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第 78 章

小说:旧恩 作者:藕香食肆
    谢青鹤坐在飞仙草庐的院子里, 看着束寒云的飞鸢划过天空。

    那不是去飞鸢寮的方向。

    他是……去了观星台?

    他认为谢青鹤在观星台休息, 先去观星台找谢青鹤询问事机?

    时至今日, 束寒云还固执地认为谢青鹤会无条件地支持他、保护他,有任何事情, 他第一反应就是去找谢青鹤商量对策?

    这个揣测让谢青鹤多了一丝物是人非的恍惚感。

    他甚至有些不明白,束寒云为什么还能如此理直气壮?他是对自己、对感情都太过自信么?

    谢青鹤朝着观星台的方向多看了一眼, 束寒云很快就会发现观星台空无一人, 以他的脚程, 过来也就是顷刻间的事情。飞仙草庐里一片懒散, 往日师门小聚不那么讲究, 今天的场合不大合适。

    谢青鹤从躺椅上坐起, 顺手叠折身上的薄毯,才发现衣衫与薄毯上都有些润意。

    夜寒生露, 打湿了衣裳。东山的太阳才刚刚升起。

    初升的云霞只有光亮与明媚的颜色, 尚未显出热力,被露水沾湿的衣裳依旧带着润意。

    束寒云回来得很快。

    谢青鹤想着他下午才能抵达, 天刚刚亮, 他已经回来了。

    上官时宜醒得比谢青鹤还早一些, 正坐在水井边, 用小刮刀认真修着自己的胡子。

    他这些年隐居飞仙草庐,不问世事, 既然很少见人理事, 也不必费心衣饰容貌。谢青鹤放出了“或许”要“清理门户”的狠话, 他就得做好前往祖师殿点香的准备。到时候内外门弟子都会齐聚, 这样隆重的场合,掌门人不得内外齐整才像话么?

    这么看起来,大师兄果然是师父的嫡传弟子。大师兄那么爱惜容颜,多半也是跟师父学的。

    就是这方面么,大师兄也一样青出于蓝了。想到这里,伏传就忍不住偷乐。

    他蹲在上官时宜身边,专心替师父搓热毛巾,手里还举着一面磨得光亮的铜镜。上官时宜修胡子时胸有成竹,并不会时时刻刻盯着镜子,伏传闲得无聊时揽镜自照,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

    “我好像不长胡子了。”伏传没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胡茬,手指也没摸到,那下巴光溜溜的,就和没发育时一模一样,嫩滑得像个小孩儿。这就很奇怪了啊?前几天都还长呢?

    男人不长胡子,这麻烦可就大了。上官时宜十分吃惊,要伏传伸手:“我看看。”

    那边师徒二人都很紧张,谢青鹤不得不近前解释:“我授了小师弟一个炼化精元的小法门,肾气蒸于内,阴阳混一体。他年纪还小,尚且不到蓄须的时候,长不长胡子也不碍事吧?若想长出胡子来也不难,炼化精元时留存一线在外就行了。”

    伏传恍然大悟。他学这法门是在伏蔚的记忆世界里,一直以魂体状态出现。回到皮囊里也就这两天,马上就发现自己不长胡茬了。

    “倒也挺好。”伏传摸着自己干净的下巴,“省得每天刮一回。”

    上官时宜更吃惊了,愕然回头质问谢青鹤:“为何授他这法门?”不等谢青鹤回答,他又忍不住责问伏传,“下山做什么坏事了?可曾破了戒?”

    伏传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没有破戒!什么坏事都没有做!”

    上官时宜仍是被气坏了,将刮刀一扔,示意谢青鹤随自己进门。

    伏传只当师父不信自己,要单独盘问大师兄,深怕大师兄把自己做春梦的事情说出来,那得多丢人啊!不住对谢青鹤暗示做眼色,央求谢青鹤一定要撒谎圆场。

    谢青鹤被他逗得哭笑不得。这小孩是不是以为师父真看不见?

    随着上官时宜进门之后,谢青鹤顺手将大门掩上。上官时宜还再三确认伏传老老实实蹲在井边,不至于偷听二人说话,才皱眉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地,为何教他这等龌龊脏事?”

    上官时宜练了快二百年的童子功,一心一意认为床笫事即脏事,是祸害身心的恶习。

    谢青鹤也没蠢到非要纠正师父的偏见,解释道:“小师弟年纪到了,自然会懂人事。山下凡夫愚妇总要繁衍后代,小师弟耳聪目明不小心撞见夫妻间的事情,有些想入非非。”他笑了笑,试图缓解上官时宜紧张的情绪,“也不是什么大事情,我都替小师弟处置好了。师父放心。”

    上官时宜沉默不语。

    谢青鹤突然意识到,师父想问的并不是这件事:“师父?”

    上官时宜斟酌再三之后,很克制谨慎地问:“或是我多心。你与伏传……不是那回事吧?”

    谢青鹤愣了片刻,矢口否认:“绝无此事!”

    他被上官时宜弄得哭笑不得,反问道:“师父为何这么想?我就是风流多情的种子,这边还未与二师弟牵扯干净,又要去招惹小师弟?身边就断不了人?逮着咱们师门的窝边草可劲儿薅呢?小师弟比我小了那么些年岁,我看他就如襁褓中的孩子,怎么可能对他有那种想法?”

    “你既然说不是,那就不是。我也不过是白问一句。”上官时宜松了口气。

    谢青鹤是个不遮掩的性子,若当真喜欢伏传,要与伏传结成道侣,绝不可能当面否认。他既然说没有,那就真的是没有了。

    “这些年师父也想明白了。”

    “我素喜清静,你喜欢热闹,我是不该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你。你修人间道,喜欢七情六欲,逼着你孑然世外,反倒是对你的戕害。你要寻觅道侣,与你一生相伴,师父觉得这也很好。”

    “不过,必定要年纪多大,只是年长些的心性沉稳,得失取舍都更稳重些,不至于再中途生变,能长长久久地好生过日子也罢了。”

    “伏传年纪还小,养在山上也没经历多少世事。这世上还有太多他没见过的奇花异草、山川美景……罢了,你既然说与他不是那回事,也不必多说。”

    上官时宜轻轻扶住谢青鹤的肩膀,认真地说:“青鹤吾徒,为师只愿你得偿所愿,万事顺遂。莫再离群索居,孤苦度日。早日康健起来吧。”

    他这番话说得真情实感,还隐有一丝歉意。谢青鹤明白,师父是在对自己低头道歉。

    对不起,当初不该起心拆散你与束寒云,意图撒谎棒打鸳鸯。害得你与我赌气,害得你十一年来在密林之中隐居不出,离群索居,无人照顾,憔悴如此。

    当年谢青鹤黯然归隐,不仅是为了束寒云的选择失望,也因上官时宜曾起心离间他与束寒云。

    这是来自爱人与家人之间的双重打击。

    其实,他已经主动回来找上官时宜求和,就代表他已经释怀。上官时宜完全不必再提此事。到底还是上官时宜偏宠他,能放下姿态跟大徒弟说几句软话。谢青鹤还能说什么?

    “我这就搬回来了。”谢青鹤笑了笑,“恩师医术天下无双,弟子何日康健,全赖恩师庇佑。”

    至于说上官时宜改换了态度,支持谢青鹤寻觅道侣,谢青鹤也已经没了想与人相伴一生的心情。

    人一辈子能真心实意地爱上几个人?观星台虽大,谢青鹤也只有一张床。他不会再给某人打写字的桌子,也不会再想着给某人重置寝具、计划未来。

    伏传在外边笃笃敲门:“师父?大师兄?二师兄来了!”

    上官时宜示意谢青鹤先走一步:“去吧。”

    整件事都在谢青鹤的控制中,具体如何处置,谢青鹤没有详说,上官时宜也没细问。今日上官时宜只以掌门身份监场,全凭谢青鹤安排,上官时宜绝不插手。

    谢青鹤轻一挥袖,飞仙草庐大门倏地洞开。

    看着大徒弟削瘦冷峻的身影,上官时宜只希望今天一切顺利。

    时至今日,上官时宜早已不关心束寒云是死是活、前程如何。他所期盼的顺利,是谢青鹤能不能与束寒云断干净,谢青鹤体内的幻毒能不能彻底清除……处置束寒云,再是微末不过的小事。

    当然,在此之前,上官时宜转身去了内寝。

    他拿出第二把刮刀,把自己还没理好的胡子重新刮了一遍。

    今天的事,说不好就要闹去祖师殿。掌门真人不要面子的吗?难得在外门诸弟子面前露一回面,当然要把胡子弄得好看一点!道骨仙风,不愧世间第一人!

    门外。

    束寒云丝毫没意识到问题严重,上前想抱谢青鹤:“大师兄……”

    谢青鹤袖中真气鼓动,束寒云瞬间就被击离三尺。

    他踉跄一步,看着谢青鹤,满脸不可思议:“大师兄?”

    伏传站在一边,看这样子都觉得二师兄可怜。二师兄依然把大师兄当作世间唯一的爱侣,见面就想亲近。他居然完全不知道,大师兄已经不再爱他了?这是认不清局势?还是对自己太过自信?

    “你想在这里谈,还是去祖师殿说话?”谢青鹤说话时不疾言厉色,也实在称不上温柔。

    束寒云怔了片刻,想起在伏蔚的记忆里,他离开太极殿不久,谢青鹤与伏传就出现在伏蔚跟前。以此推算,他进宫告诫伏蔚不许再吃人的时候,谢青鹤很可能就在周围,撞见了他漠视人命的一面。

    他仍旧不觉得这是很大的过错。吃人的是伏蔚,与他何干?又不是他教唆伏蔚吃人。

    “师哥,可是伏蔚对你说了什么?”

    束寒云试图替自己辩解:“他知道你我的关系,为了脱身脱罪,自然会把一切都推给我。”

    他屈膝在院中跪下,仰头望着谢青鹤,眼中是和从前一样的虔诚仰慕,看不出一丝虚伪:“您有训责诘问,我都可以解释。”

    不平魔尊与伏蔚的手段,束寒云是学得精熟。

    往日谢青鹤还会为束寒云的温驯听话感动,这会儿只有一个念头:小子又来套路我。

    他没有折磨捉弄束寒云的意思,该问话问话,理清楚就做处置,拖拖拉拉又是何必?只是他回头看了一下,上官时宜居然还没出来。便吩咐伏传:“小师弟,烦你去请师父来旁听。”

    伏传待在外边也挺尴尬,连忙答应一声,一溜烟窜了进去。

    上官时宜居然还在慢悠悠地刮胡子!

    大师兄得罪不起,师父那就更加得罪不起了。

    伏传上前帮忙扶住镜子,甜甜地小声催促:“师父,大师兄请您快些出去。”

    这一句故意奶声奶气软绵绵的催促,把伏传昨天喝的甜梨浆都耗尽了!

    “不急,不急。”上官时宜是真不着急。他鼓起腮帮子,仔细地刮去那一点儿不服帖的胡茬,“长岔了的胡茬,就得仔仔细细地刮去……既好看,又不伤皮肉。”

    伏传敢肯定,师父说的“长岔了的胡茬”,绝对是在暗指二师兄。

    “那您稍微……快一点点?”伏传掐了一点手指尖。

    上官时宜还在慢悠悠地刮胡子。

    哎哟我的亲师父!伏传只怕没把大师兄给的差事办好,扶着镜子直叹气。

    那一边。

    上官时宜顾着刮胡子不出来,谢青鹤也不能独自问话。

    他毕竟不是掌门。

    束寒云好歹也是寒江剑派的内门二师兄,对他的处置可不像是世俗天子,想捏人家脊椎就捏人家脊椎——束寒云受寒江剑派门派约束,自然也受寒江剑派的门规保护。门规规定,不许私刑。

    平时里师兄弟打打闹闹是小事,到了真正要命的时候,谢青鹤反倒不能擅专。

    谢青鹤自认无话可说,也没有与束寒云叙旧寒暄的想法。

    束寒云却不然,谢青鹤就在檐下站着,居然眼睁睁地看着他跪在地上,问都不肯多问一句。

    “师哥为何突然离京?又为何捏断伏蔚的脊柱?”束寒云对谢青鹤说话还带了几分指责,“如今整个未央宫暗潮涌动,前朝大臣纷纷憋着劲要刺探皇帝身体是否康健。我知道师哥做事总有理由,可事涉朝堂安稳、天下百姓,师哥为何不能提前知会我一声?差一点就坏事了……”

    你与伏蔚沆瀣一气,我对付伏蔚还得先跟你通气?好让你跟他一起对抗我?

    谢青鹤看着束寒云气鼓鼓的模样,一时竟分不清楚他是真心抱怨还是故意做戏。

    他一直觉得自己很聪明,这几回跟束寒云说话,每每看着束寒云理直气壮的模样,他都有一种“可能我真的很蠢但是我完全没意识到”的错觉。否则,束寒云怎么敢把他当二傻子糊弄?!

    “师哥,伏蔚究竟对你说了什么?你为何如此生气?”束寒云问。

    谢青鹤很难排解此时涌起的荒谬感,看着束寒云的模样,觉得眼前的人无比陌生。

    “你……把面罩摘下来。”谢青鹤突然说。

    束寒云察觉到他情绪古怪,还是伸手把面罩摘了下来。

    面罩下那道狰狞的伤痕是上官时宜的轻雪枪所伤,也是谢青鹤与上官时宜险些决裂的根源。这原本应该是束寒云刺痛打动谢青鹤的杀手锏。

    谢青鹤将他看了许久,说:“戴上吧。”

    束寒云皱眉道:“师哥?”

    上官时宜解开阔袖,快步走了出来,说道:“既然摘下来了,不如我替你看一看。”

    束寒云马上就要将面罩戴起:“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师父不必……”

    上官时宜捏住了他的手腕。

    他没有使多少力气,束寒云只要用力就能挣脱。然而,这种时候,束寒云敢这么做么?

    僵持片刻之后,束寒云不再坚持戴上面罩。上官时宜低头在他那道狰狞的伤痕上仔细看了几眼,伸出一根手指,沿着伤痕痊愈的边沿,轻轻抹了一下。

    束寒云低头不语。

    上官时宜冷笑一声,也没有多说什么。

    “你问吧。”上官时宜在旁边站住,伏传连忙给他搬来椅子,又给谢青鹤也搬了一把。

    上官时宜就在旁边坐了,谢青鹤并未托大坐下。审的是师弟,不是后辈弟子,平时上下之间暧昧些无妨,说到门规上边,反倒不能狂妄。不止如此,他还对束寒云点了点头:“起来说话吧。”

    束寒云至今不知道出了多大的事,将上官时宜与伏传的脸色都看了一遍,称谢起身。

    “折柳街有一座吞星教的秘坛。我找过去时,前前后后都被处理干净了,人死绝了,魂灭光了,半点痕迹都没留下。可是你的手笔?”谢青鹤问。

    束寒云万万想不到开头就是这么切中要害的问题,半晌才点头:“是我做的。”

    “为什么要这么做?”谢青鹤问。

    束寒云更想不到还要回答为什么。这问题不是明摆着的么?

    “伏蔚被不平魔尊附身之后,见识了许多魔功修行之法。不过,他没有修行天资,修习魔功也是事半功倍,旁人十天半个月的功夫,他练上三五年也未必有效果。前些年他接触到了吞星教,也就是小师弟在杨柳河意外撞见了祭坛的邪修魔教。”

    “吞星教认为修行的要害在于祭祀与吞吃饵食与疤食,只要献祭的牺牲足够虔诚、优质,服食祭品的修士就能汲取更精纯的修为和力量。我对这个邪门功法不是很了解,据伏蔚所说,他用吞星教的方式修行之后,确实有了奇效……这让他对吞星教极为执迷。”

    说到这里,束寒云又忍不住替自己辩解:“师哥,我知道以人为牺牲的修法必是邪道。若我知道旁人修炼此法,必会除之而后快。伏蔚他是皇帝,是世俗天子。师父从来教训我们,不得多管世俗之事。历代皇帝以礼法杀人,以武功杀人,死于皇帝之手者,不计其数。我以为,其他皇帝我们都不曾管,为何偏偏要管伏蔚?就因为其他皇帝杀人之后曝尸于市,伏蔚杀人之后分吃骨肉么?”

    上官时宜听他歪曲自己的训诫,一番歪理说得振振有词,气得雪白的胡子翘了翘。

    谢青鹤却丝毫不动怒,静静地说:“我问你什么,你答什么。替自己辩解的话就暂时不要说了。否则,你许是活不到进祖师殿的时候。”

    束寒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祖师殿?!”

    “你的守心大法练得如何了?”谢青鹤又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束寒云也给他气坏了,怒道:“练得如何又怎么了?师哥是怕杀伏蔚的时候牵累了我,还是担心杀我的时候牵累了伏蔚?”

    “我问话,你答话。若再赌气逞强,师兄要惩戒你了。”谢青鹤警告道。

    束寒云眼眶泛红:“敢问大师兄,要怎么惩戒我?”

    谢青鹤侧身请示上官时宜。

    上官时宜完全不知道谢青鹤想干什么,反正是来监场的,只管高深莫测地微微颔首。

    谢青鹤进屋取了一根藤条,站在束寒云身边,说:“诫十。”

    直到藤条抽在了肩背上,泛起火辣辣的疼痛,束寒云才意识到他真的被大师兄惩戒了。这让束寒云满眼通红,不甘心地盯着谢青鹤。谢青鹤却丝毫没有容情的意思,抽足了十下,方才停手。

    “师哥说过,不会让我被门规责罚……”束寒云声带哽咽。

    谢青鹤负手将藤条竖在身后,淡淡地说:“我也说过,有些时候,我说话也不算数的。”

    伏传听着这句话,难过得别过脸去。大师兄何其重诺之人?素来说一不二。如今却自承“说话不算数”,不惜自污令名。谢青鹤或许不在乎,伏传替他难受。

    “师哥从前答应我的事,都不算数了么?”束寒云追问道。

    “君子割席,不吐恶言。你好好说话,不要逼我骂你。”谢青鹤说。

    束寒云被谢青鹤偏宠了二十多年,对着别人或许有几分理智,绝受不了谢青鹤如此苛待。他咬牙背过身去,固执地说:“你快骂!若能把我骂服气了,算是你的本事!”

    好端端的师门问讯,被束寒云弄成了怨偶吵嘴。当着师父和小师弟的面,谢青鹤也很无语。

    “这是你从不平魔尊处学来的手段么?”谢青鹤突然问。

    束寒云愕然回头:“什么?”

    “无论如何不肯配合我的问话,带着所有人都去走你的节律。你是忘了,不平魔尊与伏蔚对付的都是凡夫俗子,在场所有人谁不曾练过静心敛神的功夫?谁会被你带得心浮气躁?”谢青鹤反问。

    伏传顿时羞愧无比。

    他悄悄看了上官时宜一眼,刚刚还在翘胡子的师父果然神色平静,没有半点焦躁愤怒之色。

    只有他,是唯一一个被束寒云带跑偏的笨蛋。

    束寒云否认道:“我没有!大师兄如今厌恨我了,看我哪里都是算计么?”

    “我再问你一遍,能不能好好答话?”谢青鹤仿佛用尽了十二分的耐心。

    束寒云被弄得无所适从,闭眼烦躁地说:“能,能!你要问什么?”往回找了片刻才想起刚才的问题,“这些年我守心大法练得并不差,我与他都能够控制自己,只在必要的时候互换皮囊。”

    “也就是说,并不是每天都要互换皮囊?”谢青鹤问。

    束寒云点头。

    谢青鹤低头走了两步,突然问:“伏蔚背着你做了些什么事,你也不知道?”

    束寒云突然感觉到一股极度的恐惧从脊背蹿升,这让他半个身体都开始发寒。他仓惶地看了上官时宜一眼,又想去看谢青鹤的脸色。偏偏谢青鹤低头背身而立,他什么都看不见。

    “为什么这么问?他背着我做了什么?”束寒云昨天才附身伏蔚的皮囊,他将伏蔚的记忆检视了一遍,根本没察觉到任何可疑之处,“没有。我昨天才和他换过……他没有背着我做过什么……”

    谢青鹤沉默不语。

    这恐怖的气氛让束寒云难以承受:“师哥,他做了什么?”

    “寒云师弟,我从来就不信你会害我。不过,此事你无力自辩,我也拿不出什么证据。若你我都相信你与此事无涉,我这里有一道符纸,你将它贴在额上,让我看一看你的记忆,可好?”

    谢青鹤拿出了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符纸。

    束寒云马上就认出来了,这就是前天谢青鹤贴在伏蔚身上的符纸!

    然而,读取记忆?这些年来,束寒云有太多见不得光的旧事,绝不肯被谢青鹤知晓。他即刻拒绝:“师哥既然看过伏蔚的记忆,心中自然有了答案。为何还要看我的记忆?”

    谢青鹤哑然。

    伏传忍不住说:“大师兄没有看完!他是太伤心了,忍不住就出来了。”

    束寒云盯着他的眼神宛如刀剑一般锋利,狠狠地盯着他。伏传为何知道谢青鹤没有看完?伏传为何知道谢青鹤太伤心就出去了?除非,伏传就在谢青鹤身边!

    束寒云不太介意被谢青鹤知道自己的丑事,然而,伏传?伏传算什么东西!

    “倒也不是伤心。”谢青鹤纠正了伏传的说法,“是害怕。”

    这会儿不但束寒云和伏传错愕地看着他,连上官时宜都忍不住抬起头来。谢青鹤这人天不怕地不怕,大魔尊都敢一口吞下,居然承认自己“害怕”?

    “十一年前,伏蔚使幻毒欲戕杀师父。那时候情况混乱,我和师父只怕都没有注意到,他抛出幻毒的时候,人群里有十二个小太监顷刻间死于非命。”谢青鹤对上官时宜解释,“这些年我只把这毒当普通的药毒来解,其实它是巫蛊之毒,有上古牺牲之血,残魂诅咒之戾气。”

    上官时宜恍然大悟:“得了,得了!我明白了!你这幻毒有解药了!”

    束寒云却吓得嘴唇煞白:“折柳街……”他噗地跪在地上,“师哥,折柳街的吞星教邪修确实是我命人去料理,那里的残魂野鬼也是我亲自去驱赶净化……我只是不想被师哥知道伏蔚吃人之事,那是个意外!不,不是意外……”

    谢青鹤已经说得这么明白了,以束寒云对伏蔚的了解,哪里还不清楚伏蔚的算盘?

    伏蔚假装痴迷于吞星教,蓄奴吃人,那只是他的遮掩与伪装。

    他最终的目的,是把他蓄养人牲作为增强幻毒的手段,彻底掩盖起来。

    当初以十二个太监做牺牲祭品的幻毒,没能弄死上官时宜,也没能弄死谢青鹤,伏蔚只能不断地做法试炼。平白无故大批量杀人太过惹人注意,束寒云也会起疑心,所以,他就“迷信”了吞星教。

    “当初伏蔚献祭了十二个人,那一兜子幻毒就差点把我弄归西。”谢青鹤说起来也很无奈,“折柳街新死的数百人,盘桓残留的旧魂老鬼不计其数,一股脑儿都被你清理干净了。看上去就是一次性献祭了数百上千人——我能不赶快跑吗?”

    所以,谢青鹤马上带着伏传离开伏蔚的记忆世界,且果断拘走了伏蔚的地魂。

    他也没有撒谎。一直以来,他都不信束寒云会谋害自己。伏传非要去货栈洗澡吃饭,他也没有催促伏传马上离开,而是陪着小师弟又耽搁了半晚上——只要伏蔚被拘魂,谢青鹤就不那么紧张了。

    “师哥,他故意算计我!这就是他留给自己的退路,他想让您误会我,误会我与他同流合污!”束寒云一直通红的眼眶憋不住泪水,又气又恨,“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谋害您!我发誓,师哥,若我对你有一丝加害之心,叫我永堕地狱不得超生!师哥,相信我,我没有……”

    谢青鹤信他,又不能深信他。

    他以指尖携起那张符纸,询问束寒云:“以此自证。”

    束寒云咬牙许久,方才点了点头。

    伏传对跟随大师兄溯往的经历非常向往,然而,这时候肯定不好去缠着大师兄,说要跟着进去。伏蔚那是大坏蛋,看他的记忆天经地义。二师兄的记忆……连大师兄都不给看,他哪里敢去凑热闹?

    溯往术里无论度过了多久,外间看起来都不过瞬息之间。

    上官时宜与束寒云甚至不知道溯往术有何等神奇,只以为是一种类似于搜魂术的法门,从人的记忆中寻找一些零碎片段罢了。惟有伏传知道,大师兄这一眨眼之间,不知道待了多久呢。

    所有人都发现谢青鹤的脸色不大对。

    上官时宜霍地站起,盯着束寒云。若不是束寒云出了问题,谢青鹤岂会如此怪异?

    束寒云更是不可置信:“我没有……大师兄,你再看一遍,我绝不会与伏蔚联手害你!”

    谢青鹤勉强压住心浮气躁,这事还真的挺尴尬不大好说。

    他进了束寒云的记忆世界,诚然那个世界里留存了太多过去的美好,谢青鹤却没有重温的耐性。无论多美的景致,人若不能动情,也只是一片凄山冷水。他既然不再心爱束寒云,从前想起来就无比甜蜜美好的温存过往,也不过是很普通的吃饭喝茶玩耍罢了。

    所以,谢青鹤的目的很明确,只要确认束寒云确实不曾参与伏蔚的计划,便可以功成身退。

    这里涉及的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伏蔚如何在互换皮囊记忆的情况下,将多年来一直用人命试炼幻毒的秘密顺利瞒过束寒云的?如果束寒云知道此事,什么也不必说了,必然要清理门户。

    早几年束寒云一直在闭关修炼守心大法,伏蔚也很快就找到了欺骗记忆的魔功。

    束寒云对伏蔚极其信任,伏蔚借口说登基之后,有了后妃嫔妾,有些事情不好让束寒云知道,束寒云也表示理解——何况,束寒云是真的很讨厌知道伏蔚与和尚之间的事,巴不得屏蔽干净。

    但,伏蔚的魔功很不稳定。偶尔能将一些事瞒过束寒云,偶尔又会失效。

    这种情况下,伏蔚根本不敢动念去干坏事。一旦做了事,留下记忆,束寒云必然会知道。

    后来是谁给伏蔚出了主意,束寒云不知道。谢青鹤进了他的记忆世界,抓到了这个罪魁祸首。一直住在护国法师府上的和尚。他告诉伏蔚,如何分散束寒云的注意力,让伏蔚的魔功绝对成功。

    ——伏蔚照着束寒云的喜好,专门给他聘了一位颜色美艳的妃子。

    平时伏蔚绝不碰刘妃一下,把刘妃当菩萨供起来。

    只有束寒云与他互换皮囊的时候,伏蔚才会翻刘妃的牌子。

    到了晚上,束寒云就会去寻刘妃共赴鱼水之欢。伏蔚的皮囊本就比束寒云孱弱,精力也不如束寒云充沛,晚上再被刘妃缠着灌溉时久,常常累得倒头就睡,哪里还有心思精力去管伏蔚的闲事?

    这也是束寒云坚决不肯让谢青鹤读他记忆的原因。

    再是用了伏蔚的皮囊,与刘妃颠鸾倒凤的,也是束寒云本人。他本想着这种事情他不说,伏蔚不说,外人永远都不会发现,偶尔松快一下,也不算……背叛了大师兄吧?

    哪里想得到,这世上居然还有翻看记忆这回事?!

    谢青鹤总算明白伏传的感觉了。

    看完全不认识的两个人做那件事,与看自己牵扯极深的人做那件事……真的是……完全不一样。

    明明也是伏蔚的皮囊,跟着小师弟在伏蔚的记忆世界里看得都麻木了,然而,一旦意识到那具皮囊里的人是束寒云,是束寒云要去跟刘妃巫山云雨……谢青鹤莫名其妙就有些犯恶心。

    伏传小跑着去给大师兄端来一碗热茶,谢青鹤喝了两口,才恢复了过来。

    所有人都看着他。

    “他不知情。”谢青鹤说。

    束寒云紧绷的背肌倏地松弛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

    “可你身为寒江剑派弟子,只顾一己私欲,漠视邪法害人,主动戕害无辜之人……你到底杀了多少人,被你眼皮轻轻一抬,死在你暴力纵容之下的又有多少人,我不给你算。我算不过来!”谢青鹤怒斥道。

    “我让大师兄翻看记忆的时候,就知道今天走不下寒山了。”束寒云说。

    在束寒云心中,他最大的错不是杀了多少无辜,而是用伏蔚的皮囊与刘妃苟且。这才是背叛了大师兄、让大师兄绝不肯饶恕的重罪。若早知道事情会败露,代价如此之大,他绝不会贪恋那一点儿卑怯的欢愉。

    只是,为了在谢青鹤跟前自证清白,向谢青鹤证明他绝没有谋害之心,他宁愿受死。

    “此事说来也不光彩。还请师父与大师兄留情,就不必点香进殿了吧?”

    束寒云膝行上前两步,跪在上官时宜跟前:“请师父赐死。”

    上官时宜侧头看谢青鹤的脸色,说:“你以为呢?”

    束寒云一把抓住上官时宜的手:“师父,您素来宠爱大师兄,此事为何要让大师兄决断?求师父赐死!”他咬着“师父”二字,极深极重。

    谢青鹤看着渐渐升上中天的太阳,说:“你与伏蔚互换皮囊吧。”

    上官时宜与束寒云都很意外。

    “你若死了,伏蔚地魂丢失,未央宫何人主持大局?这十一年,他吃人归吃人,野心归野心,与民休息、澄清吏治,不说千古一帝,也有中兴之风。你害了这么多人,往后余生,就代伏蔚好好治理天下,多照顾照顾天下百姓吧。当作赎罪。”谢青鹤说。

    他显然早就有了决断,从捏断伏蔚脊柱、拘走伏蔚地魂的时候,就已经盘算好了结局。

    让束寒云这样习惯了潇行天下的高手,蜷缩在伏蔚那具永远无法站立的皮囊里,让束寒云自谓的清冷高洁,落入伏蔚谄媚下贱的皮囊之中,这是比死亡更严厉的惩罚。

    束寒云不禁问道:“那我……的皮囊呢?”

    上官时宜也静静地看着谢青鹤,等着他的打算。

    谢青鹤沉默片刻,说:“我亲自送你上路。”

    束寒云浑身冰凉,看着谢青鹤许久,突然哭道:“师哥我错了……”

    谢青鹤难耐地皱眉:“你不要哭。从前你哭,我会觉得心疼。如今你再哭,我只觉得刺耳。你为何要哭?这些年来,你做坏人不是做得很爽快么?难道是哭以后再也不能做坏人了?”

    束寒云被他问得目瞪口呆。什么叫……坏人做得很爽快?

    “我说错了吗?”谢青鹤问他。

    束寒云脑子里轰隆隆地响。我喜欢做坏人么?做坏人很爽快么?

    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认为自己是无辜的。伏蔚总要背着他干坏事,他又不是伏蔚的亲爹,凭什么要为伏蔚做的坏事负责?伏蔚的身份又那么特殊。皇帝啊,干涉皇帝,岂非干涉世俗?

    直到谢青鹤说他做坏人做得很爽快,他才突然醒悟过来。

    是的,他一直都很羡慕伏蔚。因为伏蔚吃了很多苦,所以伏蔚可以坏得理直气壮。

    不去学那些礼义廉耻,不必遵守仁恕宽爱,想杀人就杀了,想欺负谁就欺负谁,明明练出了一身冠绝天下的功夫,却要守着规矩不能随心所欲。我没有钱,就去抢啊。看见好东西,杀人越货啊。你瞅啥?再瞅就干死你啊!做坏人……真的很爽啊。

    所以,我过得那么痛苦,只因为我原本就该做个坏人,却被师门硬生生捆成了好人么?

    谢青鹤捏紧他的发髻,将他揪成仰面抬头的模样,低声告诫道:“但是,从此以后,你不能在做坏人。我会一直盯着你。你要好好做人,好好做皇帝。但凡有一丝行差踏错……寒云师弟,师兄今日杀了你的皮囊,他日再去杀了你的魂魄。”

    束寒云被他冰冷的口吻刺得打了个寒噤,双眼含泪望着他,哽咽道:“寒云不敢。”

    谢青鹤方才松开他被扯得死紧的发髻,说:“去龙城吧。”

    没有人见过谢青鹤如此凶恶的模样,束寒云本想磨蹭一会儿,借口傍晚日落时才能与伏蔚互换皮囊,竟被他一番话吓得不敢耍滑头,老老实实用日升月落术调换了身份。

    魂魄瞬息之间就能飞行千里,束寒云眼底失去光华,下一瞬,又变得浑浊不堪。

    ——已经换成了伏蔚。

    伏传有些不忍心,往上官时宜身前走了一步。

    上官时宜不禁皱眉,说:“他虽是你父亲……”

    “我不担心他。”伏传声音放低,凑近上官时宜耳畔,“请师父亲手处置。”

    束寒云先前不肯让谢青鹤动手,伏传也不想让谢青鹤动手。毕竟是曾经心爱过的人,非要谢青鹤亲手杀死,哪怕是一具皮囊呢?那也实在太过艰难。

    上官时宜摇头道:“他若无法下手,自然会来请我。”

    “可是……”伏传还是觉得,这件事太为难大师兄了。师父那么宠爱大师兄,为何不能代劳?

    谢青鹤已点了束寒云的昏睡穴,捏起指诀,在束寒云的眉心轻轻一点。

    呼吸瞬间停止。

    谢青鹤将束寒云的尸身放在竹椅上,看着他安静闭嘴的模样,恍惚间想起往事。

    师弟说,师哥,你不恼我,我好欢喜。

    师弟说,我今日挨了鞭子,不大好看。师哥,莫嫌我。

    师弟说,师哥,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

    谢青鹤缓缓伸手,将束寒云双眼合拢。

    从此以后,世间再没有寒云师弟,谢青鹤再没有心爱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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