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第 151 章

小说:旧恩 作者:藕香食肆
    【笔趣阁.】

    丞相府裁撤之后,不少掾属直接被伏传荐入省六部为官,并未引起太大的动荡。

    皇帝和从前一样,伏传在的时候,他多看多听少说话,只有伏传故意不在了,他才会试着听谏□□,慢慢接朝政。

    经过伏传数年经营,朝堂格局已经不似从前。

    六部寒门士子居多,河阳世家早已不如从前那么嚣张跋扈。虽说新长起来的寒门士子也在抱团聚党,韩家根系更是拉拉杂杂牵扯不清,毕竟不再一家独大,皇帝驾驭起来还算顺遂。

    最让皇帝惊讶的是,苏子年年去寒山祭拜叶祖,居然还真的被他骗了十多个“仙士”下山!

    这批所谓的“仙士”,全都是寒江剑派的外门弟子。也没有走后门入朝,全都下场考了进士科,毫无悬念地全都拿到了进士身份。墨卷张贴之后,仕林心服口服。谢青鹤挑了两个人留在皇帝身边充任侍,伏传也从挑了两个人进尚书省,其余十数人分驻六部,皆不党不群,各行其是。

    ——原因很简单,普通朝廷官员受国法制裁,一旦当了官,有了玩弄国法的权力,自然骄横。

    这一批从寒江剑派下来的外门弟子不同,犯不犯国法是两说,再有本事玩弄国法纲纪,寒江剑派的家法宗规也不是闹着玩儿的。世外修士的道德要求本就比俗人更高十倍,下山是为修行历练,治国抚民也是修者本分,一旦行差踏错,冼真人的飞剑瞬息将至。

    这是正儿八经的“下民易虐,上苍难欺”,国法之外,尚有天诛。

    谢青鹤与伏传都是修士,新入朝这一批围拢在皇帝身边的仙士也是修士,治世抚民皆行天道。

    何谓天道?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华安丰收,调余粮以赈西乡。南郡地贫无士,资江东高士南下,教化群蛮。

    慢慢地朝诸事都上了正轨,伏传就从政务脱身,腾出来专心整军。

    河阳世家,田家最识时务。

    眼见阆家萧家都不肯出头,伏传又耐着性子招兵抚民,迟早要使皇权下乡,革除世家拦在朝廷与下民之间的壁垒,田桢最先投诚,放弃了对嘉禾郡的控制,以此换取更多的田家子弟入朝。

    阆家与萧家自然深为震怒,纷纷写信痛骂田桢。

    随后,阆绘亲自入京,跟伏传喝了两顿酒,没多久,阆家那边也传出了扩隐放户的消息。

    唯独萧家怎么都放不下脸面。

    田家在这些年基本上没有死过人,也就是韩漱石把持京时,刁横跋扈杀过田家的御史,不过,韩漱石都死了这么久了,如今的朝廷也不姓韩,没有死撑的道理。

    阆家也是同理。阆泽莘是被韩家灌了鸩毒,跟朝廷、伏传都没太大的关系。

    萧家不一样。

    他们家的二老爷死在伏传上,且是明正典刑,砍头弃市。

    当时惊动了那么多人去求情,舍出了那么多的利益,伏传就是不肯点头,不肯饶恕!

    除了情感上的伤害,使得萧家内部极其仇恨伏传,这也涉及到面子问题。当初伏传非要处死萧作瑄,萧家倾巢而出都没能把人救下来,实在太打脸了!这时候若向伏传主宰的朝廷低头,以后萧家还有什么面目自称世家?

    “田家和阆家都已经前来示好求和,萧家独木难支,此事不宜冒进。”伏传对皇帝进言。

    皇帝年轻气盛,自然也有热血上头的毛病。

    如今朝廷局势大好,国里渐渐地有钱了,外郡也都是庶民安稳耕作、人心思归的消息。

    河阳郡,只有萧家还在咬着牙齿当钉子户。通政使司衙门在阳安郡形同虚设,六部也压根儿不能在阳安郡立足。阳安郡还是自行裁决刑狱,户籍册子还是前朝的底子,皇粮国税倒也是交的,不过交的那点儿份额连小孩看了都要哈哈哈。

    田家、阆家滑跪之前,皇帝也不至于把枪口对准萧家。现在只剩下萧家了,偌大图上就这么个眼钉肉刺,皇帝自然很生气:你牛什么牛?打你哦!

    伏传分明整军铁血,军枕戈待旦,跟皇帝说话时却是一瓢冷水灌了下来。

    “各衙门先进去,凡事细处处理。天下仍是陛下之天下,朝廷与地方的关系,落到实处,也无非是兵、粮、民生,地方若有抗法不遵之事,以国法桩桩件件惩处即可。”伏传并不支持对萧家用兵。

    若阆家和田家与萧家抱团,河阳郡皆不肯低头,打是肯定要打的,河阳郡一起作乱,堪称心腹之患。现在家里有两家都求和了,伏传认为主动兴兵内战就没有必要。

    皇帝对伏传深为信服,既然伏传说不打,他那恨不得御驾亲征的性子只得按下。

    朝野上下都在观望,想知道伏传究竟怎么办。

    伏传正大光明地徇私走了个后门,简拔周承轩入朝,昨天大朝会还傻呵呵地站在金殿之外,今天就一道圣旨封为阳安郡太守,官居品。丞相府用过的豪华幕僚班底跟随,代天牧狩阳安一郡。

    萧家差点吐血。

    周承轩之谁?

    陈老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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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孙子,娘的幼子,伏丞相的小弟子,也就是大名鼎鼎的二郎。

    这人没读过几本书,也就是勉强认得字的学识,给书香门第当个伺候墨的书童都不够格那种。他哥哥周承庭还恶补了几年史书诗,勉强是个读书人的样子,周承轩跟着大先生消失了六年,除了打架,真的是屁都没学会。

    然而,二郎没有牧守一方的才能,伏传给他配备的豪华幕僚团有啊!

    有二郎在,朝廷不必屯兵阳安郡,光是二郎一人就能处理大部分纠纷。

    底下人照章办事,二郎反正也搞不懂,只管陪坐在一边镇场子。遇到地方明里暗里软的硬的抗法不从,底下人来求助,二郎就放下茶杯出来,能来软的来软的,软的不管用,那就亮出国法,直接拿下——身为太守,本就有临便意的权势,不必上奏。

    遇上这么个一人能当百万兵的暴力太守,阳安郡地方被搞得焦头烂额。

    朝廷没有派重兵围攻,只是遵行国法裁治地方。软和的反抗和不合作会被太守**,暴力抗法的下场就更惨了,被太守拿下直接就会丢了脑袋。钝刀子割肉,萧家眼看着太守府的爪牙越深越远,自家掌握的地方越来越少,那是真的疼。

    随着朝廷给的压力越来越大,萧家内部发生了分裂,主战派忍无可忍,对太守府发动了反击。

    二郎带着近百韩家府卫,保护住太守府幕僚掾属问题不大,想要和数千萧家私兵打斗就很麻烦了,一来会有伤亡,二来也违背了伏传不愿内战厮杀的意愿。

    二郎偷摸出门,取了贼首首级,去与萧家的主和派谈判。

    “你们杀不了我。何况,就算你们杀了我,能抵朝廷围剿么?甘愿就此灭家?”

    “把萧大爷的脑袋,我还给你们。你们自己想办法。若天亮之前退兵,此事我以私信奏报丞相。天亮之后,若太守府门前还有一个萧家私兵,萧家围困太守府之事,我必明折直奏,使朝野皆知。”

    “你们看着办。”

    二郎在萧家发狠装逼,其实心里也没什么底气,回太守府先把几位宝贝幕僚运走。

    “小师父千叮咛万嘱咐,丢了阳安郡也不能丢了你们几位先生,这会儿萧家发狠说不清局势,我让人先把你们护送出去。韩将军在那边接应,过了寒江就安全了。”二郎想了想,说,“不行,我得亲自护送,万一被他们半路打劫。”

    留下几个府卫面面相觑,太守大人您是护送先生,还是打算自己开溜啊?

    二郎带着府卫把几位幕僚一路护送,韩珠已经带兵到寒江之畔迎接:“二哥哥,何不同归?”

    “守土有责嘛。”二郎把几位幕僚细心地扶上船,招呼韩珠,“照顾好了。我那边若是没事,还要来接人的,也不必太着急送回京城去。”

    那小心翼翼又恋恋不舍的模样,惹得几个幕僚先生都忍俊不禁。

    周太守只会“守土”,别的事一概不会,日常公务哪里离得了幕僚先生们?

    二郎在阳安郡守了任,一任年,即是九年之久。

    阳安郡从此以后没有再出过乱子,不止阳安郡的事皆由二郎裁决处置,隔壁嘉禾郡太守也常常请他去镇场子。朝廷为此几次嘉奖二郎,虚衔加官爵位,样样都没落下。

    陈老太常常叹息:“咱们家也有爵位了,可以传诸子孙。”

    娘听了也就是默默不语。

    爵位是有了,子孙在哪儿呢?

    大郎刚要结婚,未婚妻死了。大郎也没有再议亲的打算,一心一意治病救人,常在乡野行走。谢青鹤也曾劝过他,人虽负罪,不及子孙。大郎却对虞雁书的死亡心怀耿耿:“那夜是我让她在丞相府照顾印夫人。”

    这死结除非大郎自己想明白,谁也解不开。谢青鹤也只能叹息一声。

    二郎就更没谱了。先是跟着谢青鹤在莽山隐居六年,回来之后就跟在伏传身边忙碌。娘也曾引他跟适龄女子交往,他就觉得耽误功夫:“我天天这么忙,哪有空生孩子?”

    气得娘骂他:“是要你生吗?你生得出来吗?不是让你媳妇儿生?!”

    不管娘怎么骂,二郎就是不肯娶老婆。二郎去了阳安郡,娘鞭长莫及,更拿他没办法了。

    九年之后,二郎终于从阳安郡太守任上功成身退,陈老太和娘都是严阵以待,各个里拿了一大把闺秀的名册画像,打定主意要押着二郎去相亲——若是相不,这着急上火的婆媳二人就打算不管二郎的想法,她俩商量着定一个了。

    大郎那里不敢逼迫。毕竟当初大郎与虞雁书订婚,也是娘与王寡妇做主牵线,弄到今天的地步,王寡妇被逼隐居不出,虞雁书也死在了丞相府,大郎心如死灰不肯再做婵娟之想,陈老太和娘都很怜惜他,不愿再逼迫折磨。

    二郎就不一样了。小儿子没受什么摧折,活蹦乱跳脾气也好,不就是贪玩么?有几个男人跟妻子举案齐眉、天天赌书泼茶的?只要留个种生几个孩子,家里有小孩子的笑声就行了。

    哪晓得婆媳两个准备得再周全,架不住二郎回家带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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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个巨雷。

    “这是萧缙。”二郎给谢青鹤和伏传介绍,“是弟子在任上结识的小朋友。”

    谢青鹤和伏传神色不变,娘就有些狐疑,陈老太更是奇怪。因为,这个萧缙长得太像一位逝去的故人。

    萧缙随着二郎的礼数,向谢青鹤和伏传跪拜磕头,说:“弟子萧缙,拜见二位师父。”

    这就更让人奇怪了。

    师父能随便认么?尤其是谢青鹤与伏传如今的身份,哪可能随便认徒弟?

    二郎含笑道:“大师父,小师父,弟子与小缙已有白首之约。”

    陈老太喝的是红枣茶。这句话可是把她急坏了,一颗枣就堵在嗓子眼,半晌吐不出来。

    娘也顾不上儿子放的炸雷,先去拍婆婆的背心,好在陈老太修为深厚,情绪稳定之后,使力一喷,把堵住喉咙的红枣喷了出来。一场虚惊之后,娘给陈老太换了一盏蜜水,这才看向二郎和跟在他身边的萧缙,说:“你这……你这……也敢带回家来?!”

    萧缙低头不语。

    谢青鹤看了他二人一眼,本想问话,想起小师弟曾经吃过这口飞醋,倒也不好独自出面为二郎解决此事。于是,他决定交给小师弟来处置,当即往凭几上歪了歪,玩着扇坠。

    伏传很意外他不说话,与谢青鹤眼神碰了一下,马上醒悟大师兄是顾忌自己的心情。

    他和谢青鹤的态度很一致。二郎喜欢男子,对他俩来说算什么问题?娘和陈老太不同意,他和谢青鹤肯定要支持的。谢青鹤曾经说过,二郎的事都交给他处置,这时候当然不会出面。

    伏传一边觉得大师兄真是小题大做,过去这么多年了,还记得自己当初那点小别扭,搞得他好像很小气似的,一边又忍不住觉得很甜蜜。

    这不是醋不醋的事儿,他也不可能这么多年了还吃自家小徒弟的醋。

    此事的重点在于,过去那么多年的些微小事,大师兄还记得那么清楚,那么重视地放在心上,处处记挂着他的感受,这不是对二郎的用心,而是对他的用心。

    人在世间生活,总会有很多难堪不适,谢青鹤与伏传相处时,也难免会有碰撞龃龉。

    伏传觉得最甜蜜的是,他在大师兄跟前承受的难过,绝不会有第二次。

    大师兄总会保护他,第一次是意外,第二次?再也没有第二次了。

    “一路舟车劳顿也辛苦了,先坐下喝杯茶。”伏传给二郎和萧缙都让了座。

    萧缙出身世家,大家族规矩森严,二郎带着男人回家来摊牌,以萧缙想来,闹不好是要拖出去打死的,娘才质问了一句,萧缙就很紧张,垂首束脚非常谨慎。二郎跟他不一样,小门户哪有那么多规矩?小时候娘操起擀面杖揍他的时候,他脚底抹油一溜烟就跑了,并没什么敬畏之心。

    也就是谢青鹤伏传能让二郎知道点儿害怕。不过,谢青鹤和伏传态度都很平和,二郎觉得事不大——他了解谢青鹤和伏传的想法,若是谢青鹤与伏传都很古板严厉,他也不敢带萧缙回家。

    “我只问你两件事,要说实话。”伏传面向二郎。

    二郎连忙点头:“不敢扯谎。”

    “你在阳安郡做什么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你这位小朋友姓萧,想来是萧家公子?”伏传问道。

    萧缙听见问话,起身深施一礼,答道:“晚辈是萧家六房子,家父萧宝应,母亲出身阆家。”

    伏传点点头:“好。请坐。”

    萧缙有些蒙头蒙脑地坐下。

    听见伏传问二郎:“你可曾仗着权势背景,逼迫萧家献子予你?你与他相识之后,可曾仗着权势身份,欺压威逼于他?——不要叫我去问他。你自己说,说实话。有一个字撒谎,试试看!”

    萧缙听得满脸惊愕,二郎也吃了一惊,大喊冤枉:“我哪里……我没有!”

    萧缙连忙替他解释:“丞相容禀,晚辈与周郎……周大人是在游猎时相识,因言语投、志相近,相约玩耍了几次,慢慢地觉得……才会频繁相处。此事不好说谁主动急切。总之,周大人绝没有逼迫欺压之意,都是晚辈自愿。”

    二郎委屈极了,只会跟着点头。

    萧缙说一句,他就跟着点头,不住点头:“对对对,是是是,就是这样!”

    娘见缝插针地训斥他:“那你也不能跟男人过一辈子啊!你这样不对呀!”

    二郎反问她:“阿娘不也跟男人过一辈子吗?”

    娘被说得一愣,突然发现自己被儿子绕进去了,气得想捶他:“因为阿娘是妇人!你若是个妇人,你也可以跟男人过一辈子!”

    母子俩吵得不算难听,可娘的态度十分坚决,萧缙垂站在原地,十分难堪。

    伏传轻声问道:“阿孃,二郎的婚事,我与大师兄能不能做主呢?”

    娘被问得打了个磕巴。她和陈老太都是很守妇道的女子,否则也不可能婆媳相处这么多年,彼此没有生出任何龃龉。所谓守妇道,就是不认为妇人能够当家作主,家里总要有一个男人做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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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骨。

    早在很多年前,谢青鹤就被视为家里最大的家长,婚丧嫁娶当然都要听从谢青鹤的安排。

    若是谢青鹤不在,就由伏传作主。

    平时谢青鹤和伏传不管周家的私事,现在伏传主动问能不能管,娘心里是有分数的。

    ——若是不能管,就是不认谢青鹤和伏传当家长了。

    周家自从跟随谢青鹤与伏传之后,摆脱了贫穷与低贱,老人家延年益寿安享晚年,孩子也出将入相光宗耀祖,这时候才翻脸说,我家孩子的婚事你别管,你管不着——说得通么?

    娘与陈老太对视了一眼,轻声说:“这事自然要听两位师父的吩咐。只是,小师父,周家就只有他们两根苗苗,大郎不肯娶妻生子,二郎又……又这样……我如何对得起他们的阿爹?”

    “阿孃还记得二郎出生时候么?长得好不好?有多大?可有胎毛?”伏传突然问。

    二郎和萧缙都面面相觑。

    任何一个母亲都不会忘记孩子诞生的模样,娘虽然很不解,可是,伏传跟她聊二郎小时候,她还是很兴奋开心地说了起来:“他小时候长得漂亮,婆母知道的,特别干净一个孩子,接生婆都说,没见过那么干净的小孩,胎毛长得特别好,油光水滑……”

    二郎有点遭不住了,有点想打断这丝毫不男子风范的对话,又顾忌伏传不敢吭声。

    伏传又引着娘回忆二郎小时候。小时候的二郎顽皮又可爱,周家未遭难的时候,能吃得饱饭,二郎喜欢吃糖,糖就是稀罕物了,娘持家不肯多买,都是陈老太开私房给两个孙子买糖吃。二郎就会偷吃大郎的糖,假装自己的糖也不见了,缠着陈老太再买……

    “他呀,不知道是随了谁,口甜舌滑又狡猾,明知道他在使坏,也舍不得拆穿他。”娘回忆起小儿子的过去,满眼都是慈爱与温柔。

    后来出了意外,陈老太瘫在床上,大郎成了“傻子”,寻医问药花光了家产,娘独自一人支撑着家庭,二郎迅速成长起来,各种帮扶母亲,体贴母亲。娘说起来都要流泪。

    二郎就更加不习惯了:“小师父,阿娘,也就……差不多行了吧?”

    伏传看娘抹泪,才问她:“你养的是个活生生的人。他是你的孩子,一辈子听从你,孝敬你,你生他一场,养他一场,难道不心爱他么?只当他是个传递香火的物件么?香火难道比他的余生快乐更重要么?你甘愿让他抑郁一生,只是为了给你的丈夫留个后代?”

    二郎和萧缙都被伏传这番话震住了。

    君臣父子之间,本就不讲感情只有义务。男丁娶妻生子为家族繁衍后代,也是从出生开始就负有的最基本责任。如二郎与萧缙这样与男子相约白首、不会再娶妻生子的男人,就是错,就是罪。

    连他们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二郎无非是仗着娘亲祖母管不了自己,两位师父心胸开阔应该不会反对,萧缙则是仗着二郎权势身份,父母家族都不敢反对,才会这么堂而皇之地跑来摊牌。

    ——他们并非觉得自己没错,只是刚好有条件有底气去犯错罢了。

    哪晓得在伏传的理论里,他俩根本就没有错。不仅他们没错,若亲人逼迫他们分开去“走正道”,才是真正的不慈不爱,无情之物。

    娘被问得久久不语,原本已经擦干的眼泪,反而落得更急了。

    二郎是她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岂会不心爱自己的孩子?伏传引着她回忆二郎从前的事情,她正是情思涌动的时候,越发心疼幼子。只是,她是心软了,这口子不好开啊。

    因为,二郎继承的是她丈夫的香火。她可以不在乎丈夫的香火,陈老太呢?

    陈老太叹了一声,说:“随他高兴吧。戏里总有恶东风棒打鸳鸯,你我老了老了,不要去做让子孙厌恶的坏人。我姓陈,你姓杨,周家的香火,周家的孩子都不关心,你我两个外人着什么急?”

    娘只等着陈老太开口,闻言连忙擦了眼泪,去给陈老太福身施礼:“我代小儿多谢婆母慈爱。二郎,还不快来给阿姆磕头?”

    二郎悄悄给伏传竖了个大拇指,跟萧缙一起去给陈老太和娘磕头,乱哄哄地连称呼都改了。

    ——萧缙开始随着二郎自称,被娘反对之后,他又改随自己称呼,这会儿又随着二郎了。

    那边阿娘阿姆乱哄哄叫了一阵,陈老太把镯子都撸了下来,握着萧缙的,才突然意识到这么粗个胳膊,我孙儿带回家的是个男人啊!于是这镯子拿在里不知道怎么办。

    娘连忙把镯子戴自己腕上。

    陈老太又摘了一块玉佩,塞在萧缙里,叮嘱说:“这是老太婆过八十大寿的时候,大先生送的寿礼。这是好东西啊,乖乖,你好好拿着,若是改嫁要退给老太婆的。”

    说得二郎与娘都哭笑不得。

    萧缙看了二郎一眼,二郎点头,他才把玉佩收下,磕头道:“谢谢奶奶。儿与周郎相约白首,不会改嫁的。”

    那边突然一团和气地认了亲,二郎又带着萧缙来拜谢青鹤与伏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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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二郎和萧缙都很高兴,这事能解决得这么圆满,谁都不曾想到。过来给谢青鹤和伏传磕头的时候,二郎满脸兴奋,萧缙也放松了许多——知道自己是被欢迎的,那滋味总比被排斥好太多。

    哪晓得二人还没下拜,就被伏传阻止了:“先等一等,我还要问你一件事。”

    不说二郎对伏传深为信服,萧缙只是第一次见他,也已经被他两番话折服。

    问二郎是否仗势欺人,证明了伏府门庭清高、操守高洁,问娘重香火还是重娇儿,更是显出他的慈爱之心,这样一位长辈在堂做主,家就似有定海神针,是完全不必担心前程方向的。

    伏传还要问话,二郎与萧缙都认定此事必然重要,都认真地听着。

    伏传斟酌了片刻,缓缓地问道:“你这位小朋友,是否知道,你与阆泽莘曾是故交?”

    娘用帕捂住了嘴,陈老太也神情凝重。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萧缙与阆泽莘有分相似,尤其是那一双眉眼,冷不丁望去,差点以为看见的是阆泽莘的儿子。二郎与阆泽莘关系不错,阆泽莘死了十多年了,他带回来一个与阆泽莘分像的年轻人,说要跟人过一辈子,岂不使人生疑?

    二郎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还是萧缙上前作揖解释:“小师父,家母姓阆,闺名泽苹。阆泽莘是弟子的舅舅。周郎与舅舅的交情在家不是秘密,弟子与他相识,也是因为弟子长得像舅舅。这事从未隐瞒。周郎待弟子以诚,既没有欺凌威逼,也没有欺哄耍弄,弟子十分敬爱他。”

    说着,萧缙又深施一礼,躬身道:“多谢小师父公心垂问,弟子感激不尽。”

    通常家长都会护短,如伏传这样,既不准二郎仗势欺人,也不准二郎哄骗萧缙,拿萧缙当替身玩弄感情,当然称得上“公心”。有了前面伏传帮忙说服娘之事,萧缙也不会误会伏传故意点出此事是要拆散他与二郎。

    这边萧缙施礼起身,二郎才委屈地说:“小师父,在你心里,我是有多坏啊?!”

    萧缙默默看着他的眼有一丝惊讶。素来沉稳霸道的周郎,在师父跟前这么爱撒娇么?

    谢青鹤才是真正的护短狂魔,二郎才抱怨一句,谢青鹤就坐了起来,说:“都说开了,摆饭开席吧。大郎去山阴义诊还没回来,家里就这么几个人了。”

    二郎很习惯地上前服侍谢青鹤穿好鞋子,萧缙往伏传那里看了一眼,娘正扶伏传下榻。

    于是,萧缙去了陈老太身边,扶着陈老太。

    这日之后,萧缙的小书童喜宝吹了天夜,逢人就说:“我们少爷扶了陈老太一路。陈老太你知不知道?就是吓哭小孩的陈老太!不听话就杀了你的陈老太!哎!我们少爷真是太勇敢了!”

    萧缙:“……”

    我还有一块陈老太给的玉佩,说出来吓死你!

    时间一天天过去。

    皇后嫡子顺利出生,十六岁即册东宫。

    从此以后,谢青鹤就不得安宁了。皇帝几次微服出宫到伏府,死皮赖脸缠着他的苏子,要苏子再奶一程,进宫教太子画画。谢青鹤气得摔茶杯:“我教了你不够,还得教你儿子?!”

    皇帝已经蓄了须,坐在谢青鹤跟前还是满脸无辜:“苏子,太子即是国本,教好他一本万利。”

    谢青鹤把自己抄写好的册子摔出来:“照着课本子学。”

    “那不行。苏子言传身教,口颊余香才是精华。朕不要本子,朕要为太子请来天底下最好的师父。苏子,您就行行好,这若是请不到苏子,皇后岂能与朕善罢甘休?”皇帝赖皮不走。

    谢青鹤不耐烦要赶他,皇帝可怜巴巴地说:“其实吧,朕也得了苏子真传。若是朕能抽出空闲时间亲自教授太子,想来也不会相差太远。但是如今朕也是日理万……若是朕要多用心在太子身上,朝政就只能偏劳伏丞相……”

    谢青鹤被他的无耻惊呆了,半晌才说:“你信不信,明日伏丞相就上本请辞?”

    皇帝楞了一下。

    突然意识到谢青鹤说的是真的,他连忙改口:“不不不,朕肯定不会把政务都推给伏丞相,朕年富力强身体壮,朝政和东宫都能兼顾得上……哈哈哈哈时辰不早了,朕先回宫了……苏子再见,苏子不用送,朕哈哈哈哈哈……”一溜烟窜出门去,带着宫监落荒而逃。

    谢青鹤认认真真地考虑起退休的事来。

    待傍晚天将暮时,伏传的马车才停在门口,随从服侍他到院前。

    这么多年过去了,谢青鹤与伏传的小院仍旧不进侍人,惟有起居饮食或洒扫时,才有侍从进出。伏传独自走进来,今日天还没黑,他也不曾提灯,进门先凑近谢青鹤亲一口:“大师兄。”

    谢青鹤搂着他亲了回去,二人深吻结束,伏传就去解斗篷换衣裳,絮絮叨叨说今日之事。

    伏传请封丞相之后,先主抓了一场政务,又主抓了一场兵务,两边都理清楚之后,他就开始协理万方。想要当好丞相并不容易,皇帝所谓日理万,全都是伏传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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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嚼过一遍再交给他的,皇帝都累得够呛,伏传只会更辛苦。

    谢青鹤本想和他谈退休的事,然而,伏传每天都充满了干劲儿,说起各部大事依然会义愤填膺。

    对于伏传来说,能够在合适的位置,抚恤生民,造福万方,是他最热衷的一件事。

    谢青鹤听着伏传一边洗漱,一边说外郡的这事那事,这里受灾了,拨了谁去赈灾,那里闹起来了,叫了谁去调查情况,有奇案层层上报,说下面判罚不公,是哪里存了私心枉法必要纠正……

    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谢青鹤将屋内灯火慢慢地点亮,看着烛火微光,突然有了一种感动。

    叫有情人终成眷属,叫有德者高居庙堂,叫天子贤明、百姓安乐,不就是他最初的设想么?

    伏传擦了湿漉漉的长发出来,谢青鹤将点燃的台灯放下,说:“今日皇帝又来了。”

    “又来请大师兄去学宫?”伏传哈哈大笑,“前日大朝会,散朝的时候,皇帝让二来堵住我,请我去后宫吃茶。皇后还真煮了一大桌子菜,说是贿赂我,要我劝一劝大师兄。”

    前天伏传没有回家。山阳遭灾,伏传在尚书省坐了一夜,今天安排妥当了才回家来。

    谢青鹤将一梳,伏传湿透的长发就变得干爽,他从背后搂着伏传,说:“不必劝。明日我就去学宫,看一看咱们的小太子。”

    伏传完全不知道谢青鹤改了想法,笑道:“也不小了。人品贵重,极有章法。”

    谢青鹤点点头:“嗯。”

    伏传又叹了口气:“如今什么都好。河阳党人不足为患,朝堂吏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骑马人也无力南下,就是咱们的修法……这么多年过去了,不说遍地开花,连出挑的都没有几个。”

    谢青鹤安慰道:“不过是一场试炼,成功失败都有了结果,也就达到目的了。”

    早些年谢青鹤就观察出来了,他想要推行天资门槛极低的修法,想从底层开始就是失败的。

    他生创的几门修法对寒江剑派天资不足的外门弟子而言,是救命稻草、登天台阶,眼看着外门弟子一个个突破,修为突飞猛进,给了谢青鹤一种错觉,似乎降低了天资门槛,就能普适大众。

    事实上,修行不仅有天资死死卡着凡人的咽喉,还有一种被忽视的努力,那就是艰苦自律。

    不管是谢青鹤还是伏传,或是寒江剑派的外门弟子,几乎每个人都付出了十倍百倍的努力,时时刻刻惦记着自我修行与完善。在这种极度刻苦的修行条件下,降低天资门槛,才有筑基突破的可能。

    事实上,拥有这种极度艰苦自律品性的人,哪怕身处最底层,也总会有一条路走出来。

    这么多年来,野生野长的筑基修士少之又少,偶尔有天才又艰苦又幸运地修出了名堂,马上就被朝廷或是寒江剑派招揽,然而这批人心性足以驾驭富贵荣华的更是极少数,伏传就亲自处置了八个死于贪腐骄纵的修士。

    总而言之,修行是个极其清高娇贵的事情,极其挑剔天资,极其挑剔品性,还得自幼敲打约束。

    缺一不可。

    谢青鹤的推广计划完全失败。

    不过,在入魔世界里失败,总比在现实世界里失败成本低吧?

    伏传在这个世界里活得起劲儿,早就忘了为何要入魔这回事。

    到了原世界苏时景砍杀草娘的时候,谢青鹤有入魔征兆,伏传正在尚书省办公。小师弟活得这么开心,谢青鹤也不想扫兴,以他的修为,按捺住苏时景入魔的状态非常容易,日子继续过了下去。

    直到原世界苏时景的皮囊衰朽,这时候谢青鹤也有六十八岁了,谢青鹤只能选择离开。

    一瞬间,世界崩塌,不复存在。

    伏传跟着谢青鹤从入魔世界脱离,突然回到自己的皮囊,分不清天上人间。

    小胖妞歪着头看他:“小师兄,你后来为什么不叫我了?”

    伏传觉得神魂与皮囊有些合不上,平地打了个磕巴,幸亏谢青鹤伸拦住他,他直接就摔进了谢青鹤怀里,脸直接就怼了上去:“我……我好像……分不清远近……”

    谢青鹤稳稳地搂住他,说:“镇定片刻就好。不着急。”

    伏传就歪在他怀里待了片刻,慢慢地感觉到这方天地的真实存在,又想起了从入魔世界出来的恍惚,心非常难过。他那么认真去经营的朝廷,那么认真去抚育的百姓,一瞬间就消失了,没有了。

    那么认真去经营有什么意义呢?根本留不下来啊!伏传难过得眼眶都红了。

    亲,本章已完,祝您愉快!^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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