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谢青鹤照例巡山。
从剑山亭往下,路过飞鱼岩、观星台、半山桃李,顺着清泉溪西行,就是小弟子们习武修行的苗苗山居。这地方位在山脚,少见悬崖飞岩,把苗苗山居安置在这里是为了保护喜欢奔跑嬉戏的小弟子们日常安全,谢青鹤最讨厌这个地方——吵死了。
他板着张脸,双手抱剑,木屐趿在青石砌成的山路上,踏踏作响。
听见这熟悉的脚步声,三五成群各自玩耍的小豆丁们全都束手站起,年纪大些的孩子乖乖在道旁低着头,做出恭敬的模样,年纪小些的孩子就开始嚷嚷:“大师兄,大师兄来啦!”
谢青鹤面不改色,仗着身高,居高临下将那群小鬼扫了遍:“嗯。”
可惜。
这威仪压得住大孩子,压不住小孩子。
几个五六七岁刚开始学习拳脚的小豆丁,趁着他走近时拥而上:“大师兄带我们放飞鸢。”
“小小年纪放什么飞鸢!”
“大师兄教我们剑法!”
“去!五龄拳学会了吗?就想学剑。”
“……大师兄把宝剑放出来给我们看看!看看!”
……
谢青鹤将这群小鬼扫了眼,长剑仍旧抱在怀里,不过,指尖在剑鞘上轻轻点,就有道森寒的剑气冲天而起,飞入云霄之,将高不可攀的云气斩了个七零落。
倏忽间,剑气去而复返。
那柄被他抱在怀里的长剑毫无异色,仿佛这切不过是谢青鹤玩弄的某种戏法。
小鬼们睁大眼睛不断拍手,连带着大些的孩子也都无比艳羡地看着天上那团狼藉的云朵。大师兄可真厉害啊!大师兄的剑可以飞到天上去呢!
谢青鹤教训道:“好好练功!翌日飞剑在手,停霜斩云不在话下。”
个还未留头的小丫头扑地抱住他的大腿:“大师兄!把那云朵儿拉扯下来,给十三娘做小床。大师兄,好不好嘛大师兄!”
谢青鹤低头看。这是师叔燕不切的娇徒,自然比还未拜师的小弟子们大胆。
“云乃水之气,见过晨雾山岚么?与云朵是样的。你什么时候能用晨雾山岚做成小床,师兄就赠你床云朵,充作贺礼。”谢青鹤板眼的说。对小孩不能太嬉皮笑脸!要有大师兄的气势。
叫十三娘的小姑娘满脸懵逼。啥?晨雾山岚是什么东西?!
谢青鹤已经伸出只大手,把她从自己腿边拎开,板着脸,趿着木屐,踢踢踏踏往前走了。
从剑山亭翻山下来,还得顺着檀香小筑、知宝洞、乌龙潭……路往上爬回去。所谓巡山,除了督视各处弟子的生活修炼情况,还得去看看门内藏书藏宝之地。
每天巡山两次,来回就是近二百里脚程。
若非谢青鹤提纵术了得,光是巡山就要巡去半条命。真当寒江剑派这大师兄那么好做么?
谢青鹤往前走了段,突然想起有些不妥当。
刚才那群小豆丁,好像个个敞开衣襟、撸起袖子,玩得满脸是汗?那个扑上来抱自己的小丫头,好像连夹衣都脱下来了?这种天气,四五岁的小姑娘,脱了夹衣也安之若素?
他抬头看了看天。
天气很好,艳阳高照。
可是,现在是冬天。往前七天,山里还下过场小雪,那群小鬼还堆雪人呢。
谢青鹤在山里住了近三十年,很熟悉山里气候。冬至过后,山里还要冷上段时间,遇上寒冬,还有大雪封山的奇景,直到来年二月,方才有春雷初响,春露初降。现在正是寒冷的时候!
谢青鹤修为精湛,体内真元循循不绝,早已寒暑不侵。他的几个同门师兄弟仗着体内真元,也能在冬日里穿着轻衫。可苗苗山居那群还没正经入门的小弟子,怎么可能在这种天气热得脱了夹衣?
谢青鹤有些不可置信。
他将体内直循循不绝的护体真气暂歇,顿时感觉到空气温热的燥意。
仿佛到了夏天。
这可……不大妙。谢青鹤皱了皱眉,决定巡山时顺路去飞仙草庐见见师父,商议此事。
※
与此同时。
飞仙草庐,上官时宜端着茶碗,看着茶汤,神色肃穆。
他身边的茶几上放着本书,封皮上写着《圣人语》三个字,是本新书,墨迹犹香。
束寒云跪在他面前,额上沁出细细的汗。
直到上官时宜把茶碗里的残茶饮尽,草庐外的滴漏嗵声翻转,阵风吹过来,束寒云才惊觉自己背后的内衬都被汗水打湿了。上官时宜放下茶杯,轻而无声。
“师父,我……”束寒云抿了抿干涩的口唇,“我只是时好奇,绝无……绮念。”
上官时宜不说话。
许久的沉默之后,上官时宜将茶几上的书翻开。
束寒云能听见纸页翻动的声响,想起师父正在看那书羞耻的内容,他忍不住闭上眼。
“男欢女爱,俗人天性。你自幼上山习武修行,到了年纪,好奇此事也不为怪。”上官时宜页页地将那本披着《圣人语》马甲的小黄本子翻过去。
每页都是小黄图,配上几句撩人心弦的诗句,正是山下俗世夫妻婚后消遣的玩意儿。
“为师看不懂的是,你对男欢女爱心生好奇,为何本子里俯仰之人皆为男子?”上官时宜将那本春宫掷于束寒云跟前,书页呼啦声,显然已带了几分怒气,“莫非你心已有思慕之人?!”
“没有!”束寒云矢口否认,“师父,弟子不敢。这……这是山下店家欺我不懂,胡乱给我本,我便是第次买这……不干净的东西,也不敢在店里翻看,才叫他骗了。绝没有思慕他人。”
这谎话说得委实不大好。至少肯定骗不过上官时宜。
然而,上官时宜竟然“相信”了。
师父要解释,徒弟给了解释。交代清楚之后,就该给处分了。
上官时宜叫束寒云解下腰间软鞭,褪去上衣,亲手将束寒云鞭挞二十下。
向来慈爱的师父没有手下留情,束寒云结实健康的背脊,被自己的鞭子抽得鲜血淋漓。
束寒云也只是伏在地上咬紧下唇,挨着鞭子个字不敢喊冤,冷汗颗颗往下滚。
师徒二人皆心知肚明。
若束寒云只是看了本春宫图,上官时宜绝不会打他。
打他是因为……他喜欢大师兄。
上官时宜将软鞭还给束寒云时,鞭梢还沾着血。
束寒云双手举起,将那条刚刚痛责过自己皮肉的鞭子捧回来,心甜蜜又绝望。
这条蟒皮鞭子是他的武器。
会选择习练鞭术,是因为他七岁入山时,恰好看见大师兄在观星台上习练鞭法。
——绝壁高台之上,群山为辅,寒岚簇拥,惟有大师兄手条长鞭叱咤天地。束寒云至今都记得自己当初那种心旌摇曳的冲动。所以,师父问他想学什么的时候,他口咬定要学鞭子。
也许,那时候就在心埋下了爱慕的种子吧?大师兄那样的男人,谁又能不爱慕呢?
“为师今年已经百十九岁了,历世三个甲子,方才寻得你们师兄弟四人。”
上官时宜示意束寒云穿好衣裳。他对徒弟们素来慈爱,此次惩戒却极其严厉,对束寒云施以鞭挞之后,才慢慢告诫,“我近日心衰体弱,精力不济,不知道还能活多久。”
束寒云想起恩师多年抚育教导,心酸,忍不住说:“师父,您千秋不老。”
“寒江剑派的衣钵传承,为师只能寄望你们师兄弟四人。你大师哥是千年不遇的奇才,能将他收归门下,是为师、也是寒江剑派的机缘。你与他年纪相仿,又常与他相伴,有你在他身边辅佐扶持,为师最放心不过……寒云,你能让师父放心,对吧?”上官时宜问。
束寒云久久不语。
他不敢违逆师父,更不想答应师父。
谁都知道上官时宜快要死了,修士活过三个甲子已经到了极限。大师兄谢青鹤就是寒江剑派下任掌门人,同样也是唯能够传继寒江剑派衣钵与荣光的继承人。
所以,谢青鹤不能妄动凡心。他不能与女子结缡,当然也不能跟男人搅和在块。
若是与束寒云纠缠,坏了谢青鹤的修行,旦上官时宜陨落,寒江剑派的未来谁来负责?
——若没有冠绝天下的战力,寒江剑派凭什么再号称天下第剑派?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了木屐趿地的踏踏声。
身为寒江剑派掌门人、被尊为天下第人的上官时宜,居然有些慌乱地看了束寒云眼。
心狠手黑揍了二弟子怕被大弟子发现呗!束寒云秒懂。师父的面子还是要给的。束寒云飞快地将自己上衣穿戴整齐,七手脚卷起软鞭重新悬于腰间。
门外已传来谢青鹤轻惬愉快的声音:“师父?弟子给您挖了两坛酒来。”
上官时宜好整以暇地坐在蒲团上。
谢青鹤趿着木屐进门,就闻见屋内淡淡的血腥味,还看见了师父脸上略不自在的表情。
侧头看。
哟,寒云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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