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丝毫没想过师弟会不听话,打算尾随自己下山,离开时还很有番离愁别绪,差点把装睡的束寒云亲醒过来。本来想在灶上给师弟煨上昨天吃剩的山鸡汤,哪晓得昨夜下了整夜的雪,早上起来又是艳阳高照,空气弥漫着令人焦躁的暑气——山鸡汤居然就馊了!
昼暑夜寒,温差太过奇葩。昨天以前,气候也没有反常到这样的地步。
这气候哪怕他想给师弟新做些吃食,也怕眨眼就坏,谢青鹤只好给师弟炊了些水,煮上消瘀止血、遏制血毒的药茶,以瓷瓶湃在井下降温,再给师弟留了条告知此事。
随后,他处理掉家里腐败的食物,抱着自己的剑,捧着时颜魔花,前往飞仙草庐与师父汇合。
他自己啥也没带,就这么甩着手下山,上官时宜居然也是不打包袱的性子。师徒两人,各自带着趁手惯用的兵器,上了停在飞仙草庐的飞鸢,从山崖之上滑翔而下,路顺着寒江往西行。
自来水往东流,二人溯江而上,沿途魔气憧憧,居然又有魔物在江边盘踞,祸害人家。
谢青鹤时常乘驾飞鸢沿江封魔,见状几乎是下意识地抽出长剑,飞鸢倏地俯低,贴着江面掠过。
有些见识的魔物见天上飞鸢驰过,早已遁入深水之不敢冒头,也有魔物的愣头青潜伏在水岸边,原本打算伏袭前来饮水的牲畜禽兽或取水的人群,见天上有“猎物”降落,自水跃而起。
谢青鹤呼啸而来,只出剑。
三只在水岸边伏袭的魔物尽皆授首,五颜六色各不相同的鲜血遍洒寒江。
空犹有残留的剑气凛冽生寒,连带着波光潋滟的江面切开了道极其深邃的剑痕。
剑极简朴。
残留在天地间的剑气则极锋锐惊艳。
谢青鹤已控着飞鸢重回天际。
他低头遥遥望,江边还有不少魔物懵然不知,各自伏袭觅食。
沿江封魔是日常任务,谢青鹤早就杀成了熟练工,还待再往下杀上波……
“时半会也杀不尽。莫耽误时间。”上官时宜吩咐道。
谢青鹤知道师父说得对。
魔气易在阴处汇聚,各地流水湖泊都是魔物肆虐的重灾区。
人要种植粮食、引水灌溉,没有水是活不下去的,在水源与魔物之间,凡人根本没得选择。
打从数千年前寒江剑派的弟子们就乘驾飞鸢沿江封魔,这么多年了,逐水而居的魔物从来就没彻底被剿灭过。上官时宜年轻时也喜欢除恶务尽,看见寒江边上有魔物就想杀波,杀波,再杀波……从十二岁领到封魔任务,直杀到了现在快二百岁,他都快死了,魔物还是生生不绝。
真要待在这里杀魔物,只怕半年都走不出寒山这方圆百里。
谢青鹤收剑回鞘,足尖在飞鸢上轻轻踩,重新飞回上官时宜身边。
飞鸢是寒江剑派祖传的宝贝,制作方法已经失传,全天下仅寒江剑派持有。乘驾飞鸢须以寒江剑派基础内功驱动,当然,还得学习配套的驭使技巧。飞鸢只能在水泽丰沛处飞行,乘驾人内力不足也会随时摔落。使用限制太多,世上倒也没什么人前来抢夺。
——以谢青鹤看来,纯粹是因为寒江剑派太不好欺负了,所以才没人敢来抢。
普通寒江弟子只能驾乘飞鸢在寒山百里范围封魔,惟有上官时宜、谢青鹤这样的真元修为,才能乘驾飞鸢日行千里,沿着寒江主干支流,前往各地。
路飞出寒山的范围,西岸就是小河山庄。
小河山庄与寒江剑派比邻而居,光从这门派名字看,就知道小河山庄的先辈与寒江剑派关系匪浅,隐隐以寒江剑派为尊。事实上这两代以来,两派关系也确实很好。
——上官时宜崛起得极早,未满甲子的年岁就名满天下,号称天下第人。他这样碾压级别的巨无霸选手,出道即巅峰,统治江湖白道百多年,江湖各派谁敢跟寒江剑派关系不好?
小河山庄距离寒江剑派只有不到五百里,上官时宜乘着飞鸢个时辰就飘过去了。
跟上官时宜这种猛人做个时辰圈内的邻居,小河山庄敢不乖乖吗?
“有些奇怪。”上官时宜说。
谢青鹤顺着师父的目光瞥了眼,小河山庄是江湖大派,并无修真道统,讲究的就是人多势众,因此广招门徒,山庄有个巨大的演武场,但凡不是暴雨暴雪,都有大批弟子在演武场上练功。
今天这演武场看上去静悄悄的,居然没看见多少人?
“哦,师父。近年山下几个大派串联,在武兴城设了个侠少盟,约定时日前往比剑。许是都出门去武兴凑热闹了吧?”谢青鹤说。
上官时宜生生被大弟子给噎着了:“三千人起去武兴?”
谢青鹤笑道:“师父多年闭关,怕是不知道。趁着这几年天灾频繁,小河庄将方圆百里的良田都贱价购入,他门原本是有三千弟子,这些年也学着我们门分了内外门,内门弟子继续留庄习武,外门弟子就放到外边当庄头,看着雇农种田收租了。平时演武的也就两三百人吧。”
上官时宜皱眉道:“趁着灾年贱购良田,岂非趁火打劫?”
如寒江剑派这样的大地主,遇到天灾人祸,非但不会欺压附近的邻居,反而会借钱借粮帮助山下百姓度过难关。不管雇农还是自耕农,皆视同仁。
谢青鹤只笑笑,也不说话。
如今门内规矩都是上官时宜所定,他说寒江剑派乃世外之尊,与跑江湖的武夫不同,你个修真的“神仙”去跟武夫打交道,那不是欺负人么?所以,若非必要,寒江弟子根本不许与山下势力接触,更别说干涉人家的“自由发展”了。
谢青鹤年轻时也喜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回回都被上官时宜训斥,训得多了,他也不好管了。
——师父当掌门,不许寒江剑派入世,谢青鹤孤身匹马把剑,能管得了多少闲事?
毕竟上官时宜才是寒江剑派真正的掌门人。谢青鹤仅是个“代”掌门。
谢青鹤带领下的寒江剑派是想入世的,以己之力,守天下太平。上官时宜对这句话的理解完全不同。上官时宜认为,他们守住封魔谷,就是守住了天下太平,根本没有入世的必要。
师徒二人理念有冲突,谢青鹤还算孝顺忠诚,没有背着恩师在外阳奉阴违。
“什么时候?”上官时宜问。
“师父是问,小河山庄什么时候开始贱购良田?六年前先涝后旱,紧赶着又是场雪灾,来年雪化又是场春涝……那时候小河山庄就开始了。”谢青鹤说,“师父放心,弟子下山去问过,虽购入大批良田,小河庄对雇农还算宽和,日子是能过下去的。”
上官时宜心知肚明,若没有谢青鹤亲自下山,小河庄对佃农的态度未必会如此“宽和”。
自从上官时宜度过了三个甲子,百十岁以后,身体精力都开始衰朽,对整个江湖的掌控力和影响力也都有了微妙的变化。毕竟,他随时随地都可能死去。
换了二十年前,小河庄绝不敢在寒江剑派的眼皮底下,对受灾黔首趁火打劫。
所以,上官时宜认为,这不是他的理念出了问题,而是他的战力出了问题。
旦谢青鹤重新站在战力顶端,接过他遗留下的“天下第人”名号,切都会恢复原样。
饶是如此,上官时宜仍旧很不高兴。
虎死威犹在。
他如今还没有死呢!
反手托住背负的长|枪,枪首指向小河庄竖起的高旗,呼地刺下。
隔着数十里外,小河山庄竖起的高旗轰然折断,人腰粗细的旗杆从丈高的空跌落,直接就把附近的屋廊砸了个粉碎。道深邃的枪痕飞过高旗,刻在了后边空荡荡的演武场上。
几个正在练武的弟子为枪魂所摄,许久不能动弹。
直到屋里的弟子们闻声赶到,居然也被演武场上巨大的抢气残痕惊到,大喊师父。
又过了片刻,在深宅大院的二庄主陆鹏踏墙而至,还没扑过演武场的围墙,已经被演武场内可怖的枪魂震慑,顿时不敢再翻墙而行,老老实实溜小跑绕路到演武场,看见清晰无比的枪痕,顿时倒吸了口凉气。
“师叔祖,这是什么魔物?”有弟子满怀恐惧地问。
陆鹏反手巴掌将这傻弟子抽得飞出去七尺远,怒斥道:“闭上你的傻嘴!此天下第人上官掌门的轻雪枪魂!”又吩咐跟过来的心腹弟子,“快,给大庄主飞鸽传书,速报此事!再准备厚礼,我马上去寒山拜见赔罪!”
天下第人!
上官时宜的轻雪枪!
整个小河山庄都被惊动了。
※
谢青鹤跟着师父继续往西边飞去,怀里的时颜魔花轻轻颤动。
上官时宜在谢青鹤心目从来都是个笑眯眯的老好人,口口声声吾辈世外修真造化之人,岂能与凡夫俗子般见识?哪怕昨天师父突然亮出獠牙抽了师弟顿,师弟么,毕竟是师父的徒弟。这年月,师父剑刺死徒弟,随便寻个过得去的理由搪塞二,也没人会替徒弟喊冤。
今天这事儿就干得太生猛了。
隔着几十里,枪|刺倒了别派高旗,将带着明显标记的枪痕留在了别派的演武场——
只怕小河山庄还得屁滚尿流地准备上礼物,往寒山求见上官时宜,赔礼道歉跪地服软。
是么。
纵横江湖百多年的天下第人,哪可能真有什么好脾气?
“你偷笑什么?”上官时宜背后也似长了眼睛。
谢青鹤单手作揖:“师父威武。”
上官时宜便不说话了。看他的表情,似乎被大弟子捧了句,颇有些得意。
——谢青鹤可不会轻易拍马屁。他说师父威武,那定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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