往后站了一步。

    蒋幼娘比蒋英洲大两岁, 十七岁的女孩儿, 长得不如十五岁的蒋英洲高挑。蒋英洲穿着丝衣、戴着玉佩,蒋幼娘只穿灰扑扑的麻料,头发用绣帕包着,连一根簪子都没有。

    见谢青鹤坐在灶屋里的八仙桌边,蒋幼娘吃了一惊:“你在这儿吃?”

    谢青鹤点点头。

    蒋英洲是个附庸风雅的讨厌鬼,跟蒋占文一起吃饭,就要在堂上高坐,蒋占文不在家的时候,他就非要去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坐着,反正不肯对付。

    蒋幼娘原本讨厌死了弟弟的挑剔狂悖,这会儿看谢青鹤安静不作妖,居然有点担心了。

    她把馒头捡出来,又从瓮里装了一碗粥,缸子里拣了咸菜切成小块端上桌。谢青鹤已经吃了半个馒头,喝了一碗粥,被蒋英洲造得浑身难受的皮囊慢慢舒坦了下来。盘子里有两个鸡蛋,谢青鹤剥了一个,把蛋白挑了出来:“不吃蛋白。”

    蒋幼娘面露喜色,却故意板着脸去拿筷子,说:“真是少爷脾气。”把蛋白捡来吃了。

    谢青鹤又剥了第二个鸡蛋,把蛋黄放在一边:“不吃蛋黄。”

    蒋幼娘一怔。

    谢青鹤已经擦擦嘴站了起来:“也不洗碗。”

    蒋幼娘顿时觉得自己受了愚弄,也顾不上那泛着香气的蛋黄,追着出门,冲谢青鹤怒问道:“你是不是故意的?是你把鸡蛋分给我吃的,你跟爹娘告状,我……我不认的!”

    就在这时候,门外门外车马喧哗。

    是安少爷带着他家的表小姐从蒋家路过,去镇西荷塘赏景。

    蒋幼娘也知道家丑不能外扬,何况谢青鹤一转身就进了屋,啪地把门闩上,蒋幼娘倒也不敢追进去吵,只好气咻咻地回厨房收拾碗筷。

    这一场蒋英洲生命中最大的死劫,就这么轻描淡写地从门外掠过。

    ※

    小镇生活相对贫瘠,蒋英洲的屋子却被打理得干净舒适,各色家什一应俱全。

    谢青鹤打量这间卧室,东厢没有西晒,窗口开在东边,铺着书桌,立着书柜。他在书桌前坐下,翻了翻蒋英洲故意铺在桌上做摆设的字张,内容实在是浅显得使人发笑。

    蒋占文也是实打实的秀才,岂会看不出蒋英洲的真实水平?竟然如儿子如此溺爱。

    谢青鹤已经把蒋英洲的记忆情绪都梳理了一遍,微微摇头。

    他最先接受的是蒋英洲的情绪,自然觉得蒋英洲是个观之使人发笑的脑残。

    这会儿吃饱了饭,将蒋英洲一辈子前因后果都梳理清楚了,谢青鹤发现,蒋英洲人生中最大的错误,其实是从他出生就注定了——有蒋占文和张氏这一对父母,注定他一定会变成脑残。

    为人父母心爱子嗣,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孩子创造最好的条件,这是父母慈心,无可指责。

    蒋占文与张氏的毛病在于,他俩对蒋英洲的溺爱已经超出了“力所能及”的范围。

    蒋英洲在襁褓中就有三个姐姐一个亲娘群星拱月地伺候着,安少爷也才两个贴身丫鬟呢,蒋英洲自带三个丫鬟一个老妈子,还真不觉得自己比安少爷差点什么。稍微懂事就生出攀比虚荣之心,处处比照镇上富户大家的少爷,索要玉佩锦衣,学不好就怪笔墨纸砚,别家吃肉,他也要顿顿吃肉,目之所及,所有最好的都要占个先。

    蒋英洲锦衣玉食的背后,是张氏带着三个女儿日夜辛劳做工的疲惫牺牲。

    ——为了给蒋英洲买玉佩,满足他的虚荣心,连长姐的亲事都能作为牺牲。

    蒋英洲也不过是个无知无觉没有见识的孩子,在这种病态的溺爱中长大,他怎么可能不脑残?

    人说,读书明理。最离谱的是,蒋英洲连读书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拿着书本装个读书人的样子,从来不下任何苦功,蒋占文居然也从来不肯督促——读书只是蒋英洲炫耀身份的摆设,将他与贩夫走卒分割开来的进身之阶,是不是真的读了书,根本就不重要。

    父母对子女有生养之恩,生恩不提,落地皆有。养得好是养恩,养不好就是养害。

    以谢青鹤看来,这对父母对蒋英洲仅有的一点生恩,也被溺爱的养害给抵消了,涓滴不剩。

    这对父母都无法得到谢青鹤的敬意,在盘算今后修行生活的计划时,谢青鹤自然也不会将他们的想法和感情考虑进去。

    反倒是那几个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姐姐……

    谢青鹤手指轻轻抹动。

    长姐在城南米商李家做续弦,年纪还没有继子女大,日常总被儿媳妇挤兑欺负。

    大姐夫李常熟也就是那样,不好说虐待妻子,就是不怎么上心。一旦长姐跟子媳发生矛盾,总是训诫长姐要大度些,不要跟孩子一般计较。偏偏长姐是真的喜欢贴补娘家,回回都被媳妇指桑骂槐。

    ——你要花人家的钱,难怪人家看不起。

    二姐就嫁在镇上。二姐夫徐浓是个木匠,公公早亡,家里只有个婆母,也是非常和善勤快的人。因二姐夫手艺好,做工倒也不分淡季旺季,营生很稳定,对于二姐常常拿钱拿物贴补娘家的事,二姐夫从来不吭气,二姐的婆母则略有微词,倒也不会吵得很厉害。

    然而,根据蒋英洲后来的记忆,二姐的婚后处境反倒比大姐更坏几分。

    二姐夫看着老实和善,闺房里喜欢打人。

    闺房里的事,二姐受了委屈也不好说,只是忍着。后来二姐夫越来越过分,二姐被打得受不了了,跑回娘家来求救命,娘家也没能给她撑腰——那时候蒋英洲忙着追求安家的表小姐,各处花钱打点,哪有空管二姐?还指责二姐夫给点银子花用呢。

    二姐在家住着,蒋英洲看似义愤填膺去找二姐夫算账,实则是去敲二姐夫竹杠。

    哪晓得二姐夫压根儿就不在乎,哪家媳妇儿不挨打?不回来就甭回来了。就你蒋二娘每年贴补娘家的银钱,娶个黄花大闺女都够了!一年娶一个,年年当新郎,它不美吗?

    蒋英洲才发现原来二姐不值钱,反倒是软磨硬泡、低声下气地求了二姐夫帮着打了一个木制的小件儿,拿去讨好表小姐所谓的丫鬟,回家就把二姐赶回了婆家。

    蒋二娘被赶回婆家的当天就被打了个半死。

    此后蒋英洲为了求娶安家表小姐,惹上了毁家灭门的祸事,蒋家自顾不暇,谁也不曾再关注过蒋二娘的下场——至少蒋英洲不知道。谢青鹤也就无从知晓了。

    不过,不必多想,也知道无依无靠的蒋二娘惹怒了婆家,再不可能有好日子过。

    ……

    大姐那里不着急,二姐要马上接回家来。

    至于其他的,可以慢慢筹划。

    反正蒋英洲也才十五岁,治好了他的脑残病,这辈子可以活得很长久。

    谢青鹤将桌上写了字的纸张收起来,起身把蒋英洲的书柜翻了一遍。

    蒋占文自从考上秀才之后,再也没有上进之心,家里所有书本都放倒了蒋英洲的屋内,书柜里藏书倒是存量颇多。不过,书柜里的书籍,都是举业相关的经典,间或一些本朝前人得第的文章。

    这些东西谢青鹤早就烂熟于心,哪朝哪代重哪种思想文章,他都信手拈来,这些书本对他来说没什么意义。何况,他这辈子主要修知道,多半时间都会放在求知一道上,科举做官之事太过耗费时间精力,根本就不会考虑。

    解决了家里的麻烦之后,谢青鹤要么出门游学经历,要么直接出家隐居。

    ——想要他尽人子本分,与蒋占文与张氏住在一起,父慈子孝、三代同堂,那就是妄想。他实在看不起这活活溺杀儿子的夫妻二人。蒋英洲搞得家破人亡,谢青鹤至少不会让他俩丢了性命。

    做好了未来的初步规划,谢青鹤听见院门响起。

    张氏买酱油回来了。

    张氏小时候在乡下长大,习惯了吆喝,说话嗓门大。

    谢青鹤也不必怎么费力就听她进门支使女儿,要幼娘去把买来的菜洗了摘了,把拎回来的酱油和醋瓶放好,幼娘被支使得团团转,张氏又问帕子绣了几个,明日就要交出去了,再问弟弟醒了没有。

    幼娘也不怎么回答,只管默默做事。

    谢青鹤正要出门去说接二姐回家的事。

    张氏刚好提起二娘,说在街上偶遇了二娘,买酱油、醋、盐巴的帐,都是二娘会的……云云。

    蒋幼娘忍不住说:“隔壁就有酱油铺子,吃了十几年,偏要去姐夫门口打酱油。”

    张氏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美滋滋地说:“娘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姊妹几个养大,好容易挑了个家境殷实有手艺的女婿,受他两瓶酱油的孝敬怎么啦?他若是懂事,就该四时八节照着给用拿缸子把油盐酱醋送上门来!呵,不就是两瓶酱油么?大闺女给他家当牛做马是白给的?”

    张氏居然还幻想了一番:“顶好你以后就找个家门口的女婿,叫女婿也常来家里干干活。你爹和弟弟都是读书人,这担水劈柴的活儿哪里能做?娘年纪也大了,也该享享儿女的福了。”

    蒋幼娘被亲娘一顿话说得哑口无言。她知道有哪里不对,又实在不知道哪里不对。

    谢青鹤将门打开。

    张氏连忙围了上来:“可是打扰你读书了?饿了么?娘马上就做饭。”

    “昨夜多喝了两杯,起来头有些重,怕是旧病又犯了。娘,能不能去把二姐接回来住两天?叫她给我做酒酿,再给我捏捏头和脚。打小就是她捏得最好,我实在浑身上下都不舒坦。”谢青鹤隐去了自身的老成稳重,故意装作小儿模样,毫无破绽。

    蒋幼娘正在摘菜,嘴里很轻微地哼了一声。

    蒋英洲小时候不想读书就会装病,一会儿头疼一会儿肚子疼,蒋占文和张氏都心知肚明,只是溺爱儿子从来不去拆穿,反而纵容蒋英洲作妖,就叫当时年纪合适的二娘陪伴幼子,又是揉头又是揉肚子,还要捶腿捏脚,玩遍了各色花样。

    后来蒋英洲年纪大了,知道父母纵然,开始明目张胆地不读书不上学,也不需要装病了。

    偶尔装病非要蒋二娘照顾,要么是蒋二娘惹了他,他要故意报复折腾,要么就是浑身不得劲,想要叫蒋二娘伺候——把姐姐当丫鬟使唤,是蒋英洲懂事就会的技能。

    张氏也面露为难之色。蒋二娘毕竟出了门,那就是女婿家的人了,怎么好随便叫回来?

    不过,谢青鹤装病的功夫绝非蒋英洲能比,他将手藏在袖子里,暗中捏住一处大穴,没多会儿脸色就变得恹恹,倚在门边也似乎不怎么站得稳。

    把张氏唬得够呛,连忙扶他进屋让他躺下,又拿手摸他的额头,发现头也不热,就是脸色灰白,急得团团转:“这可怎么好?娘去给你请大夫!”

    谢青鹤拉住她的袖子:“就是头疼,快叫二姐回来。娘,我要二姐。”

    张氏一跺脚:“马上就来。娘的心肝宝贝肉,你且躺着,娘马上就去叫你二姐回来。”

    张氏出了门去,还是叫蒋幼娘去跑腿:“快去把你二姐叫回来,跑着去!回来晚了仔细你的皮!顺路叫你二姐夫去千金堂给你弟弟请个大夫来!就要一两银子才出诊的邱大夫!快!”

    蒋幼娘不大好意思:“娘啊,咱们自己出银子去请大夫不行么?我不过是个小姨子,二姐夫他娘又爱议论……”

    张氏急得满脸通红:“你只管说爹不在家,叫你二姐想办法,她自然知道怎么哄你姐夫出钱。”

    话说到这份上,请不来大夫也只怪蒋二娘,蒋幼娘才推门跑了出去。

    谢青鹤在屋内躺着听了全程,感觉很不好。

    他起居修行之处,最讲究风水灵气。

    所谓风水,天、地、人、神,缺一不可。

    前面的天地二字,代表着山水居所给人的影响,这当然是关系极其紧密的,如果人居住在污秽下流之地,比如阴暗潮湿的地方,秽物堆积的地方,久不见阳光的地方,必然会生病惹灾。

    但,人与神的影响,也不是说虚无缥缈,完全不存在。

    凡人居下处,若亲友和睦,彼此帮扶,心灵得以安抚,病痛得以救助,也能延年益寿。

    就比如上个世界的周家。陈老太瘫痪,大郎痴傻,但是一家人互相体谅扶持,尽管过得很艰苦,感情上得到了支撑,全家都没有忧愁抑郁之态,也因此得到了谢青鹤的另眼相待——就算没有谢青鹤出现,周家四口的精神状态,其实也比许多富贵人家温和乐观得多。

    蒋家这样不愁吃喝的家庭,看上去是比周家条件好多了吧?只因父母偏爱儿子,张氏无时不刻不在算计女儿身上的利益,闹得一家人心烦意乱。出嫁的蒋元娘和蒋二娘天天想要搜刮婆家贴补娘家,还未出门的幼娘更是因为父母偏心和亏待,每时每刻都心惊胆战,爱算计的张氏更是满腹尖酸,但凡有事,马上就是一场牵扯着亲情与利益的撕扯,心情哪里好得起来?

    对于谢青鹤来说,这地方的屋舍收拾得再干净,衣食也不缺,他还是不想在此久居。

    这里的人,太脏了。

    修行都要找个风水绝美、灵气充沛的地方,在这种环境下生活绝不是修行,是自毁修为。

    张氏去厨房煮了一碗蛋花糖水,匆匆忙忙端进屋内。谢青鹤不想跟她应酬,闭着眼假装睡着。哪晓得张氏慌了神,只怕他昏了过去,拍他被子叫他睁眼喝糖水。

    谢青鹤也不能装得太过分,只好睁开眼睛:“没胃口,不想喝。”

    张氏也不敢强迫生病的儿子,只好把蛋汤放在床头柜上,忧愁地问:“儿啊,你到底是哪里不舒服?现在怎么样了?娘好着急。”

    谢青鹤安慰她:“就是头有些重。您也不要太着急,叫二姐来给我捏捏就好了。”

    张氏还要拉着他絮叨,谢青鹤只好装作虚弱:“娘,我想眯一会儿。”

    “好,你眯着,眯着。娘不吵你,娘就在这里守着你。”张氏伤心得要哭出来了,勉强忍着泪。

    谢青鹤闭眼就不必再理会张氏的紧张。

    蒋英洲是个绝对的修行废柴,丹修没资质,炼修没资质,器修也没资质,谢青鹤做任何功课都是无用功,这会儿闭着眼也没什么事做,刚开始还想着藏库里的册子,知宝洞里的典籍……

    百无聊赖之下,还是想起了小师弟。

    想小师弟是一件很充实、甜蜜又美好的事情,特别是想起小师弟仰头望着自己的时候,充□□侣、长辈的亲密与骄傲,就会在同一时间被满足……

    不想被张氏察觉到自己的心思,谢青鹤偏过身去,背对着张氏。

    若心中有一个极其相爱的情人,任何时候都不会无聊。思念无须任何条件,任何时候只要安安静静地想起他,就像是拥有整个世界,心中无比充实与丰裕。

    ——与伏传同在一个世界却分隔两地,尚且有临别的焦虑,现在二人的时间不一样,谢青鹤独自入魔,根本不曾耽误他与伏传相处的时间,就使得谢青鹤此时拥有的这种分离,没有任何焦虑。

    他安安静静地想着伏传,时间过得飞快。

    没多会儿,院门就被撞开了,蒋二娘急切地喊:“娘,我回来了!大夫来了!”

    张氏出门去迎,见来的是千金堂的邱大夫,这才露出一丝笑模样,先把大夫迎进门:“邱大夫,劳您来见。我儿说头痛,那脸灰白灰白的,把我吓得够呛,您快给看看!”

    至于跟着过来的二女婿徐浓,她连看都不曾多看一眼。

    问诊自然是要问。大夫也不着急拿脉,先问谢青鹤哪里难受,有没有与往常相异的衣食起居。

    谢青鹤就把哄骗张氏的说辞重复了一遍。

    邱大夫在千金堂坐诊三十年,见惯了各色人等,镇子就这么大,谁不知道蒋秀才家的幺儿是个娇生惯养的脓包?正经是戳都戳不得的。蒋英洲非要装病,邱大夫也不会拆穿,反正如今春寒料峭,喝多了几杯受了风寒,就照着这个病治呗——各色药材都减三等,反正也吃不坏。

    拿了脉之后,邱大夫就拿出笔墨写方子。

    张氏连忙问怎么样,严不严重?

    邱大夫反正是目无表情,既不说严重,也不说不严重,先扯了一大堆医书病理,把张氏绕晕之后,才淡淡地说:“拿个方子先吃着吧,三日不好,再来看。家中要仔细照顾,防寒防风,也不要叫病人心头不痛快。好好的人心里头积了郁气尚且要生病,何况是病人?保持心胸开朗才好。”

    张氏自动联想到儿子童生试没考好,只怕是被气病的,顿时对儿子大为怜爱。

    “是是是,是这个道理。大夫教训得对。”张氏连连给蒋二娘递眼色,要蒋二娘再给赏钱。

    蒋二娘连忙把手帕摊开,拿出一块碎银子,千恩万谢地交给了大夫。

    徐浓倒也没有多介意的样子,反倒是帮着大夫提起药箱,跟丈母娘打招呼:“娘,我送大夫回去,顺便把弟弟的药拣回来。”

    张氏方才有几分笑模样:“哎呀,辛苦你了。真是娘的好女婿,你弟弟年纪小,家里全仗着你这半个儿顶门立户呢!你去吧,回来娘给你做红烧肉吃。”

    蒋二娘听幼娘说了弟弟的病症,是真的非常担心弟弟的身体,丈夫在外边忙活,她褪了银镯子,用热水洗了手,麻利地上了床给弟弟按头。

    谢青鹤自然不习惯与妇人如此亲近,不过,蒋英洲的皮囊与姐姐自然亲近,蒋二娘的照顾更是充满了关切没有一丝旖旎,这样纯洁的姐弟之情,谢青鹤也不大好拒绝。

    ——是他借口找二姐照顾,才把蒋二娘接回了娘家,若是突然推拒就很可疑了。

    被蒋二娘捏了一阵儿,谢青鹤竟有些昏昏欲睡。

    迷糊中听见张氏进来,蒋二娘嘘了一声,张氏又悄悄走了出去,带上了房门。

    谢青鹤真有些想睡了,睡前睁开眼,拉住蒋二娘的手:“二姐姐,你不要走。在家住几日。我头疼,我要你照顾才能好。”

    蒋二娘愣了一下,显然也很为难。只是看着谢青鹤故意装得很可怜的模样,她犹豫片刻,终究是很无奈地说:“好,二姐不走,留下照顾你。你如今可好些了?”

    “好了许多。有二姐姐照顾,我觉得不吃药也能好了。”谢青鹤说。

    蒋二娘不禁笑了笑,说:“好好,二姐一直照顾你。”以往弟弟都是大咧咧地喊她二娘,从来不曾叫过姐姐。这会儿不单叫了姐,还那么黏糊糊的叫二姐姐,真是……听起来怪可爱的。

    谢青鹤又拿起她的手,放在自己太阳穴上。

    连这个动作蒋二娘都觉得很可爱。因为,以前弟弟都是硬邦邦恶狠狠地命令。

    如今弟弟满脸依恋,软软地拿过她的手,带了几分哀求地放在头上……蒋二娘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示弱可爱的弟弟。想来是真的生病了,凶不起来了。

    蒋二娘把从前受过的委屈全都忘得一干二净,无比虔诚用心地继续给弟弟摁头。

    自家亲姐弟,难道还有隔夜仇?家里就这么一根独苗啊,可不得宠着么?

    谢青鹤迷迷糊糊地真睡着了。

    等他一觉醒来,还没睁开眼,就听见三个熟悉的声音在聊天。

    ——不止二娘、幼娘在,连蒋元娘都回娘家来了。可见蒋英洲病倒之事,惹出了多大的风波。想来是蒋二娘要照顾弟弟,所以姐妹三人都在一个屋里小声说话,怕吵醒了弟弟,声音很轻。

    “改日我让你们姐夫去跟妹夫喝顿酒,说和说和。娘是苦出身,节俭惯了,但凡家里宽裕,也不至于这么抠唆……”蒋元娘轻声细语安慰。

    “没有的事。自家人哪里就贪那一口肉了?也不曾亏了吃喝。他不会放在心上的。”蒋二娘说。

    “正是呢,我看妹夫也不是那么小气的汉子。给弟弟看大夫抓药的花费你都出了,再后来给弟弟买鸡鸭鱼肉补身子、再请大夫的银子,都由我来出。妹夫辛辛苦苦打个家具也不容易,平时我回来得少,家里也是你照顾得多,听三妹说,家里酱油都是你来买。”蒋元娘说。

    “那能花销几个钱?自家亲娘老子,不得供养孝顺么?”蒋二娘说得爽快,却默许了大姐出钱支持后续的提议,“咱们到底也是出阁的妇人,说要回家侍奉爹妈也罢了,单为了照顾兄弟,我婆母那边是不大高兴……银钱上只能姐姐多费心了。”

    大姐出钱,二姐出力,这事才说得过去。否则,蒋二娘还真不好去跟婆婆交差。

    蒋元娘安慰道:“你那婆母已是阿弥陀佛的和善人了,遇上个刁钻的,只因兄弟坐病就回娘家照顾,那不能够。”

    冷不丁听蒋幼娘冷笑道:“姐姐们也是太孝顺。孝顺爹妈也罢了,几时听说出嫁的姐姐还得孝敬兄弟的?他自打考学开始就作妖,我瞧着就是考不上,各处找补呢!昨天还龙精虎猛对我拳打脚踢,早上还站得挺直地出来吃早饭,两个馒头一碗粥,结结实实地吃下去——阿娘回来他就病歪歪了。”

    蒋元娘和蒋二娘都惊呆了,一时没说话。

    蒋幼娘又说:“姐姐们既然嫁人了何不好好过自家的日子?俭省几个体己钱,自己花用也好,有了孩子给孩子花用也好,何必来填这个无底洞?你们节衣缩食抠些银子送回来,那一个——”

    谢青鹤没有睁眼,也知道蒋幼娘必然是在对自己指指点点。

    “下馆子,吃席,还招待他的狐朋狗友一起吃。我们在家喝稀饭吃咸菜,他对他那些酒肉朋友倒是大方,百个钱的碗蒸肉,说吃就吃,吃不完还赏了店小二吃——想过端回来叫我、叫我们娘吃一口吗?大姐夫不说,只怕二姐夫也没有他这么阔气吧!”

    “爹娘就只知道惯着他。我纵然是个女孩儿,也知道待客的礼数。”

    “阿娘说给二姐夫做红烧肉,就烧了那么一碗,给二姐夫夹了这么一筷子,给阿爹夹了两筷子,剩下的全都收了起来,说要给弟弟养身子。哪里就缺了那么一口肉?不给我们吃也罢了,连贵婿上门都不肯给了!我瞧见二姐夫脸色都变了,岂有这么欺负人的?叫我二姐怎么去婆家做人!”

    蒋二娘连忙说:“没有的事,不碍的。你姐夫他不至于那么小气。”

    蒋元娘也跟着劝:“你不要着急,我必要叫你大姐夫去请二姐夫喝酒说和,石家馆子顶好的席面整治一桌,专门请你二姐夫。哎哟,我的小妹妹长大了,都知道替姐姐操心了。”

    大姐姐把小妹妹搂在怀里搓,小妹妹被揉得想哭又想笑,二姐姐在一旁打趣。

    谢青鹤感慨万千。

    凭什么这样的家庭,凭什么这样低劣的父母,能够拥有这么好的三个女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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