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韦秦指路, 吞星教在龙城的据点,位在城西鳌英坊的折柳街。
这地方往前数二百年,还是城郊。五里亭,十里亭,玉带清波,垂柳依依。离人西行远谪,亲友送别之地。这些年通往西域的商路越发频繁,西郊先有茶摊, 再有货栈,紧接着就是迁居而来的各路小商小贩。
折柳街这片旧屋已经上了年头,屋舍多半都被大商户收入囊中,或是充作落脚的会馆, 或是用作存放金贵货物——货栈毕竟嘈杂混乱, 不缺银子的大商户想要住得清静舒适些,自择别院才是首选。
也正因如此,折柳街多是高楼广舍,各家门户紧闭,路上也很清静。
“前往有个茶摊, 去那里问摊主买七根铁钉子、两个木楔子,隔壁的酱菜铺子就会有人来引路,带咱们去前边那条街的大宅……”韦秦在车上小声跟谢青鹤与伏传说进门的流程。
仍旧是伏传赶车。
谢青鹤与驴蛋坐在车内,为了让伏传和谢青鹤都听见自己的声音, 韦秦坐在了车门处。
赶了这么多天车, 伏传自认技术已经臻于化境, 漂亮地甩起鞭子,两匹拉扯的马儿听从指令,咯哒咯哒转向,朝着韦秦指点的方向奔去。
伏传往那条长街认认真真看了一遍。
“哪有什么茶摊?”伏传问。
韦秦连忙探出头来,只见长街清寂,所有铺子都上着门板,更没有任何商贩出摊。
“这怕是……”韦秦一时也拿不定主意,“跑了?”
伏传不禁回头看他:“整条街都是你们的人?”
以韦秦的年纪身份,根本也接触不到太高层的消息,他能知道怎么进大宅就不错了,大宅附近的宅子属于谁,这条街上的铺子是否都为吞星教持有,他一概不知。咬牙摇头:“我不知道。”
“将车停下吧。”谢青鹤突然说。
伏传将车停在街边,先下了车,伺在车旁扶了谢青鹤一下。
谢青鹤看着挂着“黄记酱菜”招牌的铺子,将那扇通行的小门推了一下,吱呀一声,门没闩。
门板没有拆,光线进不来,偌大的屋舍仅以头顶一片亮瓦采光,整个屋子昏沉一片,充斥着浓重的酱菜味道。许多应该摆在门前廊下的罐子,这会儿都堆在铺子里,通道变得幽狭。
谢青鹤沿着狭窄的通道往前走,走近了小天井,铺子里始终悄无人声。
伏传跟在他身后东张西望,脸色很难看。
“又是这样。”伏传说。
谢青鹤站在天井之中,往四处安静地打量。
伏传则带了一股愤怒,将各个房门都猛地推开。出乎他意外的是,他并没有发现满地尸体,屋子里干干净净的,桌椅板凳都归置得很整齐,仿佛店主一家是走亲戚去了,暂时不在家。
这让伏传也迟疑了起来。
“我本以为这里也被屠了,又要栽赃在我头上……”
可这里看上去很平静。
屋内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家具上没有一丝落尘。
如果不是韦秦事先就指明这里有一间酱菜铺子,且知道酱菜铺子是吞星教的前哨,谁都不会怀疑这间干净死寂的屋子有什么问题。
“难不成邪教妖人收到莫蔷薇和她师父的死讯,提前一步撤走了?”伏传说。
那日杀死莫蔷薇和上官瑛之后,伏传与谢青鹤只带走了马车,压根儿就没处理尸体。
盛通和的商队见了三小姐的尸体,必然会震惊,第一时间通知武兴家中,说不得还要马上报官求助。消息泄露的渠道非常多。
他们一路进京走得悠闲,落在了三小姐的死讯之后,这也不奇怪。
“你再想想。”谢青鹤说。
伏传又跑进厨房和恭房看了一眼,回来跟谢青鹤分享:“这屋子还有人生活过的痕迹,撤走大约也就是三五天之前的事。也就是说,在杨柳河和骡马市出事之后,这个酱菜铺子都还在正常运作。”
杨柳河惨案之所以爆发,是因为伏传撞破了吞星教以人为饵食祭祀、修炼邪法之后,吞星教不知道伏传的身份,想要倒打一耙,将蓄奴吃人修炼邪功之事,栽赃给伏传,坑死伏传。
事实上,吞星教的做法一开始就很蠢。
伏传身为天下第一剑派的继承人,说他去修炼邪功,蓄奴吃人,本身就很难让人相信。
他拥有最好的修行资源,也有最光明磊落的前途,根本没必要去修炼邪功。只因寒江剑派这些年继主更迭,内部隐有躁动,太多利益掺和在里边,这消息传出之后,才使人将信将疑。
吞星教对此是什么反应呢?
他们还是很嚣张地运行着各地的祭坛,继续栽赃伏传。
一副“老子靠山很稳,老子不怕你”的气势。莫蔷薇就是其中的代表。
骡马市一役,是伏传的触底反击。
熊楚臣的脑袋还在紫竹山庄,江湖沸沸扬扬的声音基本都消失了。
千乘骑的出现使所有人都嗅到了阴谋的味道,何况,伏传这么刚,一夜之间屠了近四百千乘骑,那可都是朝廷的人。这基本是把朝廷和寒江剑派的矛盾和冲突放在了明面上。
在朝廷和寒江剑派这两个庞然大物对峙之间,其他门派势力,包括所谓的吞星教,都不过是微末飞尘。
吞星教若有忌惮敬畏之心,在千乘骑被屠的消息传来之后,他们就应该仓惶撤退。
可是,伏传已经去看过了,这里的生活痕迹很明显,离开也就是三五天之内的事情。
“杨柳河那事儿出来时,他们没有跑。我在骡马市那里的事,早些日子也该遍传江湖了,他们还没有跑。因为莫蔷薇死了,他们突然就吓坏了,包袱款款跑掉了?这不合常理。”伏传说。
他看着谢青鹤的脸色,想知道自己的推测,是不是也契合师叔的想法?
谢青鹤在围着小天井的廊道上踱步,突然走近南面的房柱,蹲身摸了一下。
伏传凑近一看:“血渍。”
谢青鹤点点头,站起身来:“现场被清理过。”
“他们是被杀了?”伏传有点蒙,“被谁杀了?邪教临走之前,杀暗哨灭口?”
“吞星教灭口的可能比较小。韦秦呢?”谢青鹤问。
韦秦一直缩着脖子站在角落里,闻言连忙上前:“爷爷。”
“咱们去你说的宅子里看看,还认得门路吗?”谢青鹤吩咐。
“认得的。”
韦秦很殷切地在前边引路。
目前发生的一切太诡异了,他只怕自己没出上一份力,被伏传和谢青鹤嫌弃。
光天化日之下,折柳街安静得没有一个活人,只剩下谢青鹤的木屐踩在石条子上的声音。韦秦在前边一溜小跑,找到自己熟悉的门径,他去拍门,大门紧锁,也没有门子出来应门。
谢青鹤站在门前细细地打量查看。
伏传一个翻身跃上院墙,很快就从里边把门开了:“师叔,请进。”
狭窄民居改造出来的大宅,根基所限,只有宽敞明亮,也说不上如何堂皇气派。韦秦在前边引路,指指点点:“这里本是前献堂,进献饵食的地方,本该燃着香的,这格局不对了……”
伏传也告诉谢青鹤:“这些邪修自有一套规仪,屋内供奉香火,吃人之前还要拜星。若是如韦秦所言,这里的格局倒是和杨柳河我见过的庄园颇为类似。如今把这里改成个书房,倒有些怪异。”
整个宅子非常大。
但,大约是被仔细地清理过了,所有房间都被重新布置了一遍。
从前堂走到后院,就仿佛是个很普通的富商居所,前边待客谈生意,后边安置家眷。每个小院儿都布置得很细心,甚至能从里边的用器摆设,分辨出住在东小院的是读书的少爷,住在西小院的是爱绣花画画的小姐。
从任何角度来看,这里都没有一丝邪教祭坛的痕迹。
当然,也没有人。
“连血渍都找不到了。”伏传一路低头搜寻,一无所获。
很显然,这座宅子是重点清理对象,一寸一寸都抠得很干净,确保完美无瑕。
清理到外边的酱菜铺子时,活儿就粗糙了许多,以至于不小心在房柱上留下了一丝血迹。
谢青鹤在这座死宅的花园里站了片刻,指尖划过一缕灵犀,风中就有淡淡的悲伤之气飘散。
须知老城旧街,但凡住过人的地方,都有死人的痕迹,总会有些恋栈不去的地魂。可谢青鹤试图感知这方天地的老鬼游魂,那感觉就像是茵着水汽的铜镜,中间被人用软布擦净,外边一整圈都有淡淡的水痕,唯独以宅子为中心的这一块地方,干净得什么都没有。
宅子被收拾干净了,连魂魄都被清干净了。这防的可不是伏传。
伏传还未入道。
就算留下此地魂魄,伏传也找不到出什么线索。
防的是我?被认出来了?谢青鹤蜷起指诀,收回那缕灵犀:“走吧。”
“师叔,您探得什么了么?”伏传问。
谢青鹤摇摇头,说:“直接去龙鳞卫吧。”
“我还想去隔壁几个宅子看看,说不定能发现点线索?”伏传有些不解于谢青鹤的态度。怎么突然就要去龙鳞卫?这儿的事还没调查清楚呢?
“只怕龙鳞卫也不存在了。”谢青鹤说。
伏传满头雾水:“????”
什么叫龙鳞卫也不存在了?
天子亲军,龙之逆鳞,怎么可能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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