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并不着急去追伏传。
他已经想得很明白了。
他跟伏传都有空间, 若是分开走,彼此都轻松。凑在一起,反倒遮遮掩掩太麻烦。
伏传受伤之后,一直跟在谢青鹤身边,两人就挤在狭窄的马车里,一路奔波劳累。此次二人分开行事,伏传很可能会趁机在空间里养息休整。他这时候马不停蹄往前边追,很大可能会与躲在空间中的伏传错过。
谢青鹤只要在约定的时间, 赶到北边的雅集小镇,与伏传碰头就行了。
既然不着急去追小师弟了,谢青鹤在空间里优哉游哉煮了一餐近日最合心意的饭菜,坐在院子里慢悠悠地吃了, 洗好炊具之后, 又拿香熏了手,煮上一壶茶,将新买来的春刀纸拆出两板,细细地裁成合用的大小,试了新买的墨锭与砚台, 将从小胖妞与轮回树、多情不苦花之间的小循环记录下来。
好笔,好墨,好纸。连带着写字的心情都好了起来。
谢青鹤又抽了两板翡翠纸,抄录了几首神仙诗, 写着写着就忍不住画出行气路线图……
这样的纸与字, 才好装订起来, 留给后辈子孙么。谢青鹤满意地点头。
这些年谢青鹤一直有收集功法灵材,充实空间库藏,用以留待子孙的想法。
灵材这东西可望不可求,谢青鹤也不能凭空变出来。
功法就不一样了。
谢青鹤善学善辨,又能举一反三,诸般大道皆有体悟。
以他想来,所谓功法,无非是化无限为有限,根据各人资质认知不同,以不同的方式追求大道的途径。所以,这些年除了炼化冷血魔类之外,偶尔遇见不那么坏透的魔类,他入魔时体悟别人的人生,也会想一想,若是此人,该如何修行?
他的智能还未强悍到可以给每个人都生造一套上品修法,但,相关的尝试一直都在进行。
这会儿抄录了一篇他自认为比较成熟的《大折不弯》心法,正经不过二百余字,字句隽永,雅言艰深,晾干墨迹之后,谢青鹤将之装订成薄册,封皮写上《大折不弯》,谢青鹤著。
看着那薄薄一册心法,谢青鹤顿时就有一种开宗立派升任祖师爷的豪情。
待册子装好了,他就歪在树下的躺椅上,将自己写的内容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嗯,这个字写得好,待日后我那不知道多少代的徒子徒孙见了,仰慕谢祖师爷我这一笔美字……
他慢慢欣赏完了,没有发现任何写歪了写坏了的地方,才满意地起身。
空间里的藏库还是空荡荡的。
叶庆绪祖师大约是把空间当仓库用,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里边放,谢青鹤还曾在祖师爷空间里发现一堆乱七八糟错漏百出的蒙学训诂本子,不值钱的花生、核桃也有几包。
谢青鹤知道这空间可能留给后代子孙,更不想被徒子徒孙窥看平生私密,绝不往藏库乱扔东西。
他拿着刚写好的薄册子,放进藏库书柜的第一格。
这就是谢祖师充实书库的起点。
哪晓得这一丝得意还未品咂出味道,谢青鹤突然感觉到天崩地裂。
下一瞬,他就被空间推了出去,回到了现实中。
谢青鹤进空间时正在半夜,挑了个远离官道、少见人烟的地方。这会儿正是白昼下午,远处田间有农人耕种,所幸忙碌的农人弯腰侍弄土地,并未看见凭空出现的谢青鹤。
谢青鹤深吸一口气,摸了摸下巴。
幸好因为胡子太难粘,他在空间睡觉也没有扯下来,这会儿还在脸上。
空间升级了。
因为他在藏库里放了一本,完全由他自己体悟而成的修法,空间直接就升级了!
长生草提醒过,空间的成长与他的修行息息相关。本以为是要在空间里修行才能带着那方天地成长,今日才知道并非如此。他入魔时所有的心修体悟,编纂成册,空间也是完全认可的。
而且,大约是空间归属不同。
当初祖师爷空间升级封闭了三年,谢青鹤自己的空间只封三天。
“就是玩儿我啊……”谢青鹤身无长物,连鞋子都没穿,只有一双木屐。
想着独自启程不怕露馅,他把所有随身物品都放在了空间里,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飞鸢在空间里,连大爷都在空间里!现在可好了,浑身上下,一个铜板都没有。
他与伏传约定碰头的时间,是两天之后。
空间升级要封闭三天。
谢青鹤长吁一口气。
怎么办?
走呗。
装备齐全的情况下,谢青鹤喜欢避人上路,能不被打扰最好。
现在浑身上下只剩下一件衣裳,谢青鹤果断认怂,朝着官道走去。往龙城的路上,无论哪个时节都会有大大小小的商队。谢青鹤打算找支商队蹭个车子、再蹭个吃食,凭他的本事是不难的。
昨夜为了避人追赶伏传,谢青鹤走的是一条小路,这会儿要去大路上蹭车子,还得斜着走一段。
半下午,太阳还挺厉害。
谢青鹤在路边找了根树枝当拄杖,顺便给自己编了个草环,试图遮挡阳光。
他如今身体虚弱不能喝生水,干净的清水又都在空间里,连煮水的锅也丢空间里了!只能尽量避暑,减少喝水的频次。
拄着杖,戴着草编的遮阳帽,谢青鹤尽量用不出汗的速度往前走。
他是没有水喝,逼于无奈,只能这么慢腾腾地走路。
架不住他身量挺拔,举止潇洒。看在别人眼里,就是一位道骨仙风的老先生,散漫行路,眼底无尘。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路远有什么关系?前途坎坷有什么关系?只管走就是了。
渐渐地距离大路近了,背着包袱、赶着牛车的人群也多了起来。
谢青鹤倒不介意蹭个牛车坐。只是那牛车上放满了竹笼,里边挤着生鸡活鸭,就算他不嫌弃鸡鸭随处拉粪,那牛车也没地方给他坐。再看牵着牛车的瘦汉一眼。谢青鹤也不敢讨他的水喝——多半是生水。
再等等,找个大一些的商队。谢青鹤安慰自己,不要着急。
彻底走上前往龙城的大路上之后,路面宽敞了不少,来往的商队也多了起来。
不等谢青鹤等待挑选,他才刚刚换到路边,打算磕一磕木屐上沾染的沙土,就有一支包裹鼓鼓囊囊的商队摇摇晃晃地走到了他的前头。
商队中间的一辆马车停下来,蹦出来一个少年:“老丈有礼!”
谢青鹤只好放弃磕鞋子,露出一个和蔼可亲的微笑:“小朋友有礼。”
“我家主人请问老丈要去什么地方?若是往北,可与我家商队同行。您独自一人行路辛苦,咱们车上还有位置。”这少年显然很少与外人说话,紧张得满脸通红,“不要钱的!还有茶!”
谢青鹤回头看了一眼,笑道:“多谢你家主人好意,老朽心领了。只怕不方便。”
这年月敬老尊老,盖因活得长寿不容易。谢青鹤是老者,形容也不落拓,若这少年的主人有心请谢青鹤同行,绝不会只让小厮前来说话。除非,这少年的主人是个妇人。
那少年明显有些失措,又一溜烟跑回马车边上,着急地比划了一番。
车里人似乎说了些什么,那少年就跑到前边,大喊:“小舅,小舅!”
前边骑马带队的精悍青年闻言调头回来,问道:“可是小姐有什么吩咐?”
少年摇头:“阿娘让你去请那位老人家坐我们的车子一起走。”他低头略有些丧气,“我去请他,他不肯呢。”
谢青鹤听得清清楚楚,顿时哭笑不得。这小孩怎么瞎说八道?我哪里不肯了?
好在那青年并未会错意,一路打马回来,翻身而下:“老丈有礼。”
谢青鹤便觉得有趣。这人明显是个练家子,手上功夫只怕还不弱,就给商队当保镖了?
“在下武兴盛通和管事冯唤,这是我们盛通和的商队。”
“今次押货进京的是我们盛通和的三小姐,三小姐打小吃斋念佛,最是敬老悯弱,您老人家若是独行往北,不若与我们同行。不说高床软枕,车子总有您一个位置,热茶也是尽够的。”
说着也不等谢青鹤回答,冯唤已高声招呼:“廖四,给老丈挪个位置来!”
谢青鹤是真有些走不动了,笑道:“恭敬不如从命。承情了。”
谢青鹤被分配在廖四驱赶的马车上。
车里已经坐了两个人,一个是面黄肌瘦的男童,另一个则是沉默木讷的中年男子,缺了一条腿。
廖四一边麻利地给谢青鹤腾位置,一边解释:“这孩子是有病,不过人,您别害怕。壶里有茶,许是不大热了,到扎营的地方再给您煮些新鲜的!”
谢青鹤道了谢,就坐在马车边上。车里的人似乎也不想理会他,他就靠着车门歇一会儿。
廖四把他安置好了之后,马车很快就重新行驶起来。
谢青鹤闲着无事,将商队前前后后打量了一番,盛通和共有十二车货物,另有五辆载人与生活物资的车子。大多数押货的伙计都是步行,轮番在车辕上休息一会儿。如冯唤那样有些武艺的保镖则骑着马,前后压阵。总体来说,这是个不算大也绝不小的商队。
谢青鹤算了算在外步行的人数,问道:“这几辆车子本该是铺子里伙计坐着吧?”
廖四很意外他会这么想,一口就给否认了:“伙计都是押着货车走。咱们货多车子慢,一天走不了多远,还能轮着上车上坐一会儿,也是走惯了的。这几辆车子,装的本是我们菩萨小姐的箱笼。”
这老伙计边说边摇头,又忍不住感慨:“三小姐心慈,见不得人受难。一路上就顾着捡人了。哎呀,老人家,我说的可不是您这样的!您这搭个便车,但凡年轻人也得给您让个座儿。”
马车有帘子隔着,廖四很八卦地暗示了车内一下,说:“刚出武兴不久,就遇上驴蛋他娘俩。”
“那大夫也不知道是怎么诊治的,说是富贵病,不能跑跳,不能劳累,还得各样精贵药材养着。刚开始家里还给治,治到后来爹就不要了,说不如趁年轻重新生一个。”
“爹不像是亲爹,娘倒是亲娘。他娘不肯,娘俩一起被赶出家门自生自灭。一个妇人带着病弱的孩子能有什么生路?沿路乞讨的时候遇上我们三小姐,就给带上了。这么大的孩子了,什么都不能做,动不动就晕倒……三小姐还说去了龙城给他找名医瞧病。”廖四对驴蛋得到的待遇很不服气。
至于那个没了腿的中年人,不必廖四多解释,谢青鹤也能大概猜到他的遭遇。
这位三小姐心肠这么软,看见少了条腿的残疾人,拄着拐杖在路上艰难地前行,自然也要过问一二,用自己的马车捎带一程。
廖四只管八卦驴蛋却不说那中年人,也是欺软怕硬。毕竟孩子不敢跟他抗议,一帘之隔的中年人却很可能会反抗。他若是说到了人家的痛处,被中年人听见闹起来,三小姐只怕不会轻饶。
听起来倒真是个养在深闺、心肠柔软的千金小姐。
这是往龙城的商队,必然会途径雅集镇。谢青鹤算着商队前进的速度,若是不出什么意外,肯定能赶得上他与伏传约定的时间,于是也放下心来,跟着商队吃喝休息行动。
让谢青鹤觉得比较怪异的是,商队分明能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到前边镇中休息,却在距离小镇五里之外的山谷中扎营露宿。商队的伙计们很熟练地拿出帐篷,升起篝火,很快就有食物的香气飘散。
廖四给谢青鹤送了一碗肉粥来,又给他一盘子野菜,说是伙计刚去田里摘的。
谢青鹤看着那一盘子绿油油鲜嫩嫩的油菜,心想,别人辛辛苦苦种在田里的菜,你们管这叫“野菜”?野外的都是野菜?强行野菜,给人掐了就不算偷菜了对吧?
……煸得还挺香的。
谢青鹤吃饱喝足,坐在篝火遍地的山谷中,胡思乱想。
我那空间升级了,好像就可以种菜了。要不就种点油菜吧?真挺好吃。
还得种些莴笋。莴笋是怎么种的来着?长在土里的吗?
一晃时间都十五年了,苏金斗也快刑满释放了,还得另外找个坏蛋农人,不然谁给我种地?嗯,前车之鉴,这次得找个特别坏的。罪行重到可以关在空间里种地,一辈子不给出来那种……
临睡觉之前,廖四来给谢青鹤安排了铺褥,也就是一个脏兮兮的褥子,再加一件披风。
有帐篷挡风,四处还烧着篝火,倒也不算很冷。
谢青鹤明日还要蹭人家的车子,这会儿也不好意思嫌弃人家的褥子,只好解了外袍铺在地上,好在廖四送来的披风还算干净,勉强躺了下去。至于说热水洗脸洗脚……那就真的不要想了。
与小师弟在一起时,他虽嫌弃我麻烦,水还是给我烧得好好的啊。谢青鹤念着伏传的好。
谢青鹤躺得挺好,并没有入睡。
与这么多人同居山谷,也算是很有趣的体验。谢青鹤沉浸其中,体悟修行。
夜深人静。
除却谢青鹤,整个营地的人仿佛都已睡着。
睡在谢青鹤身边的驴蛋轻手轻脚地爬了起来,他年纪小又瘦弱,白天的存在感就不强,晚上的身影微弱得像是一道烟。
谢青鹤听着他的动静,揣测着他的意图。偷东西?还是做什么呢?
哪晓得那孩子什么都没有拿,就这么悄悄溜入了夜色中,越跑越远……
谢青鹤被他弄迷糊了。
听廖四所说,这孩子身体有病,不能劳累奔跑,何况,他不是还有个娘么?怎么自己跑了?
为了尽量多收留帮助路人,商队的马车按照男女分配位置。事实上,根本没有多少妇人长途独行,三小姐沿路上捡来的都是男性老弱病残,驴蛋的娘亲就被安排在三小姐的马车上。
最有趣的是,驴蛋跑出去没多久,三小姐的马车里也有了动静。
有一道轻灵的身影悄无声息掠出,朝着驴蛋所在的方向追了过去。
……驴蛋的娘亲?
还是,那位菩萨千金三小姐?
谢青鹤眼皮跳了一下。
这使他惊动了一瞬,思忖片刻之后,释出一缕修为,施展轻功追了上去。
谢青鹤将镇压群魔的修为挪来施展轻功,并不能长久。一旦被体内魔类察觉,那群不死心的魔类就会前仆后继地搞事情,哪怕被他烧灭了几十波,剩下的魔类也都悍不畏死。
好在驴蛋是个体弱的小孩,非但不懂轻功,连奔跑都不能。
他走得不远,谢青鹤追得就不远。
月色下,一道窈窕的身影穿着素白纱裙,乌黑的长发因梳洗入寝之故,只带了一朵金花。
“驴蛋,你要去哪里?为何不乖乖待在营地里睡觉?”
三小姐口齿软糯温柔,仿佛是在教训自家的顽皮弟弟,“天这么黑,你不怕鬼么?”
驴蛋浑身发抖,牙齿咯咯作响:“你才是鬼!”
啪地一声。
隔着六尺之外,三小姐挥了一巴掌,面黄肌瘦的驴蛋砰地倒在地上。
三小姐口吻依然轻柔软糯:“小孩子不能乱说话。姐姐这么漂亮,哪里像鬼了?”
“你不是鬼,你为什么会吃人?你吃了阿温叔叔,你还吃了我阿娘!你就是鬼!”驴蛋在地上瑟瑟许久,突然说,“你来吃了我吧,我不怕你!我做了鬼,我就可以打死你了!”
三小姐轻嘻一声,笑道:“小孩子的想法真有趣。不过呀,我可不会吃了你。”
她在月光下漫步,行走时脚下有星光泯灭,不带一丝鬼魅之气,更像是月下仙子。
谢青鹤已抓住了一片树叶,提气蕴于指尖。
哪晓得三小姐并未对驴蛋下杀手,一把拍在驴蛋的昏睡穴上,用两根手指将他提起来:“你可是天生的淬心之人,献给玉长老的宝贝。就这么吃了你,暴殄天物呢。”
见三小姐要提着驴蛋往回走,谢青鹤赶忙先一步回了营地,躺回了自己的位置。
过了没多久,三小姐就把驴蛋提了回来,直接扣在了自己的车上。
一夜过去。
商队吃了早饭,备下午间的热食之后,就准备启程。
廖四告诉谢青鹤:“咱们商队本就走得慢,每天扎营一回,吃两顿热饭。中午是不歇脚的,吃些半热的冷食。您老人家若是克化不了,中午我用热水给您温一碗粥。”
谢青鹤连连道谢,问道:“怎么不见驴蛋?”
廖四还带了两分怨气:“半夜去找娘,非要赖在他娘身边。这不,挤三小姐车上去了。不懂规矩的野孩子!咱们三小姐也太好性儿,这种不知好歹的孩子,训斥一顿扔出来就是了!”
谢青鹤心想,你要见了她昨夜的模样,只怕再不敢暗搓搓地仰慕她了。
没了躺在车上的驴蛋,谢青鹤这辆马车倒是松散了不少。只是车里还有个苦瓜脸,看着心情就沉郁,与其躺着休息,不如和昨天一样,坐在车边与廖四聊聊天,看看沿途的风景。
一日厮混过去。
晚上商队又挑了城镇附近扎营,举火热食吃了一遍。
这一夜谢青鹤就用上了热水。他跟廖四聊了一路,把廖四哄得晕头转向,别说烧水洗脸洗脚,若不是商队只有三小姐有个澡盆子,谢青鹤很可能连热水澡都洗上了。
热水有了,干净的褥子也有了,被子仍旧找不到,披风给了两件。
谢青鹤盘算着三小姐要把驴蛋送给什么长老,应该不会马上救下杀手。驴蛋一个小孩子,根本无法在三小姐手底下泛起浪来,发生意外的可能性也很小。所以,他舒舒服服地铺了床,准备睡觉。
睡眠最是养人,再是勤恳修行,也不能天天都不睡觉。谢青鹤很自觉,他还是个病人。
哪晓得这一夜并不安静。
营地众人睡得鼾声四起,那叫冯唤的青年先走了出来,重点检查了谢青鹤。
谢青鹤连忙装出深眠的呼吸反应。
冯唤还用手推了他一下。谢青鹤都惊了,你推我是几个意思?我该醒还是不醒?
就听见冯唤说:“睡死了。你不是说,他没喝加料菜汤?”
一个少年的声音响起:“我见他没喝。可我又不能时时刻刻盯着他。许是后来喝了吧?再说我在篝火里撒了料,他一个老头子怕冷,一直守在篝火边上,药倒了也不奇怪。”
谢青鹤就更震惊了。
他不喝菜汤,是因为他不想喝,并不是他发现了菜汤的不妥。
他坐在篝火边上许久,也始终没有闻出任何迷药的味道来。
这支商队究竟是什么来路?用药如此诡秘么?连我都察觉不出来!
谢青鹤迅速内视自查,发现自己没中毒受迷的症状才松了口气。药不起作用,应该是他修行多年的体质自动防御了。但,这支商队的用药流派一定很新颖刁钻,绝非中原主流,否认谢青鹤一定会第一时间发现。
这甥舅俩把营地众人都检查了一遍,三小姐才款款下车,说:“人呢?”
冯唤把距离谢青鹤三个帐篷外的穷汉拖了出来,三小姐的小厮少年正要弯腰弄醒,被三小姐阻止了:“一路上竟弄些脏兮兮的腌臜贱男,又贫又蠢,没什么趣味。昨日不是捡了个老头儿么?把他弄过来,今日受用了。”
冯唤又把那穷汉拖了回去,随手给覆上一件脏衣服,再跨过人群,打算来拖谢青鹤。
谢青鹤心道,我倒是想看看你们搞什么名堂。但,你要想把我倒提着腿,一路拖过去……祖师爷在上,那可万万不能行。我梳得干干净净的发髻也不能答应。
冯唤已走近谢青鹤身边,正要弯腰,伸手——
“莫蔷薇,你的死期到了。”突然有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冯唤立马退了回去,护在三小姐身边。那少年厉声道:“何方神圣?何不现身相见?”
谢青鹤已听出这是伏传的声音。
伏传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一言不合就开打,故意传声八方装神弄鬼,很可能是发现谢青鹤“昏睡”在营地中,不知道谢青鹤是真的中招了,还是假意伪装。
想起那小孩很可能小心翼翼投鼠忌器,不得不传声试探,谢青鹤便坐了起来。
他猛地坐起,身边人还在呼呼大睡,三小姐与冯唤、少年都吃了一惊,瞬间对谢青鹤所在的方向也做出了戒备之色。
就趁着这一瞬间的空挡,伏传从冯唤背后杀至,一枪捅穿了冯唤的咽喉。
“是你!”
三小姐一声娇叱,指尖寒芒闪烁,直取伏传咽喉。
伏传枪尖还透在冯唤脖颈上,顺势起身,飞起一脚踹上三小姐胸口。
三小姐横着飞出去三尺,胸口疼得欲要裂口,更是气得眼冒金星:“你还自夸名门子弟。你,还要不要脸?”
伏传已经不着痕迹地落在了谢青鹤身边,抖开枪花,甩去冯唤的残血,说:“都你死我活了还名门子弟。上回我处处君子,步步礼让,你把我骗得晕头转向,想踢我的蛋蛋,还抓地上的沙子砸我眼睛。我寻思着你连个人都算不上了,怎么还想让我记得你是个女人,要让着你?”
谢青鹤本也觉得伏传那一脚不太君子,毕竟对方是妇人,哪好意思踢人家胸口?
伏传反驳完三小姐之后,眼神放在谢青鹤身上。
谢青鹤马上就明白了。小师弟根本不必跟三小姐废话,他说这么多,是向我解释。
想来是上次在汤家村骂刁妇胸口塌的事让伏传比较后怕,只恐怕谢青鹤再训斥他没有君子之道。
“师叔,这女人是从杨柳河逃出来的。”伏传进一步向谢青鹤证明,这女人不是好人,“她吃人!她吃了她的胞兄、胞姐,以后还要吃她自己的孩子!”
吞星教。
上官邪修的后裔。
谢青鹤冷笑道:“她吃的可不止是她自己的血裔。”
这女人何等猖狂?
杨柳河庄园蓄奴为食的事曝光之后,整个江湖都闹得沸沸扬扬。
虽说重点都集中在被冤枉的伏传身上,可这么大的关注度,几乎所有江湖世家都知道了魔教邪修吃人祭祀之事。这位三小姐却依然故我。带着商队往龙城的途中,她都敢一路收捡老弱病残,半夜迷倒商队不知情的伙计保镖,直接在营地“受用”她捡来的“祭品”。
驴蛋说她吃了阿温叔叔,吃了他的娘亲,只怕都是真的。这位菩萨千金真的会吃人。
最猖狂的是,她敢在这样的风口浪尖,大张旗鼓,露天席地,继续作恶吃人!
三小姐懒笑一声,将谢青鹤上下打量一番:“你也是寒江剑派的人?”
“师叔,我太生气了。她太坏了。”伏传捏紧长|枪,“我先杀了她!”
调查吞星教的事,谢青鹤已经交给云朝去办。可见除了杨柳河庄园之外,吞星教还有别处巢穴。这三小姐既然不是独一的线索,又把小师弟得罪那么狠,谢青鹤便没有阻止。
杀就杀了吧。与恶人多费什么口舌?
三小姐使的是双剑,两支短剑藏在袖间,夜色中寒光四溢。
这样贴身缠斗的精巧功夫,用在偷袭暗杀上是很好用的,若是碰到只会使蛮力的外功高手,也很占便宜。很不幸的是,她遇见的是手持长|枪的伏传。
伏传的枪长有六尺二分,一旦挥舞起来,谢青鹤也不会试图近身缠斗,根本就进不去。
长|枪对短匕,打起来完全是单方面屠杀。
没多会儿,三小姐就被伏传刺了六个洞,鲜血汩汩而下。
——三小姐轻功极好,伏传没有手下留情,次次都照着要害刺了,总能被三小姐擦身而过。
谢青鹤微微皱眉。
伏传也有些怒了:“你这风飘絮身法,从何习来?!”
三小姐纱裙被鲜血沾污,长发在风中飞舞,笑容越发甜美:“你猜?”
当地一声。
三小姐突然就不笑了。
谢青鹤手里不知何时拿起了他那根拄地的树枝,抵在了残疾中年人的咽喉上。
就在火石电光之前。
沉睡着的中年人突然出手,一掌劈向谢青鹤的背心。
看似毫无防备的谢青鹤将手一点,不知何时,手里已多了一根树枝,树枝抽在了那只偷袭他的手腕上,极其精巧微妙的一个关节上。
咔嚓一声。
中年人的腕骨脱臼了,隐有骨裂的迹象。
拄过地的树枝带着泥沙,隐隐开花,就这么脏兮兮地抵住了中年人的咽喉。
伏传嘲笑道:“他就是你的杀手锏?他要是趁乱投我一把匕首,说不得杀伤力更强些。偷袭谁不好,偷袭我师叔?”为了开嘲讽技能,他还故意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哈,哈。”
那中年男子被抵住咽喉,半个字都说不出。
三小姐也不说话了。
惟有那似乎很害羞的少年问道:“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刚刚。”谢青鹤一直觉得这木讷的中年人有些奇怪,又想不出为何奇怪。
他一直也没有发现这中年人的不妥之处。包括昨夜驴蛋逃跑,三小姐去追回,他跟去看热闹。一路上都没发现中年人的异常。若他与三小姐是一伙的,为什么不告诉三小姐,昨夜谢青鹤追出去了?
直到伏传出现,说三小姐是杨柳河庄园逃出来的邪裔,他才突然想明白那中年人的怪异之处。
中年人的残疾了一条腿。
他的残疾是从大腿根处开始,下边整个没有,以至于他坐在马车上,车里都不怎么拥挤。
什么样的意外,能让一个人的腿断得那么整整齐齐?
若是邪修的祭品,这就说得通了。
“你昨夜就睡在我身边,应该知道我追着她出去了。为何不提醒她们?”谢青鹤稍微挪开自己的树枝。
那中年人仍旧是木讷寡淡的模样,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你轻功太高。”
三小姐眼泪流了出来,哽咽道:“师父,我就知道您还是心疼我的。您是觉得他功夫太好,与其撕破脸,不如静观其变么?”
中年人淡淡地说:“没想到你个蠢货今夜要抓他消遣。”
三小姐被噎得无话可说。
“你不能杀我。”中年人说。
谢青鹤不解:“为何?”
“因为我姓上官。”
中年人慢慢卷起眼皮,看了谢青鹤一眼,“因为你们寒江剑派的掌门人,也姓上官。”
这才是他的杀手锏!
三小姐原本被训得有些低头丧气,这会儿听见中年人甩出这招杀手锏,亲眼看见伏传眼底浮现出一丝惶恐与愤怒,心底的得意瞬间绽放出来,两只眼睛也变得光华璀璨,得意极了。
你气势汹汹地追杀我。
可你知不知道,你心中敬畏如神明的上官掌门,很可能跟我们是同一脉!
伏传想起三小姐得自寒江剑派的轻功,又听这人说自己姓上官,心里确有几分动摇。正在困惑惶恐之时,就看见原本还笑吟吟似乎很好商量的谢青鹤,轻轻一点——
树枝点上了中年人的眉心。
下一秒,那中年人就死了!
“师叔?”
“嗯。”
“您就……”
“没事。”
莫说他知道这脉邪修的来龙去脉,就算不知道,就算师父真与他们同出一脉,他也能替师父做主,清理门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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