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朝的关注点也很歪。
他不关心正确的上山方式,反而困惑于谢青鹤的打算:“主人以后要在山上常住么?”
打从谢青鹤逆天改命, 将他从入魔的泥潭中拉出来之时, 他所见到的谢青鹤就一直住在荒无人烟、与走兽飞禽相伴的密林之中。谢青鹤甚至一度不饮不食只顾昏睡,仿佛在外受了极大的创伤, 只想不问世事、孤独一生。
掐指一算,他与谢青鹤分别也才不到两个月。主人怎么突然就改了主意?
云朝将目光扫向站在谢青鹤身边的伏传。
——谢青鹤生气时,不想理会上官时宜, 也不想搭理束寒云, 唯一牵挂的就是伏传。能让谢青鹤改变主意重回寒江剑派的, 应该也是伏传?
孰料伏传也紧张地盯着谢青鹤的脸, 等着谢青鹤的回答。
明知道大师兄就要继任掌门之位, 以后必然会常住山中,他还是有点紧张。担心这事可能会出什么意外,或是大师兄突有什么想法, 莫名其妙地又下山去了……
他这半生已经历了太多突至的离别。
好端端地,突然去不了大师兄的空间,一夜醒来,带着自己长大的二师兄就消失不见了, 让李大叔去调查自己的身世, 阿娘遗留的产业突然蹦了出来,李大叔不得已要去帮忙打点……
有些离别有道理,有些离别没道理且不给任何解释。
他身边最重要的长辈, 总是在离开, 离开……
后来, 伏传也不大喜欢跟人交朋友了,一心一意只崇拜已经“不在”的大师兄。
把感情寄托给本来就“不在”的大师兄是最安全的。既没有失望幻灭的危险,更没有生离死别的怅惘——本来就不存在,就可以永远活在自己的心底,永远属于自己。
谢青鹤突然“复活”自然很惊喜。这惊喜紧接着就是一段漫长的捆绑陪伴,二人在伏蔚的记忆世界里安安稳稳地待了近一年时间,伏传从未想过会与大师兄分别的事情。
直到云朝问出这句话。
伏传突然意识到,大师兄既然活过来了,不再是死物了,一切都变得未知。
就算大师兄答应了要留在寒山,要跟他住在一起,要教他修行做人,要一直扶持他、栽培他,直到他好好地长大成人……但,未来的一切,谁又能说得好呢?总有许多意外,会将人分隔两地。
燕师叔至今下落不明。
二师兄也不会再有太多机会见面了。
……
如果大师兄也离开……
伏传猛地打住了这个想法。光是想一想,他都觉得难受。
“是要常住。”谢青鹤说。
伏传才安下心来。
谢青鹤问云朝为何耽误了时间,云朝施礼低头,对谢青鹤解释云云。
伏传压根儿就没清楚云朝在说什么,他忍不住想,大师兄在山下待了十六年,隐居的地方是不是很安稳舒适,是不是很清闲惬意?回来山上这么多惹人厌烦的琐事,还得辛苦他给我盖屋子……
心头涌起的危机感使伏传越发狗腿起来。
为了努力让大师兄觉得在观星台住着也很舒适,绝对不比隐居的地方差,不必谢青鹤主动吩咐,伏传就屁颠屁颠奔进屋内,先去搬了茶桌椅子,又搬来茶具,请谢青鹤与云朝都坐下说话。
“云朝去调查吞星教的事情,你也坐下听一听。”谢青鹤也请他坐下。拍了拍身边的椅子。
伏传乖乖坐在他身边,一边给他沏茶斟茶,一边竖起耳朵。
二千年来,吞星教一直是以家族的方式传教,有子择媳,有女招婿,很少在血亲之外寻觅祭品,家族祠堂就是他们最大的祭坛,所以,这个邪教在寒江剑派眼皮底下悄无声息地存在了二千年,始终没有被发现。
这些年之所以闹得沸沸扬扬,完全是伏蔚故意纵然扩张的后果。
伏蔚要借吞星教邪修的名义,掩盖他以人命试炼幻毒的真相,故意纵容了吞星教的扩张。外姓弟子的蜂拥而入给这个古老的邪教带来了各种纰漏,有狂信徒拿妻子儿女做祭品,自然也会有爱惜子嗣的父母临时反悔,与信徒之间闹出各种矛盾……
自古皇权不下乡。家族内部的纷争,哪怕悄无声息弄死几个人,也是民不举官不究。但,一旦涉及到外乡人、外姓人的纠纷,就不是“一笔写不出两个x姓”就能遮掩过去的事了。
伏蔚对这类事故强权高压,使得吞星教越发嚣张跋扈,势力也越来越庞大。
事实上,吞星教在伏蔚介入之后,就逐渐分为两派。
一派是真正的吞星邪教,依然以家族祠堂为祭坛,小心翼翼地隐藏在乡野之间,异常低调。
另一派则是被伏蔚钓出来的新吞星教,以一部分狂热传教的旧教徒为核心,招揽了无数迷信通过献祭血亲子女、吞食人肉骨血就能修行,就能成为大能的邪徒。他们彼此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大多笃信、混乱、狂躁,给了伏蔚浑水摸鱼的好机会。
——云朝顺着线索查到的吞星教,大部分都是伏蔚故意纵容出来的新吞星教。
这些新吞星教徒名义上也以人祭祀,以人为修行的根基,实际上,他们都只是伏蔚用以试炼幻毒的种子与牺牲。伏蔚用献祭的说辞欺哄了这批邪恶的信徒,使他们主动献上了自己的长子与长女,并且甘愿为不存在的神与教辛苦奔波、乃至于卖命。
“我在杨柳河遇见的那处蓄奴祭坛,也是……也是皇帝试炼幻毒的地方?”伏传问。
云朝点头:“真正的吞星教,以骨血传教。外聘的媳妇或是入赘的女婿,皆要冠以上官之名,且彼此之间不以师徒相称。杨柳河祭坛有许多外姓弟子,必然是伏蔚的障眼法之一。”
“想来只有那个没了腿的残废,才是真正的邪徒。”伏传忍不住询问谢青鹤。
谢青鹤颔首,认同伏传的想法。
莫蔷薇的师父上官瑛,在吞星教里显然也不是混得很好,否则,哪里会被人吃掉整条腿?正是因为他混得不好,在伏蔚入教之后,他才会抛弃家族,甘愿跟随伏蔚,去杨柳河庄园建立新的分坛。
早期伏蔚为了扩张势力,期盼在短时间内积蓄大量教徒,吞星教分坛遍地开花。
中期要输送“试验品”回龙城,最终目的还要献祭大批生命,用以咒杀谢青鹤,所以,伏蔚必然要在龙城布下众多祭坛,将各地的教徒都往龙城聚集。
这也导致云朝查来查去,线索都朝着龙城集中,自然而然与谢青鹤的调查重合。
令伏传震惊的是,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大师兄居然和云朝见过面!
谢青鹤解释说:“那一日你心情不大好,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就没有跟你细说。”
正是下着暴雨,伏传非要回货栈洗澡吃饭的那个晚上!
谢青鹤提前回楼上穿戴,伏传在厨房煮面。
那时候,云朝趁着暴雨未歇,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谢青鹤的屋内,得到了谢青鹤的差遣。
——很显然,谢青鹤也并未将安危完全寄望于束寒云会念旧情之上。
从未央宫出来之后,谢青鹤与云朝取得联系,马上就让云朝去捣毁了伏蔚所有的祭坛。没了用以献祭的牺牲,自然也不会再有凶烈无比的幻毒,方能以策万全。
“仆照着主人所划定地方位一一寻找,伏蔚在龙城设下的祭坛并非七七之数,而是一百零八座大小祭坛,所以,仆耽误了些日子……”云朝低声解释。
以谢青鹤的估计,伏蔚大概在龙城设置了四十九座祭坛,谁知道居然有一百零八座?
数量直接翻了倍,云朝就没能照着谢青鹤估算的时间赶回来。谢青鹤原本还想着用云朝的所见所闻与证词与束寒云对质,这也是人算不如天算。好在束寒云没什么可狡辩的地方,事情也处理好了。
谢青鹤伸出手,说:“我看看。”
云朝隐有一丝羞辱,仍是将手伸出,任凭谢青鹤搭上寸关尺。
这让伏传觉得有些奇怪。大师兄不是关心云朝的身体么?云朝为何觉得“羞辱”?
云朝解释道:“仆并未赶尽杀绝。只照着主人给的方位图,捣毁了各处枢纽之地,将肉奴驱赶回家……”这时候谢青鹤松开了搭在他腕上的手指,他才略有些沉闷地说,“仆并未嗜杀入魔。”
“你是否入魔,我一看便知。”谢青鹤从空间里摸出一瓶药来,“两日一颗,空腹温水送服。”
云朝才知道自己会错意了,小心地拿着药瓶,说:“谢主人赐药。”
“可曾带了证据?”谢青鹤又问。
云朝点头说:“捆了两个邪徒,放在山下了。”
“去提上来吧,过些日子我有用处,别放在下边弄丢了。”
谢青鹤身无长物,左右看了一眼,摘下伏传挂在腰间的玉佩:“这是小师弟的玉佩,你带在身上,走山路下去,先让轮班的岗哨把你的脸认熟了,以后再翻山,明白么?”
云朝将玉佩挂在自己腰间,点点头,施礼离开。
走到山崖想跳下去,想起不对,不能翻山下去,又回过头来。
伏传指了指前面的路:“那边走。爬上那条小坡,往左手边走,之后一直往下就行了。”
等云朝兔起鹘落去得远了,伏传才笑倒在谢青鹤怀里:“哈哈哈大师兄,你到哪里收的个憨哥哥,他怎么那么好玩儿啊!”
谢青鹤却没有笑,告诫说:“他曾以杀入魔。你与他不要轻易开玩笑,也尽量不要让他出手。”
若非身体负荷太重,独居时不得已要差遣云朝,谢青鹤宁愿让云朝去当个不问世事的富家翁。
伏传觉得云朝好玩,又见云朝身手不凡,既然来日方长,想着以后有机会要与云朝切磋切磋,闻言顿时打消了这个主意,乖乖地说:“我知道了。”听大师兄的话,不吃亏。
“他提来的两个邪徒,我会先审一遍。紫竹山庄的同道上山之后,我与师父也会跟他们先对好口径。此次天下白道齐聚寒山,大师兄必会为你正名。你在剑山亭乖乖地,别白天熬着夜里也贪玩,好好休息,总不好叫天下英雄看着你蔫蔫的病猫儿样子。知道么?”谢青鹤摸摸他的脑袋。
伏传听他说话就不住点头:“知道。大师兄,你也好好休息,忙过这一阵子了,再叫外门的师兄们来盖屋子。你在山上只管养尊处优好好休息,我一定很听话很懂事能把你照顾得很好,一点都不让你操心。真的。”
谢青鹤并不知道这小孩患得患失的心情,只以为他是为马上要洗雪沉冤之事感动坏了,随口敷衍道:“好,师哥知道了。天不早了,快回去吧。”
伏传提起食盒,带着些眷恋不舍地心情,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被云朝点醒了大师兄可能会下山这件事,伏传就有了一种极其深重的危机感。
不行,我要早点搬到观星台来住着。当然不是看着大师兄不许他搬走——我就是殷勤点照顾他,逗他开心,他觉得跟我一起住在山上的日子很快乐,才会此间乐不思蜀!
谢青鹤完全不知道伏传的打算,他将微微散开的发髻插稳,在盖了一半的木屋边上点上火把。
上梁,封顶。
今晚就把小师弟的木屋建完!
明天差遣云朝去给小师弟搬家,我么……谢青鹤已经规划好了,他真的要加盖一片廊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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