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坐在飞仙草庐的院子里, 看着束寒云的飞鸢划过天空。
那不是去飞鸢寮的方向。
他是……去了观星台?
他认为谢青鹤在观星台休息, 先去观星台找谢青鹤询问事机?
时至今日, 束寒云还固执地认为谢青鹤会无条件地支持他、保护他,有任何事情, 他第一反应就是去找谢青鹤商量对策?
这个揣测让谢青鹤多了一丝物是人非的恍惚感。
他甚至有些不明白,束寒云为什么还能如此理直气壮?他是对自己、对感情都太过自信么?
谢青鹤朝着观星台的方向多看了一眼, 束寒云很快就会发现观星台空无一人, 以他的脚程, 过来也就是顷刻间的事情。飞仙草庐里一片懒散, 往日师门小聚不那么讲究, 今天的场合不大合适。
谢青鹤从躺椅上坐起, 顺手叠折身上的薄毯,才发现衣衫与薄毯上都有些润意。
夜寒生露, 打湿了衣裳。东山的太阳才刚刚升起。
初升的云霞只有光亮与明媚的颜色, 尚未显出热力,被露水沾湿的衣裳依旧带着润意。
束寒云回来得很快。
谢青鹤想着他下午才能抵达, 天刚刚亮, 他已经回来了。
上官时宜醒得比谢青鹤还早一些, 正坐在水井边, 用小刮刀认真修着自己的胡子。
他这些年隐居飞仙草庐,不问世事, 既然很少见人理事, 也不必费心衣饰容貌。谢青鹤放出了“或许”要“清理门户”的狠话, 他就得做好前往祖师殿点香的准备。到时候内外门弟子都会齐聚, 这样隆重的场合,掌门人不得内外齐整才像话么?
这么看起来,大师兄果然是师父的嫡传弟子。大师兄那么爱惜容颜,多半也是跟师父学的。
就是这方面么,大师兄也一样青出于蓝了。想到这里,伏传就忍不住偷乐。
他蹲在上官时宜身边,专心替师父搓热毛巾,手里还举着一面磨得光亮的铜镜。上官时宜修胡子时胸有成竹,并不会时时刻刻盯着镜子,伏传闲得无聊时揽镜自照,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
“我好像不长胡子了。”伏传没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胡茬,手指也没摸到,那下巴光溜溜的,就和没发育时一模一样,嫩滑得像个小孩儿。这就很奇怪了啊?前几天都还长呢?
男人不长胡子,这麻烦可就大了。上官时宜十分吃惊,要伏传伸手:“我看看。”
那边师徒二人都很紧张,谢青鹤不得不近前解释:“我授了小师弟一个炼化精元的小法门,肾气蒸于内,阴阳混一体。他年纪还小,尚且不到蓄须的时候,长不长胡子也不碍事吧?若想长出胡子来也不难,炼化精元时留存一线在外就行了。”
伏传恍然大悟。他学这法门是在伏蔚的记忆世界里,一直以魂体状态出现。回到皮囊里也就这两天,马上就发现自己不长胡茬了。
“倒也挺好。”伏传摸着自己干净的下巴,“省得每天刮一回。”
上官时宜更吃惊了,愕然回头质问谢青鹤:“为何授他这法门?”不等谢青鹤回答,他又忍不住责问伏传,“下山做什么坏事了?可曾破了戒?”
伏传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没有破戒!什么坏事都没有做!”
上官时宜仍是被气坏了,将刮刀一扔,示意谢青鹤随自己进门。
伏传只当师父不信自己,要单独盘问大师兄,深怕大师兄把自己做春梦的事情说出来,那得多丢人啊!不住对谢青鹤暗示做眼色,央求谢青鹤一定要撒谎圆场。
谢青鹤被他逗得哭笑不得。这小孩是不是以为师父真看不见?
随着上官时宜进门之后,谢青鹤顺手将大门掩上。上官时宜还再三确认伏传老老实实蹲在井边,不至于偷听二人说话,才皱眉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地,为何教他这等龌龊脏事?”
上官时宜练了快二百年的童子功,一心一意认为床笫事即脏事,是祸害身心的恶习。
谢青鹤也没蠢到非要纠正师父的偏见,解释道:“小师弟年纪到了,自然会懂人事。山下凡夫愚妇总要繁衍后代,小师弟耳聪目明不小心撞见夫妻间的事情,有些想入非非。”他笑了笑,试图缓解上官时宜紧张的情绪,“也不是什么大事情,我都替小师弟处置好了。师父放心。”
上官时宜沉默不语。
谢青鹤突然意识到,师父想问的并不是这件事:“师父?”
上官时宜斟酌再三之后,很克制谨慎地问:“或是我多心。你与伏传……不是那回事吧?”
谢青鹤愣了片刻,矢口否认:“绝无此事!”
他被上官时宜弄得哭笑不得,反问道:“师父为何这么想?我就是风流多情的种子,这边还未与二师弟牵扯干净,又要去招惹小师弟?身边就断不了人?逮着咱们师门的窝边草可劲儿薅呢?小师弟比我小了那么些年岁,我看他就如襁褓中的孩子,怎么可能对他有那种想法?”
“你既然说不是,那就不是。我也不过是白问一句。”上官时宜松了口气。
谢青鹤是个不遮掩的性子,若当真喜欢伏传,要与伏传结成道侣,绝不可能当面否认。他既然说没有,那就真的是没有了。
“这些年师父也想明白了。”
“我素喜清静,你喜欢热闹,我是不该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你。你修人间道,喜欢七情六欲,逼着你孑然世外,反倒是对你的戕害。你要寻觅道侣,与你一生相伴,师父觉得这也很好。”
“不过,必定要年纪多大,只是年长些的心性沉稳,得失取舍都更稳重些,不至于再中途生变,能长长久久地好生过日子也罢了。”
“伏传年纪还小,养在山上也没经历多少世事。这世上还有太多他没见过的奇花异草、山川美景……罢了,你既然说与他不是那回事,也不必多说。”
上官时宜轻轻扶住谢青鹤的肩膀,认真地说:“青鹤吾徒,为师只愿你得偿所愿,万事顺遂。莫再离群索居,孤苦度日。早日康健起来吧。”
他这番话说得真情实感,还隐有一丝歉意。谢青鹤明白,师父是在对自己低头道歉。
对不起,当初不该起心拆散你与束寒云,意图撒谎棒打鸳鸯。害得你与我赌气,害得你十一年来在密林之中隐居不出,离群索居,无人照顾,憔悴如此。
当年谢青鹤黯然归隐,不仅是为了束寒云的选择失望,也因上官时宜曾起心离间他与束寒云。
这是来自爱人与家人之间的双重打击。
其实,他已经主动回来找上官时宜求和,就代表他已经释怀。上官时宜完全不必再提此事。到底还是上官时宜偏宠他,能放下姿态跟大徒弟说几句软话。谢青鹤还能说什么?
“我这就搬回来了。”谢青鹤笑了笑,“恩师医术天下无双,弟子何日康健,全赖恩师庇佑。”
至于说上官时宜改换了态度,支持谢青鹤寻觅道侣,谢青鹤也已经没了想与人相伴一生的心情。
人一辈子能真心实意地爱上几个人?观星台虽大,谢青鹤也只有一张床。他不会再给某人打写字的桌子,也不会再想着给某人重置寝具、计划未来。
伏传在外边笃笃敲门:“师父?大师兄?二师兄来了!”
上官时宜示意谢青鹤先走一步:“去吧。”
整件事都在谢青鹤的控制中,具体如何处置,谢青鹤没有详说,上官时宜也没细问。今日上官时宜只以掌门身份监场,全凭谢青鹤安排,上官时宜绝不插手。
谢青鹤轻一挥袖,飞仙草庐大门倏地洞开。
看着大徒弟削瘦冷峻的身影,上官时宜只希望今天一切顺利。
时至今日,上官时宜早已不关心束寒云是死是活、前程如何。他所期盼的顺利,是谢青鹤能不能与束寒云断干净,谢青鹤体内的幻毒能不能彻底清除……处置束寒云,再是微末不过的小事。
当然,在此之前,上官时宜转身去了内寝。
他拿出第二把刮刀,把自己还没理好的胡子重新刮了一遍。
今天的事,说不好就要闹去祖师殿。掌门真人不要面子的吗?难得在外门诸弟子面前露一回面,当然要把胡子弄得好看一点!道骨仙风,不愧世间第一人!
门外。
束寒云丝毫没意识到问题严重,上前想抱谢青鹤:“大师兄……”
谢青鹤袖中真气鼓动,束寒云瞬间就被击离三尺。
他踉跄一步,看着谢青鹤,满脸不可思议:“大师兄?”
伏传站在一边,看这样子都觉得二师兄可怜。二师兄依然把大师兄当作世间唯一的爱侣,见面就想亲近。他居然完全不知道,大师兄已经不再爱他了?这是认不清局势?还是对自己太过自信?
“你想在这里谈,还是去祖师殿说话?”谢青鹤说话时不疾言厉色,也实在称不上温柔。
束寒云怔了片刻,想起在伏蔚的记忆里,他离开太极殿不久,谢青鹤与伏传就出现在伏蔚跟前。以此推算,他进宫告诫伏蔚不许再吃人的时候,谢青鹤很可能就在周围,撞见了他漠视人命的一面。
他仍旧不觉得这是很大的过错。吃人的是伏蔚,与他何干?又不是他教唆伏蔚吃人。
“师哥,可是伏蔚对你说了什么?”
束寒云试图替自己辩解:“他知道你我的关系,为了脱身脱罪,自然会把一切都推给我。”
他屈膝在院中跪下,仰头望着谢青鹤,眼中是和从前一样的虔诚仰慕,看不出一丝虚伪:“您有训责诘问,我都可以解释。”
不平魔尊与伏蔚的手段,束寒云是学得精熟。
往日谢青鹤还会为束寒云的温驯听话感动,这会儿只有一个念头:小子又来套路我。
他没有折磨捉弄束寒云的意思,该问话问话,理清楚就做处置,拖拖拉拉又是何必?只是他回头看了一下,上官时宜居然还没出来。便吩咐伏传:“小师弟,烦你去请师父来旁听。”
伏传待在外边也挺尴尬,连忙答应一声,一溜烟窜了进去。
上官时宜居然还在慢悠悠地刮胡子!
大师兄得罪不起,师父那就更加得罪不起了。
伏传上前帮忙扶住镜子,甜甜地小声催促:“师父,大师兄请您快些出去。”
这一句故意奶声奶气软绵绵的催促,把伏传昨天喝的甜梨浆都耗尽了!
“不急,不急。”上官时宜是真不着急。他鼓起腮帮子,仔细地刮去那一点儿不服帖的胡茬,“长岔了的胡茬,就得仔仔细细地刮去……既好看,又不伤皮肉。”
伏传敢肯定,师父说的“长岔了的胡茬”,绝对是在暗指二师兄。
“那您稍微……快一点点?”伏传掐了一点手指尖。
上官时宜还在慢悠悠地刮胡子。
哎哟我的亲师父!伏传只怕没把大师兄给的差事办好,扶着镜子直叹气。
那一边。
上官时宜顾着刮胡子不出来,谢青鹤也不能独自问话。
他毕竟不是掌门。
束寒云好歹也是寒江剑派的内门二师兄,对他的处置可不像是世俗天子,想捏人家脊椎就捏人家脊椎——束寒云受寒江剑派门派约束,自然也受寒江剑派的门规保护。门规规定,不许私刑。
平时里师兄弟打打闹闹是小事,到了真正要命的时候,谢青鹤反倒不能擅专。
谢青鹤自认无话可说,也没有与束寒云叙旧寒暄的想法。
束寒云却不然,谢青鹤就在檐下站着,居然眼睁睁地看着他跪在地上,问都不肯多问一句。
“师哥为何突然离京?又为何捏断伏蔚的脊柱?”束寒云对谢青鹤说话还带了几分指责,“如今整个未央宫暗潮涌动,前朝大臣纷纷憋着劲要刺探皇帝身体是否康健。我知道师哥做事总有理由,可事涉朝堂安稳、天下百姓,师哥为何不能提前知会我一声?差一点就坏事了……”
你与伏蔚沆瀣一气,我对付伏蔚还得先跟你通气?好让你跟他一起对抗我?
谢青鹤看着束寒云气鼓鼓的模样,一时竟分不清楚他是真心抱怨还是故意做戏。
他一直觉得自己很聪明,这几回跟束寒云说话,每每看着束寒云理直气壮的模样,他都有一种“可能我真的很蠢但是我完全没意识到”的错觉。否则,束寒云怎么敢把他当二傻子糊弄?!
“师哥,伏蔚究竟对你说了什么?你为何如此生气?”束寒云问。
谢青鹤很难排解此时涌起的荒谬感,看着束寒云的模样,觉得眼前的人无比陌生。
“你……把面罩摘下来。”谢青鹤突然说。
束寒云察觉到他情绪古怪,还是伸手把面罩摘了下来。
面罩下那道狰狞的伤痕是上官时宜的轻雪枪所伤,也是谢青鹤与上官时宜险些决裂的根源。这原本应该是束寒云刺痛打动谢青鹤的杀手锏。
谢青鹤将他看了许久,说:“戴上吧。”
束寒云皱眉道:“师哥?”
上官时宜解开阔袖,快步走了出来,说道:“既然摘下来了,不如我替你看一看。”
束寒云马上就要将面罩戴起:“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师父不必……”
上官时宜捏住了他的手腕。
他没有使多少力气,束寒云只要用力就能挣脱。然而,这种时候,束寒云敢这么做么?
僵持片刻之后,束寒云不再坚持戴上面罩。上官时宜低头在他那道狰狞的伤痕上仔细看了几眼,伸出一根手指,沿着伤痕痊愈的边沿,轻轻抹了一下。
束寒云低头不语。
上官时宜冷笑一声,也没有多说什么。
“你问吧。”上官时宜在旁边站住,伏传连忙给他搬来椅子,又给谢青鹤也搬了一把。
上官时宜就在旁边坐了,谢青鹤并未托大坐下。审的是师弟,不是后辈弟子,平时上下之间暧昧些无妨,说到门规上边,反倒不能狂妄。不止如此,他还对束寒云点了点头:“起来说话吧。”
束寒云至今不知道出了多大的事,将上官时宜与伏传的脸色都看了一遍,称谢起身。
“折柳街有一座吞星教的秘坛。我找过去时,前前后后都被处理干净了,人死绝了,魂灭光了,半点痕迹都没留下。可是你的手笔?”谢青鹤问。
束寒云万万想不到开头就是这么切中要害的问题,半晌才点头:“是我做的。”
“为什么要这么做?”谢青鹤问。
束寒云更想不到还要回答为什么。这问题不是明摆着的么?
“伏蔚被不平魔尊附身之后,见识了许多魔功修行之法。不过,他没有修行天资,修习魔功也是事半功倍,旁人十天半个月的功夫,他练上三五年也未必有效果。前些年他接触到了吞星教,也就是小师弟在杨柳河意外撞见了祭坛的邪修魔教。”
“吞星教认为修行的要害在于祭祀与吞吃饵食与疤食,只要献祭的牺牲足够虔诚、优质,服食祭品的修士就能汲取更精纯的修为和力量。我对这个邪门功法不是很了解,据伏蔚所说,他用吞星教的方式修行之后,确实有了奇效……这让他对吞星教极为执迷。”
说到这里,束寒云又忍不住替自己辩解:“师哥,我知道以人为牺牲的修法必是邪道。若我知道旁人修炼此法,必会除之而后快。伏蔚他是皇帝,是世俗天子。师父从来教训我们,不得多管世俗之事。历代皇帝以礼法杀人,以武功杀人,死于皇帝之手者,不计其数。我以为,其他皇帝我们都不曾管,为何偏偏要管伏蔚?就因为其他皇帝杀人之后曝尸于市,伏蔚杀人之后分吃骨肉么?”
上官时宜听他歪曲自己的训诫,一番歪理说得振振有词,气得雪白的胡子翘了翘。
谢青鹤却丝毫不动怒,静静地说:“我问你什么,你答什么。替自己辩解的话就暂时不要说了。否则,你许是活不到进祖师殿的时候。”
束寒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祖师殿?!”
“你的守心大法练得如何了?”谢青鹤又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束寒云也给他气坏了,怒道:“练得如何又怎么了?师哥是怕杀伏蔚的时候牵累了我,还是担心杀我的时候牵累了伏蔚?”
“我问话,你答话。若再赌气逞强,师兄要惩戒你了。”谢青鹤警告道。
束寒云眼眶泛红:“敢问大师兄,要怎么惩戒我?”
谢青鹤侧身请示上官时宜。
上官时宜完全不知道谢青鹤想干什么,反正是来监场的,只管高深莫测地微微颔首。
谢青鹤进屋取了一根藤条,站在束寒云身边,说:“诫十。”
直到藤条抽在了肩背上,泛起火辣辣的疼痛,束寒云才意识到他真的被大师兄惩戒了。这让束寒云满眼通红,不甘心地盯着谢青鹤。谢青鹤却丝毫没有容情的意思,抽足了十下,方才停手。
“师哥说过,不会让我被门规责罚……”束寒云声带哽咽。
谢青鹤负手将藤条竖在身后,淡淡地说:“我也说过,有些时候,我说话也不算数的。”
伏传听着这句话,难过得别过脸去。大师兄何其重诺之人?素来说一不二。如今却自承“说话不算数”,不惜自污令名。谢青鹤或许不在乎,伏传替他难受。
“师哥从前答应我的事,都不算数了么?”束寒云追问道。
“君子割席,不吐恶言。你好好说话,不要逼我骂你。”谢青鹤说。
束寒云被谢青鹤偏宠了二十多年,对着别人或许有几分理智,绝受不了谢青鹤如此苛待。他咬牙背过身去,固执地说:“你快骂!若能把我骂服气了,算是你的本事!”
好端端的师门问讯,被束寒云弄成了怨偶吵嘴。当着师父和小师弟的面,谢青鹤也很无语。
“这是你从不平魔尊处学来的手段么?”谢青鹤突然问。
束寒云愕然回头:“什么?”
“无论如何不肯配合我的问话,带着所有人都去走你的节律。你是忘了,不平魔尊与伏蔚对付的都是凡夫俗子,在场所有人谁不曾练过静心敛神的功夫?谁会被你带得心浮气躁?”谢青鹤反问。
伏传顿时羞愧无比。
他悄悄看了上官时宜一眼,刚刚还在翘胡子的师父果然神色平静,没有半点焦躁愤怒之色。
只有他,是唯一一个被束寒云带跑偏的笨蛋。
束寒云否认道:“我没有!大师兄如今厌恨我了,看我哪里都是算计么?”
“我再问你一遍,能不能好好答话?”谢青鹤仿佛用尽了十二分的耐心。
束寒云被弄得无所适从,闭眼烦躁地说:“能,能!你要问什么?”往回找了片刻才想起刚才的问题,“这些年我守心大法练得并不差,我与他都能够控制自己,只在必要的时候互换皮囊。”
“也就是说,并不是每天都要互换皮囊?”谢青鹤问。
束寒云点头。
谢青鹤低头走了两步,突然问:“伏蔚背着你做了些什么事,你也不知道?”
束寒云突然感觉到一股极度的恐惧从脊背蹿升,这让他半个身体都开始发寒。他仓惶地看了上官时宜一眼,又想去看谢青鹤的脸色。偏偏谢青鹤低头背身而立,他什么都看不见。
“为什么这么问?他背着我做了什么?”束寒云昨天才附身伏蔚的皮囊,他将伏蔚的记忆检视了一遍,根本没察觉到任何可疑之处,“没有。我昨天才和他换过……他没有背着我做过什么……”
谢青鹤沉默不语。
这恐怖的气氛让束寒云难以承受:“师哥,他做了什么?”
“寒云师弟,我从来就不信你会害我。不过,此事你无力自辩,我也拿不出什么证据。若你我都相信你与此事无涉,我这里有一道符纸,你将它贴在额上,让我看一看你的记忆,可好?”
谢青鹤拿出了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符纸。
束寒云马上就认出来了,这就是前天谢青鹤贴在伏蔚身上的符纸!
然而,读取记忆?这些年来,束寒云有太多见不得光的旧事,绝不肯被谢青鹤知晓。他即刻拒绝:“师哥既然看过伏蔚的记忆,心中自然有了答案。为何还要看我的记忆?”
谢青鹤哑然。
伏传忍不住说:“大师兄没有看完!他是太伤心了,忍不住就出来了。”
束寒云盯着他的眼神宛如刀剑一般锋利,狠狠地盯着他。伏传为何知道谢青鹤没有看完?伏传为何知道谢青鹤太伤心就出去了?除非,伏传就在谢青鹤身边!
束寒云不太介意被谢青鹤知道自己的丑事,然而,伏传?伏传算什么东西!
“倒也不是伤心。”谢青鹤纠正了伏传的说法,“是害怕。”
这会儿不但束寒云和伏传错愕地看着他,连上官时宜都忍不住抬起头来。谢青鹤这人天不怕地不怕,大魔尊都敢一口吞下,居然承认自己“害怕”?
“十一年前,伏蔚使幻毒欲戕杀师父。那时候情况混乱,我和师父只怕都没有注意到,他抛出幻毒的时候,人群里有十二个小太监顷刻间死于非命。”谢青鹤对上官时宜解释,“这些年我只把这毒当普通的药毒来解,其实它是巫蛊之毒,有上古牺牲之血,残魂诅咒之戾气。”
上官时宜恍然大悟:“得了,得了!我明白了!你这幻毒有解药了!”
束寒云却吓得嘴唇煞白:“折柳街……”他噗地跪在地上,“师哥,折柳街的吞星教邪修确实是我命人去料理,那里的残魂野鬼也是我亲自去驱赶净化……我只是不想被师哥知道伏蔚吃人之事,那是个意外!不,不是意外……”
谢青鹤已经说得这么明白了,以束寒云对伏蔚的了解,哪里还不清楚伏蔚的算盘?
伏蔚假装痴迷于吞星教,蓄奴吃人,那只是他的遮掩与伪装。
他最终的目的,是把他蓄养人牲作为增强幻毒的手段,彻底掩盖起来。
当初以十二个太监做牺牲祭品的幻毒,没能弄死上官时宜,也没能弄死谢青鹤,伏蔚只能不断地做法试炼。平白无故大批量杀人太过惹人注意,束寒云也会起疑心,所以,他就“迷信”了吞星教。
“当初伏蔚献祭了十二个人,那一兜子幻毒就差点把我弄归西。”谢青鹤说起来也很无奈,“折柳街新死的数百人,盘桓残留的旧魂老鬼不计其数,一股脑儿都被你清理干净了。看上去就是一次性献祭了数百上千人——我能不赶快跑吗?”
所以,谢青鹤马上带着伏传离开伏蔚的记忆世界,且果断拘走了伏蔚的地魂。
他也没有撒谎。一直以来,他都不信束寒云会谋害自己。伏传非要去货栈洗澡吃饭,他也没有催促伏传马上离开,而是陪着小师弟又耽搁了半晚上——只要伏蔚被拘魂,谢青鹤就不那么紧张了。
“师哥,他故意算计我!这就是他留给自己的退路,他想让您误会我,误会我与他同流合污!”束寒云一直通红的眼眶憋不住泪水,又气又恨,“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谋害您!我发誓,师哥,若我对你有一丝加害之心,叫我永堕地狱不得超生!师哥,相信我,我没有……”
谢青鹤信他,又不能深信他。
他以指尖携起那张符纸,询问束寒云:“以此自证。”
束寒云咬牙许久,方才点了点头。
伏传对跟随大师兄溯往的经历非常向往,然而,这时候肯定不好去缠着大师兄,说要跟着进去。伏蔚那是大坏蛋,看他的记忆天经地义。二师兄的记忆……连大师兄都不给看,他哪里敢去凑热闹?
溯往术里无论度过了多久,外间看起来都不过瞬息之间。
上官时宜与束寒云甚至不知道溯往术有何等神奇,只以为是一种类似于搜魂术的法门,从人的记忆中寻找一些零碎片段罢了。惟有伏传知道,大师兄这一眨眼之间,不知道待了多久呢。
所有人都发现谢青鹤的脸色不大对。
上官时宜霍地站起,盯着束寒云。若不是束寒云出了问题,谢青鹤岂会如此怪异?
束寒云更是不可置信:“我没有……大师兄,你再看一遍,我绝不会与伏蔚联手害你!”
谢青鹤勉强压住心浮气躁,这事还真的挺尴尬不大好说。
他进了束寒云的记忆世界,诚然那个世界里留存了太多过去的美好,谢青鹤却没有重温的耐性。无论多美的景致,人若不能动情,也只是一片凄山冷水。他既然不再心爱束寒云,从前想起来就无比甜蜜美好的温存过往,也不过是很普通的吃饭喝茶玩耍罢了。
所以,谢青鹤的目的很明确,只要确认束寒云确实不曾参与伏蔚的计划,便可以功成身退。
这里涉及的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伏蔚如何在互换皮囊记忆的情况下,将多年来一直用人命试炼幻毒的秘密顺利瞒过束寒云的?如果束寒云知道此事,什么也不必说了,必然要清理门户。
早几年束寒云一直在闭关修炼守心大法,伏蔚也很快就找到了欺骗记忆的魔功。
束寒云对伏蔚极其信任,伏蔚借口说登基之后,有了后妃嫔妾,有些事情不好让束寒云知道,束寒云也表示理解——何况,束寒云是真的很讨厌知道伏蔚与和尚之间的事,巴不得屏蔽干净。
但,伏蔚的魔功很不稳定。偶尔能将一些事瞒过束寒云,偶尔又会失效。
这种情况下,伏蔚根本不敢动念去干坏事。一旦做了事,留下记忆,束寒云必然会知道。
后来是谁给伏蔚出了主意,束寒云不知道。谢青鹤进了他的记忆世界,抓到了这个罪魁祸首。一直住在护国法师府上的和尚。他告诉伏蔚,如何分散束寒云的注意力,让伏蔚的魔功绝对成功。
——伏蔚照着束寒云的喜好,专门给他聘了一位颜色美艳的妃子。
平时伏蔚绝不碰刘妃一下,把刘妃当菩萨供起来。
只有束寒云与他互换皮囊的时候,伏蔚才会翻刘妃的牌子。
到了晚上,束寒云就会去寻刘妃共赴鱼水之欢。伏蔚的皮囊本就比束寒云孱弱,精力也不如束寒云充沛,晚上再被刘妃缠着灌溉时久,常常累得倒头就睡,哪里还有心思精力去管伏蔚的闲事?
这也是束寒云坚决不肯让谢青鹤读他记忆的原因。
再是用了伏蔚的皮囊,与刘妃颠鸾倒凤的,也是束寒云本人。他本想着这种事情他不说,伏蔚不说,外人永远都不会发现,偶尔松快一下,也不算……背叛了大师兄吧?
哪里想得到,这世上居然还有翻看记忆这回事?!
谢青鹤总算明白伏传的感觉了。
看完全不认识的两个人做那件事,与看自己牵扯极深的人做那件事……真的是……完全不一样。
明明也是伏蔚的皮囊,跟着小师弟在伏蔚的记忆世界里看得都麻木了,然而,一旦意识到那具皮囊里的人是束寒云,是束寒云要去跟刘妃巫山云雨……谢青鹤莫名其妙就有些犯恶心。
伏传小跑着去给大师兄端来一碗热茶,谢青鹤喝了两口,才恢复了过来。
所有人都看着他。
“他不知情。”谢青鹤说。
束寒云紧绷的背肌倏地松弛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
“可你身为寒江剑派弟子,只顾一己私欲,漠视邪法害人,主动戕害无辜之人……你到底杀了多少人,被你眼皮轻轻一抬,死在你暴力纵容之下的又有多少人,我不给你算。我算不过来!”谢青鹤怒斥道。
“我让大师兄翻看记忆的时候,就知道今天走不下寒山了。”束寒云说。
在束寒云心中,他最大的错不是杀了多少无辜,而是用伏蔚的皮囊与刘妃苟且。这才是背叛了大师兄、让大师兄绝不肯饶恕的重罪。若早知道事情会败露,代价如此之大,他绝不会贪恋那一点儿卑怯的欢愉。
只是,为了在谢青鹤跟前自证清白,向谢青鹤证明他绝没有谋害之心,他宁愿受死。
“此事说来也不光彩。还请师父与大师兄留情,就不必点香进殿了吧?”
束寒云膝行上前两步,跪在上官时宜跟前:“请师父赐死。”
上官时宜侧头看谢青鹤的脸色,说:“你以为呢?”
束寒云一把抓住上官时宜的手:“师父,您素来宠爱大师兄,此事为何要让大师兄决断?求师父赐死!”他咬着“师父”二字,极深极重。
谢青鹤看着渐渐升上中天的太阳,说:“你与伏蔚互换皮囊吧。”
上官时宜与束寒云都很意外。
“你若死了,伏蔚地魂丢失,未央宫何人主持大局?这十一年,他吃人归吃人,野心归野心,与民休息、澄清吏治,不说千古一帝,也有中兴之风。你害了这么多人,往后余生,就代伏蔚好好治理天下,多照顾照顾天下百姓吧。当作赎罪。”谢青鹤说。
他显然早就有了决断,从捏断伏蔚脊柱、拘走伏蔚地魂的时候,就已经盘算好了结局。
让束寒云这样习惯了潇行天下的高手,蜷缩在伏蔚那具永远无法站立的皮囊里,让束寒云自谓的清冷高洁,落入伏蔚谄媚下贱的皮囊之中,这是比死亡更严厉的惩罚。
束寒云不禁问道:“那我……的皮囊呢?”
上官时宜也静静地看着谢青鹤,等着他的打算。
谢青鹤沉默片刻,说:“我亲自送你上路。”
束寒云浑身冰凉,看着谢青鹤许久,突然哭道:“师哥我错了……”
谢青鹤难耐地皱眉:“你不要哭。从前你哭,我会觉得心疼。如今你再哭,我只觉得刺耳。你为何要哭?这些年来,你做坏人不是做得很爽快么?难道是哭以后再也不能做坏人了?”
束寒云被他问得目瞪口呆。什么叫……坏人做得很爽快?
“我说错了吗?”谢青鹤问他。
束寒云脑子里轰隆隆地响。我喜欢做坏人么?做坏人很爽快么?
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认为自己是无辜的。伏蔚总要背着他干坏事,他又不是伏蔚的亲爹,凭什么要为伏蔚做的坏事负责?伏蔚的身份又那么特殊。皇帝啊,干涉皇帝,岂非干涉世俗?
直到谢青鹤说他做坏人做得很爽快,他才突然醒悟过来。
是的,他一直都很羡慕伏蔚。因为伏蔚吃了很多苦,所以伏蔚可以坏得理直气壮。
不去学那些礼义廉耻,不必遵守仁恕宽爱,想杀人就杀了,想欺负谁就欺负谁,明明练出了一身冠绝天下的功夫,却要守着规矩不能随心所欲。我没有钱,就去抢啊。看见好东西,杀人越货啊。你瞅啥?再瞅就干死你啊!做坏人……真的很爽啊。
所以,我过得那么痛苦,只因为我原本就该做个坏人,却被师门硬生生捆成了好人么?
谢青鹤捏紧他的发髻,将他揪成仰面抬头的模样,低声告诫道:“但是,从此以后,你不能在做坏人。我会一直盯着你。你要好好做人,好好做皇帝。但凡有一丝行差踏错……寒云师弟,师兄今日杀了你的皮囊,他日再去杀了你的魂魄。”
束寒云被他冰冷的口吻刺得打了个寒噤,双眼含泪望着他,哽咽道:“寒云不敢。”
谢青鹤方才松开他被扯得死紧的发髻,说:“去龙城吧。”
没有人见过谢青鹤如此凶恶的模样,束寒云本想磨蹭一会儿,借口傍晚日落时才能与伏蔚互换皮囊,竟被他一番话吓得不敢耍滑头,老老实实用日升月落术调换了身份。
魂魄瞬息之间就能飞行千里,束寒云眼底失去光华,下一瞬,又变得浑浊不堪。
——已经换成了伏蔚。
伏传有些不忍心,往上官时宜身前走了一步。
上官时宜不禁皱眉,说:“他虽是你父亲……”
“我不担心他。”伏传声音放低,凑近上官时宜耳畔,“请师父亲手处置。”
束寒云先前不肯让谢青鹤动手,伏传也不想让谢青鹤动手。毕竟是曾经心爱过的人,非要谢青鹤亲手杀死,哪怕是一具皮囊呢?那也实在太过艰难。
上官时宜摇头道:“他若无法下手,自然会来请我。”
“可是……”伏传还是觉得,这件事太为难大师兄了。师父那么宠爱大师兄,为何不能代劳?
谢青鹤已点了束寒云的昏睡穴,捏起指诀,在束寒云的眉心轻轻一点。
呼吸瞬间停止。
谢青鹤将束寒云的尸身放在竹椅上,看着他安静闭嘴的模样,恍惚间想起往事。
师弟说,师哥,你不恼我,我好欢喜。
师弟说,我今日挨了鞭子,不大好看。师哥,莫嫌我。
师弟说,师哥,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
谢青鹤缓缓伸手,将束寒云双眼合拢。
从此以后,世间再没有寒云师弟,谢青鹤再没有心爱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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