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并非故意把耳力分享给伏传。
这是同命敛息术的遗症。所谓同命, 就是将伏传的呼吸心跳乃至一切生理反应与自己同调,从而达到将伏传彻底隐身,不让束寒云发现的效果,自然而然,伏传也会共享他的五感。
耳力随着束寒云去了东殿,伏蔚和束寒云两句话就爆出猛料,把谢青鹤的秘密泄了个底儿掉。
谢青鹤很明显地感觉到伏传渐渐紧绷的呼吸。
伏传是个聪明孩子。
伏蔚与束寒云哐哐吐了这么多猛料,他只要稍微联想一番, 就能知道前因后果。
谢青鹤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这会儿不小心泄露了身份,叫小师弟自己猜中了,倒也免去了自己的麻烦,至少也不必费心去想该怎么向小师弟交代了。
就是……这小孩天天念着大师兄, 大师兄, 早已将“大师兄”视作不切实际的偶像。
若是见了我这个活得世俗不堪又无力的真人,会不会很失望?
谢青鹤稍微担心了片刻,下边束寒云已经将伏蔚又训斥告诫了一番,严令皇帝不许在宫中肆意行事,伏蔚懒洋洋地答了是, 束寒云就匆匆忙忙要离开。
伏蔚问道:“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束寒云没好气地说:“你惹下这么大的麻烦。我去取几个脑袋,明日去向小师弟赔罪。”
伏蔚也不问他要杀谁,只呵呵笑道:“那可真是辛苦阿云了。我今日翻了刘妃的牌子, 等你回来?”
束寒云已经转身走了出去。
有同命敛息术罩住谢青鹤与伏传, 束寒云并未发现伏在屋檐上的动静, 他也丝毫不知道,他与伏蔚“背地里”说的几句见不得光的私密小话,全都被谢青鹤听见了。
直到束寒云渐渐远去,谢青鹤才撤回了覆在伏传身上的同命敛息术。
一瞬间恢复了正常的视听,伏传的感觉就像是从云上的神仙重新变回了凡人。
以伏传自己的耳力,其实也能听得很远,只是分辨不出那些动人心魄的细节。他能听见人说话,听不见人的感情,能听见炭火爆开,听不见火焰升腾的姿态。
见识过了更精妙入微的洞彻之力,伏传不免有了修行努力的方向,心中也充满了更大的憧憬。
直到听见谢青鹤低声问他:“还去溯往么?”
一个修炼邪术、蓄奴吃人的皇帝,还需要用溯往术去分辨他是好是坏么?
伏传知道自己应该放弃一切幻想,接受“皇帝=父亲=坏蛋=可杀”的事实。抬出去的尸体在他眼前浮动,耳畔属于皇帝罪恶的咀嚼声、吞咽声,也都在他的耳边再三响起……
伏传这会儿还背着谢青鹤,胳膊微微将人夹紧,小声问:“大师兄?”
下一刻。
谢青鹤带着伏传进了自己的空间。
伏传看着在院子里悠闲吃草的大爷,坐在树下闭目修行的大胖妞,心中想的竟然是,我刚才怕被二师兄发现,应该赶快溜进空间里藏起来……
小胖妞睁眼要来施礼,谢青鹤对她摆摆手,示意自便。
小胖妞歪着头看了伏传一眼,又将眼睛闭上。
倒是大爷过来叼谢青鹤的袖子,谢青鹤不得不给它喂了两棵白菜,伏传赶上来给了一块糖,这才把谢青鹤的袖子解救了出来。
“不一样了。”伏传看着几乎复刻祖师爷空间的木屋与院落,心中隐约失落。
这不是他记忆中的地方。
谢青鹤将从前的躺椅蒲团摆了出来,放在院子里,说:“这样呢?”
伏传走近躺椅,蹲下身,用手细细抚摸,说:“我在这里睡过觉的。那时候我只有这么长,觉得这张椅子好大……还可以横着睡。”
谢青鹤微笑。
“后来……就进不来了。”伏传低头抠着躺椅的竹条,“我一直以为大师兄……”
谢青鹤就站在眼前,要说“死了”“不在了”,都显得太过冒犯。
他就那么蹲在躺椅边上,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
突如其来的眼泪把谢青鹤惊住了,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伏传,你这是?”为何伤心?
谢青鹤是真的不了解小师弟。哪怕相处了近二十日,伏传也展露了一些小儿脾气,可毕竟没有长久的相处,也不曾参与伏传的成长,伏传戒心很重,他很难把握住伏传心中的爱憎舍得。
这会儿伏传突然开始哭,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伏蔚?大师兄?还是别的什么?
伏传用袖子擦去自己的眼泪,也不肯回头,小声说:“草哥哥说,进不来大师兄的地方,只有两个原因。要么是空间失主,不再开启。要么是大师兄不再准许我进来。”
伏传一直深信大师兄爱护自己,不可能不准自己进入那方空间。加之上官时宜态度暧昧,为了培养伏传做掌门弟子,放纵了谢青鹤陨落的“谣言”,伏传便一心一意认为大师兄死了,他才去不了大师兄的空间里。
时至今日,伏传突然发现大师兄还好端端地活着,空间也还好端端地开着。
那当日为何进不去了呢?
如长生草所言,是大师兄下了禁令,不许他进去了吗?
难怪伏传要哭。
以谢青鹤的自信,想起与小师弟相认也会有一瞬间的担心,只怕自己的真实形象是否与小师弟心中的偶像不符,会让小师弟失望。
其实,伏传心中更加忐忑。
他更担心自己成长得不够优秀,会让大师兄失望,会让大师兄觉得白捡了他、白救了他。
哪怕事情过去了十多年,伏传还得向谢青鹤解释:“我是梦里进大师兄的地方来休息,并没有时时刻刻想着玩耍。二师兄安排的功课我都做了……”他觉得自己解释得不好,低头抠着躺椅的扶手,“是我错了。我天资远不如大师兄那么好,除了二师兄安排的功课,我该自己多尽心些的。”
联想起与大师兄再见的点点滴滴,伏传更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是小辫子,处处都做得不好。
骡马市初遇,大师兄就很不满了。
所以,他才会故意药昏了我,把我放进马车里,想要教训我的不谨慎。
……我也不曾认出他,还欺负他,叫他给我赶车。翻他的车子,把他的私物都搜检了一遍。
这也罢了。那夜谢青鹤为了救他,强行御剑吐血,又教训他珍视自身,为寒江剑派保全未来。他那时候就很生气,不仅跟谢青鹤顶嘴,还摔了谢青鹤的佐料匣子。
——若是燕不切这么教训他,他自然可以责怪燕不切不知好歹。
然而,真正教训他的,是谢青鹤。
大师兄将我救离火海,将我带回寒山抚育,正是因为我天生剑骨,能为寒江剑派承继绝学。
我情急之下失了本分,大师兄也不过薄责一二,我竟然还跟他顶嘴。
伏传忍不住又想哭。
可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办坏了事,只顾着哭就太让人讨厌了。
伏传不敢回头看谢青鹤的脸色,只能蹲在躺椅前边,死死抠着扶手,小声说:“大师哥,我错了。我懈怠不勤恳,莽撞不自省……还跟您顶嘴,摔了您的佐料匣子……”
怎么就说到佐料匣子上去了?
谢青鹤想不通伏传的小脑袋瓜里装的都是什么,只能先解释长生草带来的误会。
“长生草所说的,也不一定都对。我既没有死去,也不曾禁止你过来。小师弟,你长久不至,我还一直在奇怪,你为何不再进来?一直给你备着点心果子。”谢青鹤有意安抚,声音很温柔。
伏传这才转过头来,似乎要看他的脸色,确认他说的真话还是哄话。
谢青鹤只好伸手,示意他过来。
伏传犹豫了片刻,低头走到他面前,任凭谢青鹤抱住他,将他额头抵在肩上。
“你很好。”谢青鹤抚摸他的脑袋,安慰他,“是大师兄这些年没照顾好你。”
“不是的。大师兄对我很好,大师兄让我拜在师父门下,让我在寒山修行学艺,大师兄还让李大叔照顾我。我的命是大师兄给的,我如今所有的一切也都是大师兄给的……”伏传扑在谢青鹤肩头,还是忍不住哭了两声,“我还跟大师兄顶嘴……我怎么这么坏?”
谢青鹤就没弄懂他的脑回路。怎么就跟“顶嘴”过不去了?什么时候顶嘴了?
再者说了,顶嘴是很大不了的事么?他在寒山的时候,天天跟师父顶嘴,师父也没骂他坏啊。
伏传还挺伤心。
谢青鹤只好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以后好好说话,不……顶嘴就是了。”
伏传不迭点头,好似认错保证:“嗯,以后都不敢了。大师兄宽恕我么?”
谢青鹤都不知道他具体在纠结哪一件事,这会儿也只能含混地点头:“那是自然。你不要哭了,师哥一直觉得你很好,非常好。也不要自认天资不足。你这样的年纪有如今的修为功夫,称得上冠绝天下——师父那是快二百岁的人了,你总不能事事都与他老人家比。”
言下之意,你也不要总是与我相比。我也比你大了好多岁呢,比不过我才是正理。
伏传还是非常后悔。
他觉得自己在骡马市表现得就不够完美,此后跟大师兄相处的点点滴滴更是灾难。
跟“师叔”在一起的日子,没有坚持做早晚课,没有每日练功,大师兄只怕早已认定我修行不勤恳,只会贪玩。更糟糕的是,在大师兄的面前,露出了对师父的怀疑与不满……想到这里,伏传就想掐死自己。
其他诸如当着“师叔”的面,用手指剔牙之类的小毛病,伏传已经不想多回忆了。
我若是大师兄,见了这么个不争气的小师弟,只怕恨得要当场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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