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出了龙城之后,直接赶往了扈水宫。
谢青鹤路上都在推演琢磨,见了刘娘子之后,如何才能说服她,将娇儿交予自己带走。
他看了刘娘子的孩子。
那孩子天生剑骨,若有线侥幸,没有被那碗安神汤弄坏神智,哪怕比常人稍微愚笨些,也足以传承他身绝学,充作寒江剑派下任掌门大弟子。
毕竟,山里还有李南风与陈味。三师弟和四师弟都很聪明。
刘娘子是遭受追杀,从夫家逃回娘家。她口的对家是“羊氏”,显然是个女人。如今刘娘子携子暂居娘家,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这些都是刘娘子的弱点与痛处。谢青鹤想要谋求人家十月怀胎辛苦生下来的孩子,反反复复将这些软弱之处都想了遍,终究还是觉得不行。
他求的是传人。
那就不能欺负人家的母亲,没有这样的道理。
这时候谢青鹤就了解上官时宜的心态了。寻常门派里,都是弟子哀求师长收归门下。他们寒江剑派想求个掌门大弟子可不样,正儿经是要求到徒弟头上去的,轻易不敢开罪。
从龙城赶到扈水宫,车夫老胡与李钱日夜轮班,抛去马匹休息吃料的时间,也花了近六天。
谢青鹤还在斟酌见了刘娘子该怎么说话,车外李钱惊呼:“仙师,您说那处……”
“怎么了?”谢青鹤掀开车帘,只见前方火光冲天,烧红了半座山。
扈水宫就在那座山的下处,以山为靠背,面拥群水。如今山都烧起来了,底下的扈水宫是否安好?
“快!快过去!”谢青鹤急道。
他心记挂着那个仅见了面的孩子,他敢豁出去了身吞群魔,赌的也就是那个孩子。
现在那孩子若是没了,寒江剑派的传承要给谁去?!
老胡听出他口吻焦急,加了鞭子,马车就飞快地往前飞驰。那火委实烧得太大,半道上就被火势封了去路,马车根本过不去——马儿是生生的活物,任凭鞭子驱赶,也不肯往火里钻。
李钱正要说想办法,只见车帘掀,谢青鹤已飞入火墙之内,瞬间就消失了。
“仙师!”
“远处等着。”谢青鹤的声音已去得很远。
火势猛烈的地方,谢青鹤也不曾去。
那么大的火,他在其也活不下来,何况刘娘子与小小的婴孩?
他与刘娘子不过面之缘,却觉得刘娘子心思机敏,那襁褓的婴孩更不是短命夭折之相——也许,他也根本不能接受自己仅有的寄望就此绝望。为此,谢青鹤强撑着破烂的身体,只管朝着扈水宫附近还能欺身藏人的地方寻找。
路上时不时能看见扈水宫弟子的尸身,皆被利刃斩杀,尸身不全。再往里走了段,谢青鹤看见具倒在地上的尸体露出张白皙秀气的脸。他记得,那是刘娘子的女护卫,与他也有面之缘。
谢青鹤解下身上披风覆在女护卫的脸上,心叹息,不知道是什么仇怨?竟至灭门。
他在浓烟隐火搜寻,没多会儿,发现了更多认识的女护卫的尸身,连带着刘娘子的几个兄弟也都被人砍杀在门内门外,死者之男女具有,地上老幼横尸,可谓满门皆殁。
谢青鹤只有件披风,哪里遮掩得了这么多人?见得多了,也只能匆匆撇开,继续搜寻。
可惜,再往里烈火汹汹,根本进不去了。
谢青鹤叹了声,只得往回走。
他不得不调整自己的计划。
没了这个天生剑骨的小孩子,传人就得重新找了。
三个恩师嫡传的师弟,论资质,自然是二师弟最好。可惜……
李南风虽弱些,守成倒也勉强能行。只盼他能守好山门,他日有幸给师门再寻个机缘聪颖的后辈,不让宗门传承半道断绝就好。
从扈水宫走出来时,谢青鹤直强撑的口气就散了,眼底竟有丝泪痕。
他想,若师弟没有做那件事。若刘娘子的孩子好端端地活着。
他此时能将那天生剑骨的孩子抱给师弟,托孤予师弟,还有什么不能放心的呢?他也想径直运起大罗灭生经,将那窝魔类尽数带走。群魔压身,肌骨寸折。勉强活着岂能不痛苦?
可惜。
他所期盼的切,皆不可得。
正消沉厌世之时,燃着火漂浮在水上的小舟上突然传来呼唤:“侠士!侠士!”
谢青鹤个激灵清醒过来,他认得出来,这是刘娘子的声音!循声望去,只见那艘小舟隐藏在着火的大船之间,飘飘悠悠离了岸边足有半里之遥。
若是从前,谢青鹤个纵身就能飞掠而至,如今却是过不去了。
他在岸边寻找过去的工具,刘娘子也察觉到他的虚弱,努力将小舟划到了岸边。
谢青鹤见她半个身子都被鲜血染透,心知她是受了重伤,路涉水向前,迎到了那条小舟之前。刘娘子见他当面,几乎要哭出声来,却又不哭:“天不绝我!”
谢青鹤见她胸口箭,箭上缠着带金线的白羽,非常精致漂亮的支箭。
刘娘子已艰难地挪动位置,用青葱似的小手去扣被自己死死护在身下的船板。谢青鹤连忙翻身上船,帮她把那两块活动的船板打开,里边赫然藏着个不哭不闹、安安静静睡着的小婴孩。
“……又,喂药了?”谢青鹤就怕给自己属意的掌门弟子药傻了。
然而,这种情况下,若不给不懂事的小婴孩喂药,让他从头到尾保持安静,他哪里能活下来?
刘娘子颤抖着双手抱住孩子,用脸与孩子碰了碰,眼泪啪嗒啪嗒落在孩子脸上:“侠士高义。这孩子父家姓伏,来历倒也不必要多说了。求您给他找个好人家,或是带在身边,叫他给您跑腿打杂做个小厮……只求让他活下来。”
谢青鹤还不及相求,刘娘子就先把孩子递过来了。
他沉默片刻,说:“不瞒娘子。我姓谢,俗名衷敏,道号青鹤。师从寒江剑派掌门上官时宜真人。我本是承继道统的掌门大弟子,今次前往龙城伏魔,身受重伤恐命不久矣——”
刘娘子看着被他抱在怀里的孩子,眼底就有丝恐惧。
唯能托付的人也要死了,孩子怎么办?
“贵家小公子天生剑骨,我此来是为了宗门寻觅下任传人。”谢青鹤看着襁褓里安静沉睡的婴孩那光洁漂亮的额头,“我想带他回寒山。宗门会尽心竭力照顾他。但,娘子也要知晓,寒江剑派的掌门弟子不是那么轻易能做的,他日再有灭世之祸患,我死了……”
刘娘子听得明白,眼泪流了脸,说话却也干脆:“自然是他顶上!”
“这道理我是懂的。”她伸手抚摸自己的孩子脸庞,眼底说不出的爱怜珍惜:“我只盼世情平顺,我儿能安安稳稳地度过生。若不能……他的命,也是谢爷所赐,再受贵派抚育教养。待他长大了,他知道该做什么事。”
“娘子高义。”谢青鹤开始考虑如何救治刘娘子。
刘娘子失血太多,那支穿胸而过的长箭也极其难以救治,谢青鹤不止没带药物,身修为也被群魔所拖累,根本动不得。若强行为刘娘子续命,就有皮囊崩溃的后患。
可是,眼睁睁地看着刘娘子死去?单为了怀里的孩子,他也不能如此狠心。
刘娘子撑着最后口气,从荷包里拿出枚小印,说:“这是我少女时经营的产业,算是我予孩子交给师长的束脩。您也别琢磨着怎么救我啦,我不成了。”她眼角淌出两行泪,“他日后若有些本事,教他替无辜惨死的舅父舅母表兄弟们复仇。”
说着,捏在手里的金印软软落地,人也彻底断了气。
谢青鹤看着她苍白无色的脸庞,低头捡起那枚小印,揣进怀里。
刘娘子开始只求孩子活命,宁可让孩子流落乡间,哪怕以奴仆之身苟活。谢青鹤自承身份之后,她才肯交出自己的产业,叫孩子替舅家复仇。她虽没有说自己的来历,说仇人是谁,可拿到了她的金印,找到了她的产业寻到她的“自己人”,这切都不是秘密了。
谢青鹤将她安安稳稳地放在小舟上,整理好遗容,点火将小舟与遗体并烧了。
直到大火将小舟覆盖,谢青鹤才抱起襁褓,顺手也带走了那支杀死刘娘子的长箭。
舅家的灭门之仇要报,杀母之仇岂能不报?谢青鹤低头看着呼吸软软的小婴孩,心想,你可千万不要傻了,你还有好多的事要办呢!
谢青鹤走出火场之后,李钱带着车夫已经退到了半里之外。
山里的火,仗着风势,旦烧起来了,绝非人力可以阻止。所幸扈水宫附近没几户农家,大火烧山造成的伤亡也很有限。谢青鹤看着这片大火,终究还是叹息声。若他修为尚在,倒有灭火的心力,如今自己没折在火里就不容易了,实在有心无力。
李钱见谢青鹤披风没了,衣裳也皱巴巴的,怀里还抱着个孩子,震惊无比:“那,咱、咱们……”
“往盘谷山庄的方向走,路上寻个城镇,采买些孩子吃喝用的东西。”谢青鹤说。
马车上只有清水和面饼肉干,这还未满月的倒霉孩子,当然吃不了。
谢青鹤实则无力照顾孩子。将卢渊准备的干净衣裳裁成襁褓尿布,给孩子擦身换洗,全都是李钱战战兢兢手操办。也不知道刘娘子给孩子灌了什么药,晚上马车在镇上停留,孩子还在沉睡。
李钱兴冲冲地去买了个小石磨并二斤粳米,回来找谢青鹤请功:“听我们家老人说,孩子娘奶水不够就拿米磨碎了给孩子做米浆喝……”
谢青鹤白天下火场找人,动用了些修为,没能维持住皮囊的安稳,这会儿就纷纷造反了。
他只听见李钱嗡嗡地说话,也不知道具体说了什么,胡乱点点头。
没多会儿,车夫老胡也回来了。他牵回来头能产乳的母羊。正在找小火炉、要客栈卖些核桃炭给自己的李钱顿时就无语了。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连日劳累,找到传人的谢青鹤才终于松口,让大伙儿都在镇上客栈歇宿。
老胡与李钱都睡得鼾声四起。谢青鹤是五内俱焚,怎么都不可能睡着,他就近守着那小小的婴孩,盘膝坐在床上,闲心养意。恍惚间,人就能稍微舒服些。
天将亮时,谢青鹤心有所感,缓缓睁开眼。
这时候有微弱的晨光从窗外透进来,勉强能看清襁褓的孩子。那孩子已经醒了,双眼漆黑,正好奇地看着他。两只脚也不安分地支棱着。左手拇指含在嘴里,已经吐了堆口水出来。
谢青鹤有些无措,半晌才问:“你是不是饿了?”
那孩子还是看着他。
“瞎了吗?”谢青鹤用手在孩子眼前晃了晃,见那孩子做出反应,他才松了口气。
傻点也罢了,这要是又傻又瞎,那可太糟糕了。
老胡是个妥帖人,把母羊牵回来就挤了回奶,拿小锅煮开了放在瓷瓮里才去睡觉。
谢青鹤将准备好的羊奶热了遍,等它凉下来之后,才用竹管子喂孩子吃。孩子显然是饿得狠了,连吃了大半碗羊奶才往外吐。谢青鹤给他擦了沾满口水和奶的脸颊下巴,又给他换了尿布,生性|爱洁的谢青鹤就有种塌了天的艰难困苦之感。
次日李钱才爬起床,谢青鹤就把孩子交给他了。李钱满脸懵逼,啥意思啊这是?
接下来前往盘谷山庄的日子,李钱就发现谢青鹤身体变得更差了(?),以前还能坐在马车上练功,这些天上车就歪着,似乎十分虚弱(?),只能躺着睡觉。于是李钱很自觉地白天黑夜都带着孩子,给孩子把屎把尿,挤奶热奶喂奶,顺带对谢青鹤的身体忧心忡忡。
距离盘谷山庄越近,谢青鹤的心情就越差。
他是很重视上官时宜的身后事,所以才会拖着病体,亲自来为恩师收殓遗骨。事实上,他若先回寒山,差遣李南风带着外门弟子来盘谷山庄处理后事,也没人会指责他不尽心。
——为解除魔患,他重伤至此,大义所在,谁也不能指责他分毫。
但,他心也有个底线。后事再重要,也不及活着的人。
所以,他先去扈水宫找到了传人,才出发前往盘谷山庄替上官时宜收拾遗骨。
他想了很多种可能。
也许,他会看见两具尸体。
也许,师弟已经逃走了,只剩下师父的尸体留在原处。
……
马车刚刚驶入盘谷山庄的范围,马上就有年轻弟子前来询问来历与目的。
谢青鹤亮明身份,马上就被热情地迎入盘谷山庄,更有弟子快马加鞭,回庄回报情况。
行至半道,盘谷山庄的新任庄主周颍与云荒弟子原雁山快马出迎。原雁山与谢青鹤是故交,立在马车之前,口吻很轻松欢快:“大师兄,我来接你!怎么还坐上马车了?”
李钱帮谢青鹤打起车帘子。
见谢青鹤玉容皲裂、满身伤痕憔悴,原雁山脸色顿时就僵住了,周颍也吃了惊。
“我来迎回恩师。”谢青鹤说。
盘谷山庄老辈几乎都死光了,年轻辈的高手在上官时宜驰援之前,也都死了个七七,连前来救援的云荒也死了不少高手。周颍虽年轻,毕竟是地主,谢青鹤来接人,他得主动回答:“是。是……大师兄请随我来,我前边带路。”
半路上也不好询问谢青鹤究竟遭遇何事,周颍与原雁山再度上马,李钱便放下了车帘。
到盘谷山庄门前,谢青鹤下了马车,只见满目缟素。盘谷山庄与前来驰援的云荒都死了不少人,这会儿正是满门戴孝的时候。这刺目的素白让谢青鹤心情越发沉重。
周颍在前边带路,走着走着就偏往侧院。
谢青鹤顿时有些怒气!
我恩师堂堂天下第人,仗义驰援死在你家的战场上,你全家戴孝办丧事也罢了,居然不把我恩师的遗骨尊奉正堂,倒要放在偏厅里边?那正堂里放着谁?比我恩师还尊贵不成?!
你盘谷山庄好大的脸面!
不等他翻脸,束寒云推着轮椅快步走了出来。
谢青鹤睁大眼睛,赫然发现,轮椅上的人居然是上官时宜?!
“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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