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提灯骑马回家, 马蹄声惊动了不少附近的村邻。
当即就有不少好事者披衣开窗张望,只看见一匹高头骏马飒沓而至,马背上的少年眸清如水, 分明也是往日一样的衣装打扮, 莫名就有了一股清逸的仙气。
村夫村妇挨头议论,得出的结论也很简单:“到底是苏家分出来的, 会骑马有什么稀罕?听说苏家子弟打小学六艺, 啥是六艺?……反正就是要骑马!”
谢青鹤也不管隔壁邻居议论什么, 驻马门下, 唤道:“小……草……”
小师弟没喊出口, 草娘也不行,怕喊得习惯了, 娘来娘去,把小师弟喊迷糊了。
伏传版小草就探头钻了出来,上前接了灯笼,又看那匹马:“大夫呢?”
“没赶上, 城门关了。”他把马拴在院子里, 借着灯火,发现小师弟已经换上了苏时景的衣裳。
伏传本身就是男人, 行止步态都是纯男性的风度,哪怕穿上草娘的皮囊也没有一丝女态,这会儿换上男装, 活脱脱就是个长相俊雅的小公子。谢青鹤想了想, 说:“你以后就穿男装吧。”
伏传抬起头来:“嗯?”
“方便行事。”谢青鹤说。
伏传倒是想用女身历世修行, 毕竟世上阴阳二极,寻常修者哪有如此神通,可以窥探另一极的神妙?但想法归想法,这不是也有具体难处么?不说别的,家里哪有女装给他更换?不都得蹭苏时景的衣裳穿吗?
家里没有草料,伏传去厨房找了些玉米和胡萝卜来喂马,飞电只吃胡萝卜,对玉米不屑一顾。
伏传不禁失笑:“你还挑嘴呢?大师兄,这是哪里来的马儿?很聪明啊。”
谢青鹤看着他。
他马上改口:“瓦郎。”
“屋里还睡着呢?”谢青鹤看着伏传喂了马,与他一起进屋。
苏家的小院还算宽敞,外边有鸡舍猪圈灶屋,屋舍则隔成四间,中间是堂屋,东边是苏梧友的卧房,西边则是苏时景的屋子和书房。苏梧友屋子里还是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动静。
伏传解释说:“我才给他补了一指头,应该还能睡上几个时辰。”
谢青鹤先去看了看苏梧友。如今大夫没有如愿请回来,苏梧友这腿就这么晾着,已经肿得老高,苏梧友也已经有了些虚弱发热的症候。若是等谢青鹤明天再去县城请了大夫来看,莫说保住这条腿,能不能保住性命都很难说。
“虽是可厌之人,也罪不至死。”谢青鹤将苏梧友衣裳解开,让他浑身松快,又从厨房找了根擀面杖,套上一些棉花布头,在苏梧友的伤腿附近慢慢敲击。
他一边替苏梧友缓解伤情,一边跟伏传说话,把出门的遭遇都说了一遍。
“我有许多事都记不清了。你可记得‘卫林’此人?”谢青鹤问道。
他最开始入魔还记得去给魔类补偿心愿,常常要去科举做官,那时候还会读读书,翻翻史料。这些年忙的都是修行之事,这就有千万年时间没动过纸笔了,记得的东西也很有限。
伏传就不一样了,他这书读了也才几年,记忆犹新:“大师兄,粱安侯义子众多,多半是军中遗孤,他家里几个孩子有一本谱序,对外是将亲儿子与义子一起序齿的。他的第一个世子排行第四,名叫韩琳,卫应该是侯夫人的姓氏。”
“第一个世子?”谢青鹤记得,死在乌春的粱安侯世子是叫韩铁衣。
“韩铁衣是韩琳的弟弟。韩琳好像是折在了什么地方,倒也没看见相关的记载。只说粱安侯在韩琳死后,慨言美玉坚脆,徒有其节。就给其他几个儿子改了名字,分别叫铁衣、铁荣、铁战,最后这韩家三铁也都战死在乌春塞。”伏传解释说。
伏传提供的信息让谢青鹤渐渐找回了一点记忆,他又问道:“这时候粱安侯是不是还没有与阉党勾结?”
“大师兄是想说,韩琳之死,与河阳社那伙人有干系?”伏传想了想,说,“我倒是见过野史记载,说粱安侯是中了阉党奸计。原本是阉党故意害死了韩琳,嫁祸给河阳社,粱安侯不听河阳社辩解,一心一意投向阉党,从此以后勾结阉党大肆残害河阳党人……”
“所以,就是韩琳死后,粱安侯府才彻底倒向了阉党?”谢青鹤问。
“韩琳之死没有史料记载啊,反正我是没有见过。这就不大好说了。”伏传给谢青鹤的回答从不含糊其辞,不清楚就是不清楚,不会随意推断。
苏梧友肿起的断腿纾解了许多,谢青鹤又用擀面杖在他周身敲了一遍,理顺了气脉。
“此事你怎么想呢?”谢青鹤问。
河阳党人在伏传的心目中,那就是大大的奸人。
这波人在斗垮了阉党之后,为了剪除阉党的爪牙,故意在皇帝跟前进馋,诬指粱安侯对阉党忠心耿耿,必会谋反弑君。新帝登基为了清除阉党遗患,几次下诏,召回正在驻守乌春的粱安侯。
乌春战败之后,粱安侯一脉被血洗,也正是那时候骑马人南下,势如破竹。
负责与骑马人议和,搜刮三万适龄妇人给骑马人的,也正是河阳党人。
——就是伏传最想收拾的那一波人。
伏传摇头道:“河阳社那帮人自然是卖国求利,阉党也不是什么好人。后赵朝廷之上,但凡有一派好人,也不至于国祚将尽。我是厌恨河阳社,也不至于要与阉党同流合污。”
“你有什么打算,正经也没跟师哥说过?”谢青鹤问道。
河阳党人搜刮妇人献与群蛮,没过多久,内忧外患之下,后赵灭亡。河阳党人自然逃不过后世史官的口诛笔伐,皇帝昏庸导致奸臣当道,前朝皇帝气数尽了,后朝皇帝立国才有合法性。
这也变相说明,在后赵灭亡之前,河阳党人的势力是极大的。
伏传想要去“会一会朝堂上的衮衮诸公”,自然要有相应的实力。
若是仗着修为精神,一路暗杀明砍,那也不叫“会一会朝堂上的衮衮诸公”,而是“会一会卧室里、暗巷里、密室里……的衮衮诸公”了。
以谢青鹤想来,攀上粱安侯府这一条线收益是极大的。
一来粱安侯有兵权在手,二来全家战死边塞,也算是满门忠烈,纵然小节有失,也算大节不亏。而且,弘安帝驾崩之前,阉党都稳如泰山。如今算来,起码还有二十年时间去收拾河阳党人。
伏传不想与阉党勾结,那是要走什么路线?
科举入朝?武举参军?南下从贼?……后宫妖妃??应该不会去后宫……吧?
“我是女儿身,入朝参军是不必多想了。南边的贼祸也逃不过烧杀抢掠、鱼肉百姓。我的想法,是想去眉山南看看。”伏传给了个耳目一新的答案。
“眉山南?”谢青鹤也是服气的。
一直以来,谢青鹤都把骑马人视为蛮族入侵者,必要除之而后快的中原大敌。
伏传的经历与他不同,考虑事情的角度就有了差别。
伏传在苗疆待过几年,深知苗疆少民的痛苦。野心勃勃觊觎中原花花世界的寨子自然是有,且还有不少,可说到底,谁又不想丰衣足食呢?苗民想要外侵中原,周皇帝遣死间入苗疆频生祸乱,皆是为了自身族群的利益考虑。
骑马人于后赵百姓而言是群蛮诸夷,对来自后世的伏传就不是了。
后赵灭亡之后,骑马人南下一度入主中原,很快就被东边的颜太|祖打得国破家亡,族群四散中原,纷纷改了中原姓氏,彻底融入了中原文化。比如伏传的好友西门宇清,他祖上就有骑马人血统,据说还曾官居二品。
伏传连忙解释说:“我是去眉山南寻水草丰美之地牧马养兵,不是去帮骑马人入侵中原!”
谢青鹤看着躺在床上肿大断腿的苏梧友,再看看营养不良、长得不高的伏传。
……明明是个乡下种田的条件,怎么就突然拿到了争霸天下的剧本?
“不过,大师兄,你我如今年纪都还小,许多事都不方便做。我如今想了想,虽不能与阉党同流合污,可粱安侯府也未必与阉党就是一条心,恰好这两年你我也做不了什么事,不如去粱安侯府做客见识见识,也是个了解天下大势的渠道。”伏传很快就调整出最好的方案。
“若是不出意外,粱安侯府还是要去守乌春塞的。知己知彼挺好,对吧?”谢青鹤道。
“若是值得相交,何必苦战?”伏传也不否认,转口又说,“再者说,若粱安侯人品贵重,咱们扶他上马,送个皇帝宝座又有何难?”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半点不沾烟火气。
对寒江剑派的内门弟子而言,当皇帝从来就不是目的,而是完成心胸抱负的手段。
谢青鹤倒也不觉得粱安侯全家战死乌春,就一定会是个大忠臣、大好人。史料记载他与阉党联手,大肆构陷杀害河阳党人,一旦陷入党争,必然会有无辜,粱安侯手上不可能干净。
但,就如伏传所说,反正这几年都做不了什么正事,不如去粱安侯府转一转。
窝在乡下修行,固然是安稳。可了解外界的渠道太少了,不利于小师弟的“抱负”。
两人窝在苏梧友身边聊了一会儿,决定了今后的打算,伏传又给苏梧友补了一指头,与谢青鹤一起回屋休息。
谢青鹤在外奔波时久,还经历了杀伐之事,回来还得给苏梧友敲气脉,这个皮囊早就累得不顶事了,回屋解衣裳时都睁不开眼,只想马上倒下去睡着。伏传就不一样,他在家歇了半天,满心新奇好玩,就等着跟谢青鹤分享。
谢青鹤眯着眼睛懒洋洋地解衣裳,他兴冲冲地过来,把裤子一脱:“大师兄你看!”
把谢青鹤唬了一跳,连忙睁开眼:“啊?”
就看见那个小流氓光溜溜地跟他分享:“我没有了!”
谢青鹤:“……”
想起自己□□里的东西,谢青鹤也很想跟伏传说,我也(基本)没有了……
“好好好,没有了。快些休息了。”谢青鹤把伏传团吧团吧塞进被窝里,偏头靠在他耳侧,“乖啊,别闹了,这皮囊资质太差,师哥累了。”
伏传看着那张陌生的脸,可是,呼吸是大师兄的,体温也是大师兄的。
挨在谢青鹤的身边,他也很快就睡了过去。
次日清晨。
谢青鹤迷迷糊糊地被一种奇怪的触感惊醒。
睁眼一看,发现自己躺在苏时景的卧房里,才缓缓想起,这是入魔世界,穿着苏时景的皮囊。
所以,五感迟钝,显得一切都很迟缓。
等他感觉到凉飕飕的触觉时,翻身坐了起来,想发怒又有点想笑。
——伏传正蹲在他的腿间,满脸同情。
“你做什么?”谢青鹤尽量平心气和地问。
入魔之前,他与伏传昏天胡地折腾了一个月,已经没什么顾忌之心。哪怕早上醒来,发现伏传褪了他的衣裳,研究他的身体,他也没有觉得被冒犯,只是有些哭笑不得。
“文师妹说,苏时景认为草娘觉得他很小,我还以为只是稍微小一点。原来真的这么小。”伏传干脆趴了下去,用手指调戏了一下,“跟小孩儿手指头一样,到底怎么生出孩子的?”
“你是不是屁股痒了?”谢青鹤气得马上套上裤子,把伏传按在床上,就想拍他两下。
然而,刚刚把伏传按倒,谢青鹤也察觉到不对。
……这是个女孩儿的身体。
谢青鹤只好认怂,又把伏传抱了起来,扣住他的肩膀晃了晃,警告道:“不许再顽皮了。”
“大师兄不会是害怕吧?”伏传故意搂住他的脖子,“怕女孩子?”
“是男是女没关系,只要是你,大师兄都可以。不过,”谢青鹤指了指他的脖子,“你才几岁?如今好好修行,不要胡思乱想。等你长到二十岁,且入了道,再来贪欢好色。”
伏传还要嬉笑,被谢青鹤抱在膝头,认真地说:“此事不得玩笑。你若犯戒,必要受诫。”
伏传不敢再闹,连忙说:“我知道了,师哥。”
待谢青鹤起床穿好衣服之后,他就歪在床上,说:“好不容易才与大师兄好了,这才多久,又要守着。我才十一岁,还要等九年!九年是不是太久了些啊?一旦我入道能炼化精元,就……”
伏传霍地坐了起来,目瞪口呆:“大师兄,我是不是还要等你啊?”
他俩在入魔世界也不能随意行事,若要相爱做事,就必须入道,学会炼化精元的法门。否则,入魔世界里破解,现实里照样会坏了修行。草娘的资质极好,伏传又有入道的经验,一切都是轻车熟路,二十岁入道问题不大,但是,苏时景的资质……那简直是惨不忍睹!
谢青鹤假装没听见这个问题,仍是揣上三两银子,骑上飞电,去县上找大夫去了。
伏传在家煮了些吃食,闲着无聊,就在家里做筑基的功课。
静功是一方面,草娘打小缺乏营养,食补和导引术也是筑基的关键。吃了肉和蛋,伏传在院子里打五龄拳,舒展筋骨,很快就觉得浑身暖洋洋的,慢慢寻回了神魂对筋骨的控制感。
打完拳就更饿了。
伏传去鸡舍里捉了一只鸡,杀鸡拔毛掏膛,洗干净之后炖在灶上,自己就去洗澡换衣裳。
左等右等,谢青鹤还是不回来。
伏传先把鸡翅和一只大鸡腿摘下来,留给谢青鹤。又把整张鸡皮都撕下来,也留给谢青鹤。
然后他就用鸡汤泡了昨天的剩饭,把那只剩下的没有皮的鸡都吃光了。吃得满嘴流油,不住咋舌。平时也吃鸡,怎么从来没觉得这么好吃?我手艺变得更好了!
伏传给灶里添柴,打算等大师兄回来了,就把自己炖得最好吃的鸡拿出来献宝。
至于昏睡在屋里的苏梧友,伏传是真的没想起要去关照他。
——昏睡的人,怎么会饿呢?
吃了饭,睡了个午觉。
半下午的,伏传又做了功课,这会做的是收敛心思的静功。
一直到夕阳西下,马上就要天黑了,马蹄声才得得得不紧不慢地跑了回来。伏传心里还奇怪呢,就算你心里不着急,面上也得装个着急的样子吧?那可是苏时景的亲爹摔断了腿呢!
奔出门一看,回来的也不止是谢青鹤。飞电后边还跟着一辆马车。
一个青衫儒巾的蓄须中年从马车上下来,车辕上还有一个提着药箱的童儿,谢青鹤将之引进门来,直接送到了苏梧友的床前。伏传盯着那辆马车。
果然,没多久,谢青鹤又从苏梧友屋里出来,对伏传说:“把车里人安置到书房去。”
伏传点点头,过去接车。
车夫明显隐有焦虑之色,见他过来,马上去掀了车帘子,扶出来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
胸口有伤,好像……还中了毒?伏传不怎么擅长医药,看伤倒是老手。
车夫已经扶住了人,伏传就没去帮忙。他如今的小身板,想帮着搀扶一把,只怕会帮倒忙。
伏传在前面引路,将人带进了书房里。这间书房就在苏时景的屋子隔壁,离得很近。说是书房,其实柜子上也没几本书,有一桌一椅,旁边摆了几个落锁的箱子,还是苏梧友分家出来时装家当时所用,一直也没挪动过。
那车夫把人扶进来,脸都绿了:“小兄弟,这可有能栖身的地方?”
那受伤的人喘了口气,艰难地说:“那里坐下就是。阿福,落难之人,不要挑剔。”
车夫便把他扶到书桌前,让他歪在窄小的椅子上,勉强坐稳,大约是惊动了伤处,疼得冷汗大颗小颗往下流,脸色也更加苍白了。
这人伤得挺严重,看着也挺可怜,可是,伏传也不能做主让他去住隔壁。
隔壁的屋子也不独是伏传一个人的,大师兄还要住着呢。
他回屋翻了一套被褥,据说是许娘子的陪嫁,是有些陈旧,好歹还算干净。回到书房之后,把几个大箱子拼在一起,铺上被褥,好歹也是张床。伏传如今虽是穿着草娘的皮囊,可平素起居都是谢青鹤的品味,收拾起来各处干净妥帖,还拿驱蚊草烧了一圈,才请人去休息。
“可以了。客人这边休息吧。”伏传说道。
这就不是乡野村人的标准了。不说车夫看得心里舒坦,韩琳躺了上去,也觉得惬意了不少。
恰好灶上还有炖好的鸡汤,想着大师兄也喝不完,伏传又给韩琳舀了一盅来。
那自然是韩琳一小碗,大师兄一大碗。
架不住什么东西都是小的看着金贵。他拿个小碗装好送过来,韩琳看着还觉得挺讲究。
这边安置好了,汤也喝了,伏传才去对门看苏梧友。那请来的大夫正在冒汗。因为苏梧友一直在昏迷,这症候看着就很吓人,偏偏看了腿伤,看了脉象,又没有那么吓人。为什么会昏迷呢?
谢青鹤催大夫把苏梧友的腿伤处置了,免得日后瘸腿。
那大夫一边给上夹板,一边还在困惑,为什么会昏迷呢?
夹板上好了,谢青鹤又催大夫开些口服的汤药。
那大夫终于生气了:“你这小子,只管催促。你爹这症候凶险!无辜昏迷岂是什么不紧要的毛病?我来问你,你爹可是吃了什么?喝了什么?最近有什么反常的起居习惯?”
谢青鹤只好一问三不知。苏梧友这人比较自私,有时候会自己出去吃好的,若是剩下一口,就用油纸荷叶包回来给苏时景,若是不剩下什么,就让苏时景自己在家吃点咸菜蒸饼。
昨日苏梧友出去买草娘,在外边吃喝什么,谢青鹤是真的不知道。
——反正回家之后,他就没给苏梧友吃过东西了。
这大夫尽心尽力,在苏梧友身边又是听息又是摸脉,折腾了大半天,才写了个方子出来。
谢青鹤将方子收在手里,并不着急去取药。这就是麻烦之处了。把大夫带到乡下看了病,可乡下并没有药房,想要取药又得去一趟县里。那大夫就数落谢青鹤,为什么不把病人送到县里去呢?你家不是有马车吗?一来一回多耽误事呢?还要出车马费,不便宜啊,你说是吧?
谢青鹤心领神会,马上就把剩下一半出诊费给交清了,又到书房唤人:“阿福管家,劳您送李大夫回城去。”
阿福回头去看韩琳,万分不想离开。
韩琳却摇摇头,吩咐道:“你去吧。我在这儿,没关系。”
道理都是明摆着的。如果谢青鹤要对韩琳不利,不救他就是了,何必非要带到乡下来谋害?
阿福对伏传几次作揖,拜托他照顾好自家小主人。指望谢青鹤是不可能了,也就是伏传看着心软也会照顾人。伏传点点头,说:“你放心,我照顾他。”
待阿福赶着马车,带走了大夫和药童,韩琳就看见伏传去扑谢青鹤的背:“大……瓦郎!”
谢青鹤无奈地背着他,问道:“又顽皮。”
“我今日炖了鸡汤,你饿不饿啊?我给你下面条吃。”
“嗯,有些饿了。”
……
听着两个小孩清脆的声音,韩琳浑身发冷,渐渐地失去了知觉。
谢青鹤与伏传都在灶屋里。
谢青鹤吃着伏传煮的大碗鸡汤面,配菜是两只鸡翅一条鸡腿,外加一大碗鸡皮。
这么一碗“丰盛”的面条,搁从前或许要腻死。但是,苏时景平时也就是能吃饱,哪能吃得很好?谢青鹤尝了两口,居然也吃得前所未有的香甜。
伏传已经刷了锅,拿出一个瓦罐,照着谢青鹤的指点,给韩琳熬药。
——去给苏梧友请大夫之前,谢青鹤先去给韩琳抓了药。他再是医术奇高,这会儿没有修为,没有针具艾绒,再没有药材,也只能看着身患奇毒的韩琳去死了。
“他倒是真的命好。恰好遇见了去县城的大师兄。”伏传不禁感慨。
谢青鹤骑着飞电进城不久,正在跟人打听城里哪位大夫名声好,医术精湛,还算听话的飞电就突然撒腿狂奔。原来韩琳出门带的马不止飞电一匹,他身边还有一匹叫飞飕的马儿,是飞电所生。
也不知道马儿之间为什么会有不知名的感应。
总之,飞电赶到之时,正是韩琳遇刺,飞飕哀鸣的时候。飞电爱子心切,跑上去保护自己的儿子飞飕,朝着刺客狂尥蹶子。马背上的谢青鹤就毫无准备地被拖入了战局。
真正靠谢青鹤去对战刺客,必然打得极其艰难。谢青鹤选择指挥韩琳拒敌。
好在韩琳对受指挥这事没什么抗拒心理,也可能是本来就受了重伤,死马当作活马医,所以,谢青鹤指东韩琳就不往西,初次配合,居然还挺有默契,总算是撂倒刺客,勉强活了下来。
不过,谢青鹤赶到之前,韩琳就受了重伤,且伤他的刀口淬了奇毒。
普通大夫是救不了的。谢青鹤也不想让韩琳死在眼前,强行把韩琳敲醒,指点他一个小巧的法门,让他自己运动内力暂时封住气血运行,不让恶毒攻心,又征用了他的马车,先去抓药,再去给苏梧友找大夫,最后才把他一起带回了乡下。
“也未必是命好。”谢青鹤从袖子里翻出来一枚精巧的剑令。
伏传正在看噗噗滚动的药汤,闻声回头,愕然道:“寒江剑令?他是外门弟子?”
“秋水长祖师才殁了没几百年,寒江剑派岂敢轻涉凡俗之事?我看了他拒敌时的身手根基,也没有本门的痕迹。以我看来,他未必是外门弟子。但肯定与外门弟子有渊源。”谢青鹤又从袖子里翻出一封画着山相的信纸,“有人指点他,艮则止。”
“好绝的命相。要么止于此,要么绝处逢生,柳暗花明。赌一线生机。”伏传将那信纸看了几遍,不大认同,“歪门邪道。若此人藏身外门,必要清理门户。”
谢青鹤也没有反对他的打算。
人在绝处,向死求生,这并没有什么错。
然而,修士自己这么做,算是修行,算是务本求真,却不能指点凡人这么做。
凡俗之人对修士持有迷信与崇拜,不得真我,只是迷从。哪怕修士自己愿意去赌一线生机,也不能暗示凡人去赌那一线生机。以法身道言,左右信士根本,不是指点迷津,而是宣扬迷信。
吃完面条,夸了小师弟的手艺,说了县内的见闻,谢青鹤还泡了脚,洗了脸。
韩琳的药终于煎好了。
伏传去给韩琳喂药,谢青鹤就去外边喂马。
这会儿拴在院子里的是两匹马,飞电与飞飕。飞飕受了点伤,正在母亲身边撒娇。爱吃胡萝卜的飞电把所有胡萝卜都给了儿子,自己啃玉米。
谢青鹤看得心里特别温软。
马儿这种生灵,真是矫健又聪明,充满了力量与温柔啊。
谢青鹤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父母。他有幼时的记忆,知道自己是被卖掉的。他的头发上也曾经插过草标,被来来往往的卖主捏起脸蛋,看他的眼睛与牙齿。
那段记忆很混乱,但不是没有。再后来,就记得被师父背上山,雨后山路无比泥泞。
他不怀念自己的父母,也从未生过妄念。
但,在伏蔚的记忆里,他见了对儿子那么温柔期待的刘娘子。
今日又见了飞电这么神奇的母马。
父母皆神仙,生而不可易。小师弟和飞飕都很有幸,得到了那么一位温厚的母神照拂。若有朝一日,能够逆天改命,把小师弟的母亲还给他,他是不是会特别快活?
这念头也就是一瞬而过。
毕竟,照小胖妞的说法,想要逆天改命,还需要八亿四千三百二十九万六千一百一十一个气运。
明天去给苏梧友抓药的时候,去给飞电飞飕买几块糖,倒是比较容易实现。
谢青鹤想到这里,起身要进屋。
还在咔嚓咔嚓吃玉米的飞电就啪嗒啪嗒拉出大坨的马粪,那叫一个新鲜销魂。
谢青鹤叹了口气。
还能怎么办?老老实实扫马粪去呗。
谢青鹤去猪圈里找打扫马粪的东西,才转进去没多久,几条猪就嗷嗷叫着扑了上来。谢青鹤马上就明白了,小师弟没喂猪。他入魔经历多,对农活还算有些经验,伏传哪里懂得这些?
好在家里囤货不少,谢青鹤又去切了些红薯,把猪喂了。
——平时苏家喂猪都是猪草,红薯那是囤着给人吃的。
等他喂了猪,喂了鸡,打扫了猪圈和鸡舍,把鸡蛋捡出来……
七条壮汉齐刷刷地摆在院子里,伏传手持烧火棍,满脸烦恼地在擦手。
“小……”谢青鹤也不大习惯,总是改不过来口,“草?”
伏传把手伸进水缸里,说:“我不小心把手烫着了。”
谢青鹤路过那七条壮汉的时候,发现这七人都已没了声息,咽喉上都是黑漆漆的,还带着火烧的痕迹。显然是被烧火棍击碎了喉骨,一击致命。
待谢青鹤走进了,伏传就把手从缸里抬起来:“一时忘了手怕烫。”
瘦兮兮的一只手,虎口处烧出好几个水泡,亮晶晶的。
“我给你调些药膏,你稍等片刻。”谢青鹤进门去拿给韩琳准备的伤药。
治外伤的药材也就是那么几种,无非生肌止血。韩琳吃了解毒疗伤的汤药,这会儿已经恢复了一些生机,正在养息。见谢青鹤进门,他问道:“我听见外边打斗声……”
“都撂倒了。你放心。”谢青鹤开始掏药包袱。
韩琳算着自己胸口的伤也该换药了,正要说感谢的话:“劳烦你了,我这伤……”
“你的伤不要紧。”谢青鹤手脚麻利地制药,拿出玉片,“我家小草手烧了好几个泡,我先给他处置一下,待会儿再给你看看。没事,放心。”
看着谢青鹤一阵风地进来,一阵风地出去,韩琳觉得自己的胸口痛得都麻木了。
我被人当胸刺了一刀,你说,这伤不要紧。先去给你家小草处置,因为他手烧了好几个泡?
……这特么到底谁才是草?!
我,我韩琳,我才是无人关爱的野草!
谢青鹤出门之后,用针挑破了伏传虎口上的水泡,给他抹上药,又叮嘱他不要胡乱动弹。伏传也不娇气,只是虎口这地方哪可能不动?随便动动手,虎口就要抖三抖。
“那就不要动手了。早些去睡了。”谢青鹤说。
伏传指了指院子里的七条大汉。
谢青鹤默默叹气,面上还要嘴硬:“我来挖坑,我来埋。”
才入魔第二天,就要干这种重体力活,这资质极差的小身板,实在是压力太大。
可这事也不能耽搁到天亮。得亏乡下各家都住得不近,伏传一口气灭了前来追杀韩琳的七条大汉,摆在院子里也没邻居跑来围观。若是等到明天天亮,这事就不好遮掩了。
谢青鹤换了身衣裳,扛着锄头,在屋后吭哧吭哧挖坑,准备埋人。
豪言壮语说得挺好,挖了两人大的坑就累得汗如浆出,坐在屋檐下直喘气。最后还是伏传听见动静不对,闻声钻了出来,跟他一起把坑给挖出来了,把人拖到屋后去埋掉。
干完这一票之后,谢青鹤与伏传都躺在地上。
“这样下去不行。”谢青鹤说。
伏传也很累,草娘的身板也不行:“对,不行。下回我要留一个,叫他自己挖坑。”
“明天我把苏梧友拖到苏家大宅门口,然后咱们就带着韩琳回粱安侯府吧。”谢青鹤说。
伏传想了想,说:“这样不会被人骂不孝吗?”
“你都要造反了,还管我孝不孝?”谢青鹤这会儿才把气喘匀。
伏传点点头:“大师兄说得对。”
“……好像还有什么事,没有做?”资质极差的皮囊彻底透支了体力,就会带累谢青鹤引以为傲的神魂,让他在栖息之初,无法专注,容易遗忘。
伏传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无法给他提示:“我去烧水洗一洗,早点睡了。”
谢青鹤想起他虎口的伤:“你别动,我去。”
然后,他突然想起来:“我还得给韩琳换药。忘这事儿了。”
等他跟伏传洗干净身上的泥土,换上干净衣裳,再去书房找韩琳时,韩琳已经满脸冷汗昏睡了过去。谢青鹤摸了摸韩琳的脉象,知道是那副带安神的药起了效用,便扒开韩琳衣裳,给他换了药。
翌日清晨。
韩琳在鸡鸣中清醒,一时口干舌燥,呼吸困难。
他坐起来想要将口腔里的秽物喷出,弄了半天都弄不出来,只得细细碎碎地轻咳。
断断续续地咳出一些痂状物,口鼻处慢慢地恢复了洁净感,摸了摸胸口,也不如昨天痛得那么厉害了。整个人都像是轻了几斤,松快得想要飞起来。
他坐起来之后,看见谢青鹤留在书桌上的药瓶子,还有用过的痕迹。
可见昨夜他睡得没有知觉的时候,谢青鹤来给他换过药了。
韩琳敞开自己的衣襟,发现绷带果然是换过的,包扎手法与阿福截然不同。他将绷带解开,挪开掩着伤处的棉片,愕然发现那伤口竟然干爽洁净,没有一丝积液。
好高明的医术。韩琳暗暗心惊。
门口就传来伏传的声音:“我大……瓦郎给你扎的伤口,你可不要乱动。”
韩琳闻声转头。
伏传马上就生气了:“哦,已经动了。”
对着这么个半大的孩子,韩琳竟有些心虚:“我就……看看。”
“没事。”谢青鹤也穿戴整齐走了出来,跟韩琳商量,“待会儿你的车回来了,可否将我阿爹载上,送回苏家老宅去。我把他放在门口,咱们就直接去粱安侯府吧。”
“我已递了消息,不日就会有人来接。”
韩琳也知道孤身住在乡下不安全,可这时候上路,路上的安全又怎么保证?
谢青鹤很坚持:“不行。今天就走。”
韩琳这会儿全靠谢青鹤活命,也不好反对谢青鹤的意见。谢青鹤去洗手,说待会就来给他换药。韩琳懂,得先给小草换药,才轮得到他这个野草嘛……
“我同意今天就走。我就是想问问,为什么这么着急?”韩琳问伏传。
伏传想了想,说:“可能是因为在路上收拾追杀你的人,可以管杀不管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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