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传急得抹泪撂狠话, 谢青鹤仍是安安稳稳地坐着,看着他。
“你想清楚了吗?”谢青鹤问。他没有着急服软马上放低身段哄小师弟展颜, 也没有跟着伏传一起发泄情绪。此时谢青鹤看着伏传的眼神非常冷静, 没有喜怒,甚至没有多余的情绪, 只有平静。
他的情绪气场太过强大, 直接影响了伏传。
伏传隔着他三步远,依然被他的平静所俘获,不得不强行冷静了下来。
想清楚了吗?
伏传不是第一天发现谢青鹤对他故意地疏远, 他也有自尊心, 也曾赌气想过, 你不想让我粘着你, 我就很稀罕吗?我也不是没有地方住!我就要搬回檀香小筑去!
为什么没有搬?为什么一直默默忍着被推开的痛苦,和往常一样平静度日?
因为, 他和谢青鹤都不是普通人, 一举一动都不能任性。
当初他要搬到观星台,说服谢青鹤的理由是,他跟谢青鹤住在一起了, 师门上下见他与谢青鹤关系亲昵,能打消许多首鼠两端、热衷站队的墙头草的心内猜疑。
如今谢青鹤接任掌门之位不到三个月, 伏传才刚刚在外门站稳脚跟,马上就搬离观星台。
——外人会怎么想?
搬回檀香小筑这回事, 三五年之内都不能提。
伏传明明很清楚这一点的敏感性, 却在愤怒之下喊出要搬家, 谢青鹤也有些生气。
见伏传梗着脖子站着不吭声,谢青鹤沉默片刻,站了起来,说:“你若是想清楚了,明日就搬吧。如今门内没有传功长老,我会禀明师父,由你负责外门修行之事。”
无缘无故搬回檀香小筑当然不可行。
但,传授外门弟子《大折不弯》心法是宗门大事,束寒云已死,李南风去了龙城,陈一味擅医道不擅修行,安排伏传负责指点外门修行之事,也是非常慎重的考虑。
这时候伏传顺势从观星台搬回檀香小筑,就近指点外门弟子修行,也就不会引人注目了。非但不会有人怀疑谢青鹤与伏传不和,反而会认定谢青鹤倚重伏传,才会授以如此重任!
“大师兄,我……”伏传万万没想到,大师兄还有这么一招。
他就是委屈极了打个嘴炮,若是大师兄不肯哄他,他睡上一夜之后,明天也要去给大师兄赔罪认错,把搬家的提议收回来。在他想来,他怎么都不可能搬出去的!这会使宗门人心动摇!
现在真要被搬回檀香小筑,伏传顿时就傻眼了。这可怎么办?
谢青鹤看样子也不是马上就要走,伏传咬牙抹去了脸面,就要反口:“我不是……”
“后悔了?”谢青鹤问。
伏传根本看不出谢青鹤有生气的迹象,如今的谢青鹤更是平静如水,没有一丝戾气。
这仍旧是从前那个对自己无比宽和、永远会带笑请自己坐下,认真聆听自己诉说的大师兄。这让伏传生起一丝希冀,也许,大师兄也只是吓唬我?我若对他说句软话,求一求他,他就饶了我呢?
这丝希望让伏传不迭点头,满眼恳切:“我错了。我不是真的想搬走,我对大师兄使了脾气。”
“知道后悔是好事。因为你今天的冲动造成的后果并不严重。”谢青鹤言辞和缓,语气温柔,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没有一丝容情,“不过,你还是得搬回檀香小筑去。记着今日的教训。以后若是知道自己情绪激动、状态不好,宁可闭口不语,也不要胡说八道。言辞如箭矢,开弓不回头。”
伏传才意识到大师兄是真的生气了,这番话正经带了几分教训的味道,若不遵从必要受诫。
他束手站在谢青鹤面前,想起与谢青鹤相处的种种。大师兄就从来不会为情绪所趁,大师兄也有痛苦难受的时候,越是痛苦难受的时候,越是三缄其口,从不胡说八道。
一时冲动时说了话,就可以不负责么?就必定要对方再三体谅,善意原宥么?
伏传明白这教训是为了自己好。他问自己,你想要成为大师兄那样,被众人所信服,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贵重无比的信人,还是一个总是毛毛躁躁情绪上头就癫狂妄言的妄人?
可是,他也真的不想搬离观星台。
伏传在敬领教训和哀求饶恕之间左右为难,犹豫再三之后,还是忍不住求道:“大师兄,我记着教训了。可否请大师兄开恩,准许弟子继续留在观星台。我愿受刑诫。大师兄重重责罚我,罚得凶狠些,我也是能记得住的,一辈子不敢忘。”
“你或许会疑心,我是趁机将你赶出观星台。”谢青鹤说。
不等伏传否认,谢青鹤已经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对。我就是趁机作为。你若不给我这个机会,我不会主动让你离开。哪怕你我都心知肚明,让你离开是最好的安排。”
伏传眼睛都红了,呼吸急促,又似乎怕呼吸声惊动了谢青鹤,竭力屏息不动。
“回去吧。”谢青鹤摸摸他的脑袋,“观星台不是你的归处。”
※
从伏传那边回来之后,谢青鹤和往常一样洗漱上床,吹灯“睡觉”。
灯是吹了,觉是真的没睡着。他躺在床上,运极耳力,听着隔壁的一举一动。今日雷厉风行让小师弟搬回檀香小筑,谢青鹤也很担心那小孩会不会情绪失控,闹出些事情来。
使人安慰的是,伏传是个非常让人省心的孩子。他的自律与控制是刻进了骨子里的。
今日伏传闹得最大的一件事,也就是假装自己荒废了课业——连真的松懈几日,让谢青鹤自己去发现坏事了都不肯。每日的功课都认认真真做了,闹脾气还得假装自己不乖。
谢青鹤对他极其无情。
他不过说错了一句话,谢青鹤就让他开弓没有回头箭,直接搬出去了。
饶是如此,道理讲明白了,伏传也只求了一回,得知谢青鹤坚持不肯饶恕,他也只是默默抹泪,没有继续纠缠哭求。
——他若是真的继续牵着衣摆哭,一直认错哀求,谢青鹤也很难说自己会怎么处置。
然而,能够让谢青鹤放在心上扶持呵护的小师弟,也不是那样恃宠而骄、不依不饶的性子。
大半个晚上,隔壁伏传都没歇下,一直在收拾东西。
谢青鹤听着他在屋内悉悉索索地动作,孩子特别乖,没有摔盆打碗发脾气,很老实地收东西,偶尔也会停下来,似乎是坐下了?再过一会儿,就能听见很短促的抽泣。
想着伏传在隔壁伤心哭泣,谢青鹤也有些心疼。
只是让伏传沉浸在这段不健康的感情里没有任何益处,为了伏传的未来,些许伤心也难以避免。
待日后伏传觅得知音佳侣,再回首今日这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时,也不过是一段年少荒唐的笑话,他也会自嘲这时候完全不懂事的自己吧?想到这里,谢青鹤心间的难受才稍稍安稳下来。
谢青鹤很担心伏传越想越伤心,以至于情绪失控,小师弟守心功夫是真的不好。
就这么躺在床上,安安静静地用耳朵守了一夜,伏传只是偶尔抽泣,并没有发狂失控的迹象。
直到山间传来鸟雀鸣叫的声音,天蒙蒙亮,收拾了一夜屋子的伏传才轻手轻脚出门。
他去崖边汲了山泉,谢青鹤卧房隔壁的厨房,很快就有了烧柴的声音。
往日炊水做饭的事都由云朝负责——时钦热衷用辣椒炸厨房,已经被谢青鹤禁止入内,而且,他最近都在外门办差,并不是每天都回观星台居住——云朝昨天就跑了出去,这会儿都没回来。
谢青鹤算了算时辰,差不多到自己平时起身的时候了。
伏传和从前一样,捧着冷水热茶进来。
谢青鹤穿着中衣坐在床边,长发垂在肩头,衬得脸色不大好。
——一整夜都在偷听隔壁的动静,没睡觉,也没调息休息,脸色自然不会好。
伏传先搓了冷水毛巾递上去,谢青鹤用冰凉的毛巾捂住脸,整个人才舒坦了一点。正擦脸的时候,身边小师弟带了点讨好渴盼地问:“我以后……还可以来给大师兄请安么?”
谢青鹤才彻彻底底松了口气。
他不是不怕小师弟。若伏传熬了一夜,今天早上再来哀求饶恕,谢青鹤也会非常头疼。
好在伏传并没有使他为难,已经接受了处置。这是在退而求其次了。
谢青鹤只是不想让小师弟对自己有太特殊的感情,正常师兄弟之间的交往,掌门与掌门弟子之间的关系,他不但要维系,还想做得比历代祖师都更好。
说到底,他所做的一切都出于对伏传的爱重之心,并不是厌恶伏传。
“一切照旧。”谢青鹤说。
伏传一直屏息等着谢青鹤的反应,闻言轻喘了一声,如释重负。
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谢青鹤起床之后,二人吃了早饭。
伏传还问云朝怎么不见了。谢青鹤随口解释说放了差出去。云朝经常会消失几天,多半是被谢青鹤派下山办事,伏传也已习惯。
从头到尾,伏传都没有说过一句哀求的话,似乎昨天发生的一切都不存在。
只有在二人收拾妥当,准备去飞仙草庐之时,伏传才有些犹豫地请示:“大师兄,行李我都收拾好了,今日就可以搬走。还有一些东西,我想暂存在观星台……”
所以,昨天一宿不睡,吭哧吭哧收拾东西,就是为了打包行李占住坑?
他把东西存在原本的住处,就算谢青鹤要清扫屋子,要把他的屋子让给别人住,也得先知会他。
谢青鹤明白伏传这点小狡猾,他并不打算拒绝。
一旦不住在一起了,伏传就会有许多时间去接触更多的人与事,他慢慢地长大,慢慢地拥有属于的社交圈子,再过上三五个月,说不得连放了什么东西在观星台都忘光了……
再说,谢青鹤也不会再让别人住进观星台,更不会让人住伏传住过的屋子。
——掌门弟子的旧居,那是随便让人住的么?
“自然可以。”谢青鹤捏捏他的脸颊,说,“你仍是我小师弟,一切都不会改变。”
伏传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真的不会改变吗?
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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