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替印夫人拔毒花了近两个时辰。
他修为精深且静功绝佳, 长达两个时辰的全神贯注施为, 对谢青鹤而言, 并不艰难。
最艰难的是原本就奄奄一息的印夫人,拔毒时, 毒素从四肢百骸回归胃袋,又从食道上行,从嘴里吐出来, 在体内发生质变的毒素混合着胃液,灼烧她的食道口舌。谢青鹤要求她不断服用清水, 咽下又吐出, 体力上早就无法支撑的印夫人,只凭着求生的本能挣命。
韩珠文坐在床边扶着她,在她耳边不住喊阿娘,让她想一想还不会说话的妹妹, 求她活下来。
伏传才知道印夫人离开坐褥不过四个月, 刚生的女儿尚不足半岁。
刚刚生产的妇人, 襁褓中不知事的孩子, 来自于丈夫的残忍杀害, 太过切合相似的经历, 使伏传瞬间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刘娘子。
看着坐在床边替印夫人拔毒的谢青鹤, 伏传下意识地喃喃:“万幸。”
谢青鹤听得一愣。
他看向伏传的眼神,也在霎时间变得非常温柔。
他知道伏传会想起什么。
听说印夫人的小女儿还在襁褓中, 谢青鹤想起的也是刘娘子。
作为二十多年前那场极其相似的人伦惨剧的受害者, 伏传的第一个反应不是“可惜阿娘没活下来、可惜阿娘没能未卜先知、向大师兄寻求保护”, 而是“万幸印夫人比阿娘幸运,万幸印夫人遇见了大师兄,她可以活下来了”。
当人在目睹相似的困境,发现他人有了一个比自己更好的结局时,总会想起自己的痛处,为从前自己的不幸遭遇感慨叹息。诸如,你多幸运啊,我多么不幸。
谢青鹤有着极多的入魔经历,不单单是魔类,他也经历见识过各色各样不同的“普通人”。
被强辱过的妇人,暗暗希望救过她的千金小姐也被劫匪□□,甚至嫉妒自己健康长大的女儿;被师长父辈辱骂打罚长大的孩子,娶妻生子之后,也会成为辱骂打罚妻子儿女的一家之主;被官府盘剥的商人,捐官之后捞上些许权柄,盘剥商人甚至比正经出身的官员更狠……
囿于种种限制,这些普通人心中的恶念未必能实现,也或许实现了的恶行被礼法潜规则所默许,他们并不会被责罪。然而,这些人最终大多都成为了自己曾经最厌恨的样子。
但是,这世上也会有一些被强辱过的妇人,会在不懂事的小姑娘受诱惑时出声提点,不顾自身危险提供帮助;也有许多被师长父辈辱骂打罚长大的孩子,尊重妻子,爱护子侄,成为受景仰的一家之主;还有史上最出名的布商,被贪官污吏盘剥得失去生计,适逢乱世,干脆变卖家产买兵造反,打下个吏治清明的太平盛世……
伏传下意识的“万幸”二字,就让谢青鹤明白,小师弟是后一种人。
——我曾受过的苦难,不希望再有任何人去承受。
万幸,我曾经的不幸都过去了。
万幸,我和阿娘所经历的悲剧,不会再重演。
很多时候谢青鹤都觉得伏传活得有些没心没肺,太易动情又太过绝情。
十六岁时就敢在骡马市杀了四百骑兵,那是四百个人,不是四百颗土豆!换了寻常少年,让他剁四百个稻草人的脑袋平平地铺在地上,光是草编的脑袋都能把人吓得手脚发软。伏传就能拼死血战,杀了人之后,还能安之若素地光着屁股喝酒打瞌睡,没有半点心软失眠的模样。
伏传也总是背着宗门诫令,口口声声要守护天下云云,谢青鹤也有些摸不透他的心思。
人的本性很可能会被教养所遮掩约束,就如束寒云,没有与伏蔚接触之前,只怕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喜欢当个大坏蛋吧?偷情刺不刺激?凌弱爽不爽?喜欢什么就去抢回来,不劳而获高不高兴?
哪怕与小师弟睡在了一起,彼此相爱相扶,谢青鹤也不敢断言自己完全了解伏传。
总是要长久地相处,慢慢地接触,才能知道对方最真实的一面。
谢青鹤不避讳知道小师弟能够被标记为“坏、恶、俗”的一面,只要伏传愿意为了彼此的感情去纠正,他身为白道魁首又有镇魔之功,不管小师弟有多坏,他都能保护。
怀抱着最坏的打算,长久地相处下来,谢青鹤却总是在不经意间发现小师弟最好的一面。
有些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小师弟么,貌若金玉,质若星辰。
谢青鹤想到这里,特别想把属于自己的星光拥入怀中。
不过,印夫人奄奄一息,韩珠文还在转圈,到处乌烟瘴气,环境实在难受。
“小师弟。”谢青鹤突然出声。
伏传一直在旁边打下手,闻声连忙凑近他身边:“什么?”
“给我倒杯茶。”谢青鹤要求。
伏传跟韩珠文交替给印夫人灌水,时不时地替印夫人扶着铜盆痰盂,这事也就是他跟韩珠文做得了,韩珠文是凭着爱慕之心强忍腥臭,伏传则是修为深些能够屏息,仆妇们早就被熏得门外去吐了。
——韩珠文偶尔也要拉着痰盂吐几口,只是不肯离开罢了。
谢青鹤突然要喝茶,伏传觉得自己手上不大干净,先找水洗了手,又去找了干净的茶具,摸了摸茶壶,只有一点点温度了。他这会儿也没空去沏茶,把冷茶倒了一杯,端着去找谢青鹤:“大师兄,茶有些凉,您对付一口?”
谢青鹤点点头。
伏传发现大师兄两只手都腾不出空,拔毒这救命的事总不能断吧?
二人同床之后,关系亲密了许多,也有了很多正经相处时绝不会有的默契。谢青鹤的目光才往下瞥,伏传秒懂,马上端着茶杯送到谢青鹤唇边,小心翼翼地看着茶水下沉的幅度,慢慢送茶。
一杯茶喝完,谢青鹤享受了小师弟殷切温柔的服侍,心中爱意得到了充分满足。
“大师兄,还要么?”伏传还是问了一句。
谢青鹤微微摇头,说:“辛苦你。”
伏传嘿了一声。
若不是场合不对,每回看到大师兄这么微微矜持说辛苦的表情,他都想凑上去亲一下!那种眼皮微微下撇、嘴角往后延伸,很细微的表情变动,代表着大师兄很得意、很高兴、很满足!
……不过,就是喂了一杯茶而已,大师兄为什么这么高兴?
难道平时不喜欢被伺候、什么都要自行处理的大师兄,其实很享受我的照顾么?
伏传转身去还杯子,往从前回忆了一下。
别的印象不太深刻了,因为平时大师兄也就只准许他煮个茶、递个擦手的毛巾。
很早以前,大师兄手臂断掉的时候,给大师兄洗澡,洗脚,帮大师兄穿衣服脱衣服……大师兄喜不喜欢?伏传是真的看不出来。大师兄城府极深,他若是不让人知道他的情绪,很能伪装。
伏传只记得,只要他的照顾稍微精细一些,大师兄都会表现得非常客气。
现在想起来,既然大师兄那么客气,是不是也代表大师兄认为贴身照顾是一种很珍贵的付出?
但是,洗澡洗脚伺候更衣都没关系,伏传也乐意为大师兄去做。给大师兄喂茶喂饭,这个……是不是有点……太奇怪了?这要不是痴呆或是残废,正常生活谁会让人喂茶喂饭啊……
伏传回去,与韩珠文换了手,从背后扶住了一直瘫软下滑的印夫人。
韩珠文出去没多会儿,就有仆妇进门收拾外间,送来新沏的茶水与鲜果。韩珠文捧着樱桃进来,说:“伏先生,樱桃很鲜甜。”说着就与伏传又换了位置。
伏传去洗了手,端着樱桃碗,他偶尔吃一颗樱桃,时不时喂谢青鹤吃一颗,再用手接住谢青鹤吐出的樱桃核。这时候拔毒已经快结束了,印夫人吐得也不那么厉害了,气氛轻松了许多。
“你长这么大了,印夫人还在生小孩儿,你明白是为什么么?”伏传问。
韩珠文脸色倏地涨红,沉沉点头。
子不言父过。他明白印夫人为什么拼命生孩子,但是,他不能说。
生孩子太过危险,许多高门贵妇都不愿意多生孩子,有儿傍身就足够了,若是怕一个孩子不保险,顶多再生一个儿子。不必讨好夫家的公主娘娘们,甚至一个孩子都不肯生育。
给丈夫纳妾,不单纯是妻子“贤惠”有“妇德”,这是一种高门贵妇避孕的常规手段。
只有地位不稳的贵妇才会不停地生孩子,消耗自己的生命,为长子提供臂助和势力。
当年卫夫人为了给韩琳生下更多的同母弟,四十高龄还在辛苦怀孕,如今的印夫人也一样,膝下三儿两女,三十多岁还在怀孕生子,正是因为她的地位无法保障儿子的继承权,只能生育更多子嗣自保,为长子提供助力。
“你祖母当年也这么做,你的小叔父比你还小几岁。当年你祖母产后伤身,你父亲还曾求我写了调养的方子,那时候,他对我感念亲恩,诉说时眼泪滂沱,说你的祖母是天底下最好的娘亲。”伏传并没有故意放低音量,就如平常说话时一样的语调。
仆妇才刚来送了茶点水果,卫夫人与韩琳那边自然也有服侍,母子二人正从憩室往外走。
听见伏传毫无顾忌地说出往事,卫夫人愣了一下。她觉得这事极不体面。老男人让年轻妾室怀孕是值得吹嘘的喜事,贵妇圈里提起老蚌含珠可没多少敬意,若不是地位不稳,哪家体面的贵妇三十往上还亲自怀孕?三十岁都是做祖母的人了,还跟小姑娘一样冒生命危险去生孩子?
然而,事固然不体面,可那毕竟是她一片拳拳爱子之心,儿子还背着她跟人哭诉过她的恩德。
这就让卫夫人心里很舒坦了。当年的付出没有白费,儿子是知道感恩的。
韩琳则是想起当年在粱安侯韩漱石手底下讨生活的艰难。
明明是嫡长子,明明已经请封了世子,是板上钉钉的继承人,可韩漱石还是偏爱韩珲,总要纵着韩珲跟他一争长短。作为粱安侯府的下一任主人,他在重要事情上无法插言发表看法,粱安侯总是强权镇压他,以父亲的身份命令他……
想起从前那段不能自主的日子,韩琳就有一种窒息的感觉。他绝不会再让韩漱石掌权!
伏传说的是祖母和父亲的往事,韩珠文不可能插嘴,自然没有声音。
过了一会儿,母子二人又听见伏传说:“你父亲哭他的母亲,又让你哭自己的母亲。有朝一日你长大了,也有了妻子儿女,不要重蹈覆辙,做他那样自私狂悖之人。”
卫夫人手里捧着茶杯,茶水漾了一下,将她白细的手指烫红,她也毫无所觉。
韩琳则骤然变色,三两步走进印夫人的卧室,改换一副笑脸:“草郎,今日之事是个误会。是我的乳娘卢氏受人蛊惑收买,哄骗了我阿娘,才闹出今天这一出。你我多年至交,岂不知我是什么样的脾性?我就算有迎娶你的想法,也不会对印氏出手,她为我生儿育女,我会记得她的功劳……”
伏传伸手接住谢青鹤吐出来的樱桃核,干干净净一枚细核,被吃得很干净斯文。
看着这么一枚漂亮的细核,伏传丝毫不觉得从大师兄嘴里吐出来的东西恶心,反正樱桃核很好看,从大师兄那双看上去就很漂亮很好亲亲起来温温软软的唇间吐出来的樱桃核……就更可爱了。
他把手里的樱桃核撇进痰盂,擦了擦手,又给谢青鹤挑了个殷红的樱桃喂了。
做完这一切之后,谢青鹤悠闲自在地替印夫人拔最后一点儿毒,伏传才放下樱桃碗站起来,说:“你是担心我扶你的儿子取代你?就像当初我扶你取代粱安侯一样?”
韩琳笑了笑,说:“伏先生说笑了。”
“你放心,我也不会重蹈覆辙。你我关系如此紧密,谁想分道扬镳都会伤筋动骨。如今我师哥已经把印夫人救回来了,她活着,你这几个孩子就不会生乱,我们的盟约是保住了。”伏传说。
韩琳这会儿的笑容才有了几分真实感,冲着谢青鹤连连作揖:“瓦郎又救我一命。”
先前韩琳觊觎伏传就让谢青鹤不大高兴,这会儿见识到他内帷如此浑噩无情,压根儿就不屑于搭理他。好在他忙着给印夫人拔毒,一直也不怎么说话,倒也没让韩琳太过于尴尬。
韩琳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惹了谢青鹤厌恶,儿子就在身边,马上就招来卖萌。
“文儿,你来,给大先生和伏先生磕头,谢谢他们救了你母亲。”韩琳命令道。
倘若躺在这里的卫夫人,韩琳自己就给谢青鹤和伏传磕头了。
尽管印夫人的生死关系到他与伏传的结盟,保住印夫人不死对韩琳来说也是意义重大,就因为印夫人与他是夫妻,所谓夫为妻纲,夫尊妻卑,印夫人为了他下跪是天经地义,他为了印夫人下跪则绝不可能。
韩珠文本就极其感谢谢青鹤与伏传,别说磕头,给一条命都心甘情愿。
可是,伏传在喂谢青鹤吃樱桃,韩珠文就必须扶着印夫人,偶尔还要拿痰盂接印夫人的呕吐物。为了救自己的母亲,他一直都在忙碌。
韩琳跟卫夫人躲在憩室里喝茶聊天休息,畅想一番绝不可能成真的白日梦,拔毒到了尾声的时候,二人就体面干净地走来,还要使出父主的威风,颐指气使地命令韩珠文去磕头。
韩珠文被这道命令逼得两眼泛红,还有些手足无措。
不去磕头,是违背父命,也可能被两位先生误认为不懂感恩。
可是,去磕头的话,阿娘这里谁来扶着?
韩珠文慌忙用目光去找仆妇的身影,偏偏伏传刚才说了卫夫人的往事,原本站在外间听差的仆妇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哪家下人敢正大光明地听这种“丑事”?
帮忙扶着阿娘的仆妇找不到,父亲的命令也不能违背,韩珠文两只手都有些抖。
“扶好了。”谢青鹤一句话稳住了韩珠文散乱的心神。
韩珠文差点都要哭出来了,闻言颤抖的指尖才稳定下来:“是。”
谢青鹤从年轻时就看不起没有担当不会治家的男人。
入魔世界经历得多了,他很多想法也发生了改变,唯独这一点从来没变。
这世道,男子天生比妇人尊贵,生子弄璋,生女弄瓦,少男在学堂读书明理的时候,少女在操持贱役做家务女红,既然打小就占便宜,成家之后,自然要有更多的担当。做丈夫的,要教妻子道德礼仪,纠正妻子的不当行为,更重要的是,丈夫要让妻子活得体面、有尊严、很幸福。
做不到这一点,反而利用自己天生占来的便宜、从书本学堂里得来的智慧和聪明,去欺负自己没有读过书、只会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天生弱势的妻妾,这所谓的丈夫,本就不是正人。
既然不是正人,何谈夫为妻纲?这样的纲,教妻子如何去范?如何去齐?
教谢青鹤看来,这种人压根儿就没有资格成家,更没有资格生儿育女,简直是败坏子嗣。
不过,娶妻生子不看德行,只看聘礼。这种人委实太多,两口子一家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谢青鹤再是看不起人家,也只是心里默默鄙视一下。
韩琳很不幸的是,他撞到了谢青鹤的刀尖上。
——卫夫人差点把印夫人毒死,谢青鹤也只是来救人,没打算说什么。
哪晓得韩琳非要抖父亲的威风,强行命令韩珠文给谢青鹤磕头。
印夫人虚弱得坐都坐不住,有眼睛的人都能看见韩珠文正扶着印夫人。正儿八经救命拔毒的时刻,韩琳居然跑出来演戏,非要韩珠文丢下印夫人去给谢青鹤磕头?!
“人说夫妻一体,韩丞相也说,我今日救了夫人,就是又救了韩丞相一命。”谢青鹤说。
韩琳本能地感觉到谢青鹤的恶意,可谢青鹤说话慢条斯理、极其沉稳,这话听着也没什么大问题,他也只能跟着赔笑:“此恩此德,今生不忘。说来瓦郎救我也有三回了。从前你我在屏乡初逢,先帝为了使我父亲主动对付河阳党人,派了甲等高手刺杀我,若不是瓦郎妙手回……”
韩琳主动提及屏乡之事,也是为了打感情牌。毕竟,谢青鹤昨天才提过,记得他赠金赠马之情。
“我保全印夫人不死,也就是保全了丞相与我小师弟的盟契。这一点,韩丞相也承认吧?”谢青鹤打断他念旧的话。
这时候谢青鹤咄咄逼人的意味已经很明显了,韩琳也不笑了,承认道:“是。”
谢青鹤指尖轻轻一抬,又是一口毒素从印夫人喉中呕出,韩珠文马上提起痰盂接住。
屋内怪异的腥臭味马上又浓了几分,韩琳与卫夫人都有些受不住,谢青鹤没有露出一丝嫌恶之色,好整以暇地回头看韩琳的脸色,说:“我对韩丞相如此大恩大德,韩丞相就让儿子给我磕个头?以我之见,如果韩丞相给我磕两个头,我也是受得起的。”
韩琳和卫夫人都惊呆了,绝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个“不可思议”的要求。
“怎么?不行?为什么不行?这难道不是救命之恩?”谢青鹤问。
卫夫人想说话才发现手里还端着茶杯,她将茶杯放下,整理了一下思路,说:“这自然是极大的恩德。不过,媳妇的伤病并非我儿之过,她是妇人,我儿是丈夫,岂有丈夫为妇人下拜的道理?你若是觉得珠文给你磕头没有体面,我让他几个弟弟来给你磕头。”
谢青鹤不禁好笑:“为什么他弟弟可以给我磕头,偏偏他不可以给我磕头?”
卫夫人见他如此不依不饶,怒道:“因为我儿是丞相!”
“丞相不肯给我磕头,不是因为丞相位高权重身份尊贵,而是丞相夫人活得太过卑贱。夫尊妻卑,所以丞相不肯下拜。”谢青鹤重新将指尖挪回印夫人的身体,将最后一丝毒素往胃袋中收拢,“若是小师弟伤重不能为我所治,唯一能治他的大夫要我下跪,我肯定是要跪下去的。”
伏传万万没想到大师兄骂人呢,突然提到自己,这话听着还那么甜丝丝的,忍不住偷笑。
这事在谢青鹤与伏传之间根本不必考虑。伏传也不觉得意外。他肯为了大师兄做一切事,大师兄也从来都很关怀爱护他,就算他们没有定情,不是床上的关系,他也坚信大师兄会为自己做的。
只是心里明白归明白,听见大师兄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伏传还是很高兴甜蜜。
哪晓得韩琳马上就跟了一句:“若是为了草娘,我自然也甘愿!”
韩珠文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原本奄奄一息的印夫人悄无声息地握住了韩珠文的手,韩珠文连忙去看阿娘的脸,发现印夫人苍白无色的脸上连汗都干了,惟有眼角多了一丝湿润。
谢青鹤都被韩琳的无耻震住了,懒得再看他的脸,说:“那你当初就不该迎娶印夫人。她为你生育多个儿女,气血两亏,肾脉大损,另有垂脱之患……你再看看你的儿子,容貌俊秀,知礼孝顺,单看修为体格,平日功课也很认真。既享用她的温顺美貌,用她的肚皮生下孩子,偏又不肯尊重她,将她视为卑贱之人……韩丞相,若你夫人是个贱人,你又能尊贵到哪里去?”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除了下降臣家的公主,这世上哪有妇人真能与丈夫“妻者,齐也”?
卫夫人怒道:“你这是强词夺理。我就不相信,他日你娶了伏草娘,能让她与你平起平坐!你若还敢讲夫妻纲常,伏草娘也是贱妇!”
韩琳吓得连忙回头:“阿娘,您在说什么浑话?草娘,草郎,你别生气,我娘常年在后院养尊处优,她这辈子就是这么过来的,绝不是有意得罪冒犯你……”
伏传也吓一跳,咳嗽一声:“你们吵架可别带着我。我与大师兄自然不能平起平坐,他是兄长,也是我派尊主,我还是他的弟子呢,这条命都归他发落。不过,闺帷之中,我师哥能做纲范,教导我,保护我,维护我——可不会把我丢在家里任婆母毒死。谁敢欺负我——”
话音刚落,韩琳就撞破窗户,飞了出去。
伏传冲破烂的窗户看了一眼,卫夫人已经匆匆忙忙奔了出去,呼喊道:“来人,快来人!”
“谁欺负我,我师哥就会揍谁。”伏传吐吐舌头,看着韩琳大口大口吐血。
“不过,我大师兄一般不打女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老夫人你丈夫不在,就凑合凑合揍你儿子一下。你若是想不开,也可以叫你丈夫来挨打——你爹也行,或者你老师。”
印夫人吐出来最后一口毒,虚弱得几乎睁不开眼,却握住韩珠文的手指。
韩珠文凑近她嘴边:“阿娘,阿娘您要什么?别着急,您会好的,大先生他……”
印夫人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了两个字:“和、离!”
韩珠文彻底怔住了。
小时候他也有过一段无忧无虑的生活,那是在祖父韩漱石还没有下野之前。
那时候,父亲每天都很忙碌,虽然也有很多姨娘,可父亲没空去跟姨娘谈情说爱,更经常跟娘亲在一起吃饭说话,父母还会一起商讨些事情。父亲去南郡两年之后,祖父下野,一切都变了。
虽然吃得更好,穿得更好,出门更有体面,被更多人恭维讨好,可是,慈父消失了。
大权在握的父亲变成了第二个祖父,母亲每天忧心忡忡,总在琢磨着再生一个儿子,总是对他耳提面命,要努力做功课,努力去讨父亲的欢心,努力做一个有价值的长子。
让他坐稳嫡长子的位置,拥有嫡长子的尊贵,成为父亲的继承者,这是母亲最大的心愿。
现在,母亲居然愿意放弃这一切,与父亲和离?!
韩珠文愣神的时候,谢青鹤提醒道:“她是在问你的意见。若是她与你父亲和离,你留在丞相府里,日子可能会比较艰难。”
韩珠文点头时眼泪掉了下来,他不住点头:“离,娘,咱们离!”
印夫人松了一口气,彻底昏死了过去。
伏传看着外面乱糟糟地一片,大管家去请大夫,卫夫人在骂人,他转身回来,看着昏睡的印夫人和悄悄抹泪的韩珠文,问道:“要不,你娘几个都搬到我那里去住?孩子都是你娘生的,只要你们不贪图丞相府的基业资产,愿意跟着你娘走,我保证韩琳不能从你娘手里把你们抢走。”
这想法就很惊世骇俗了,韩珠文想了想,居然也点了头:“我跟娘走。”
伏传小声跟谢青鹤解释:“清姑娘出嫁的时候,宝儿就是这么跟我说的。若是和离,得把孩子带走,自己生的,辛苦。”
谢青鹤才知道,原来花清成亲之前,颜宝儿还把伏传拉去给花清当了他日和离抢孩子的保镖。
夫妻二人的孩子该属于谁,谢青鹤也没太大主意。以他想来,若是白如意要抢孩子,他肯定帮白如意。若是李钱要抢孩子,他也帮李钱。可惜,这俩目前都是单身,谢青鹤也帮不着谁。
“重蹈覆辙?”谢青鹤低声问。
伏传半点没有朝令夕改的惭愧,跟着小声说:“走一步看一步啦。我从来都是这样的,别人若是不肯求救,我才不去救她。她若是吃了毒药还要继续当韩夫人,我管她去死?”
“如今她要和离,我就帮她抢孩子,保护她。”
就像保护当初无依无靠的刘娘子一样。
谢青鹤又有些心痒痒。
“小师弟。”
“嗯?”
“我想喝杯茶。”
伏传丝毫没察觉到哪里不对,答应一声就去端茶。
谢青鹤已经不再替印夫人拔毒,腾出手来就要接茶杯,伏传不肯给他:“大师兄你还没洗手,我先服侍你把这杯茶喝了,再给你打水洗手……刚好不烫,来喝茶。”
韩珠文神情复杂地看着,心中比较怀疑。
也许,大先生是真的夫纲不振?闺帷之中,他真的跟伏先生平起平坐?只是被祖母戳破之后,怕大先生颜面挂不住,小菩萨才故意当着外人的面亲自喂大先生喝茶,表示为□□妾的顺服和谦卑?
否则,正常人有手有脚,怎么会让别人喂他喝茶?
这也太奇怪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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