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舅母已经亲手替姜娴的尸身换上了寿衣。
此刻姜娴正平躺在床榻上,脸上蒙着一层黄裱纸。
谢容姝指尖微颤,轻轻揭开姜娴脸上的黄裱纸——
只见姜娴眉头紧锁,唇角抿得很直,原本秀美的鹅蛋脸,此刻却枯槁灰败,看上去走的既隐忍又痛苦。
上一世,她从未见过姜娴的尸身,如今只是初见,仅这张与姜砚表哥有三分相似的面容,都教谢容姝心中升起难言的哀痛。
谢容姝轻拭去眼角的泪珠,伸出素手碰触姜娴的脸庞。
以往,每到这种时刻,都是谢容姝最难受的时候。
她打小就有的那个能力——碰触他人的脸庞,能感知到对方的记忆。
对于亡者也不例外。
若亡者是枉死之人,她能感知到亡者死因。
若亡者是病死或老死之人,她感知到的亡者生前最记挂的人或事。
亡者已逝,不比生者,残存的记忆有多有少,谢容姝所能感知到的细节,也不尽相同。
此刻,当谢容姝指尖碰触到姜娴的脸庞,姜娴临终前的记忆,便出现在她脑海之中。
那是一些破碎凌乱的画面——
先是大婚之夜,她的新郎长兴侯世子王晋源,体贴温柔将一杯清茶递进她手中,让她心生爱意。
从那以后,姜娴不仅爱上了王晋源,更爱上饮这种清茶。
无论春夏秋冬,无论她在读书、女红或是抚筝作画,手边皆有一杯清茶。
可是,渐渐的,她身子慢慢衰败下去。
就连好不容易有喜,也落红小产。
直到最后,她缠绵病榻,口不能言,手不能,夫君又笑着将清茶灌进她口中……
谢容姝从姜娴的脸庞收回手,眸底已尽染寒霜。
没想到,她这个素未谋面的表姐,竟与她前世一样,死于“良人”之手。
与姜娴感同身受的怨愤,让谢容姝浑身轻颤。
前世,她不曾为姜娴整理遗容,不知道还有这样的隐情。
如今她既亲眼目睹,便绝不会让姜娴的死因再次被奸人掩埋下去。
她强迫自己从姜娴的执念中抽离出来,将注意力集中在姜娴的遗容上,轻颤着指尖用温
热的帕子将姜娴遗容轻拭干净,按摩晕开她紧锁的眉头,细细为她妆扮。
足足一个时辰后,容貌枯槁的姜娴,像活过来似的——秀美的鹅蛋脸上,肌肤胜雪、黛眉轻舒、腮若桃李,唇似海棠……
那妆容,与姜娴大婚之时,别无二致。
念真见谢容姝手上的活儿忙完,也将法事收了个尾。
“如何,你今日可是看出什么来了?”念真好奇地问。
尽管念真平日看上去老成稳重,可她毕竟也才桃李之年,嘴上虽然告诫谢容姝万勿多看多言,却也禁不住心底的好奇。
谢容姝隐晦道:“师兄还是不知道的好,当心惹祸上身。”
念真听出言下之意,立时噤声,嘴巴抿得紧紧的。
她知道谢容姝的本事,以前跟在师父后头给人炼度,还曾揪出过几桩命案。
“今时不同往日,师父不在,你可千万别多管闲事。”念真不放心地叮嘱道。
谢容姝不愿让她担心,轻轻点了点头。
说罢,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卧房。
外间,忠毅侯夫人顾氏已经净了面,眼睛还是红红的,似是稍稍放下心结,才有精神同长兴侯夫人赵氏说上几句话。
“上回我来看她,她口不能言,巴巴看着我,不想让我走……我以为她还有几年光景,却没想到……”
说着,顾夫人又伤心起来,泪珠子不断往下落。
谢容姝垂着眼眸,脑中登时闪过姜娴记忆里的画面——
缠绵病榻的姜娴,就算看见亲娘来探病,也开不了口,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巴巴望着舅母离去的背影,心底万般不舍,眼泪都湿了枕头。
“娴儿撒手人寰,晋源这孩子也难受的紧,若不是侯爷唤他报丧,怕是这会儿还抓着娴儿的手,守在榻前不忍松手呢。”长兴侯夫人唏嘘道。
这话让顾夫人缓和了颜色:“晋源是个好的,是我们家娴儿福薄。”
谢容姝微不可见蹙了蹙眉。
方才姜娴的记忆里,她最后一次与舅母分别,除了不舍舅母离开,她更想提醒舅母,要小心自己的夫君王晋源……
在前世,也是因为王晋源在御前拿出伪造的密信,姜家才会被按上私通外敌的罪名。
足以见得,王晋源在舅母面前,装得有
多像。
“道长,法事做的如何?”顾夫人见她们出来,忙走上前询问:“娴儿她……走的可还安稳?”
“世子夫人尘缘已了,夫人节哀。”念真学着妙玄女冠的语气回答。
顾夫人闻言,红着眼眶,走进卧房。
当她看见女儿红润安详的面容,脸上总算有了些许宽慰,只是……想起女儿生前种种,顾夫人禁不住又再次痛哭出声。
跟在后头的赵夫人,打眼看见姜娴此时的模样,好似见了鬼似得,脚下一个趔趄。
谢容姝一直紧跟在她身后,见状,有意上前扶了一把。
“夫人当心。”
这是谢容姝进府以后第一次开口,与她看上去黑瘦又毫不起眼的相貌相比,她的声音虽然不算大,却似泉水般清越好听,引起不少人侧目。
赵夫人并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失态,再加上原就对道姑很是轻视,下意识甩开谢容姝的手,脸上难掩嫌弃。
谢容姝故作不防,趔趄后退两步,堪堪站定,佯装不安垂下了头。
这只是个极小的插曲——
可谢容姝毕竟是顾夫人带来的,即便顾夫人伤心难过无暇顾及,她身边的丫鬟春雀,却始终都有留意。
春雀担心谢容姝冲撞赵夫人,抬眼便去察看赵夫人的神色。
只一眼,她便发现——
赵夫人眼神飘忽不定,似有些害怕和顾忌,只敢往床尾瞄,始终不敢抬头往床头方向看。
春雀察觉不对,心下有了计较。
待到众人去歇息的间隙,春雀单独找到谢容姝和念真,状似不经意地问:“婢子听说妙玄女冠法力无边,能通鬼神,道长们是女冠的亲传弟子,想必也有这等法力……敢问道长,方才世子夫人魂归之时,可曾留下过只字片语?”
这话让念真有些傻眼,不由看向了谢容姝。
谢容姝方才在房中的举,本就是要引起春雀的注意。
姜娴的死因蹊跷,上一世便被长兴侯府使计遮盖了下去。
此番,谢容姝虽存了心思要帮姜娴鸣冤,也不会在没有凭据的情况下,贸然行,以免打草惊蛇。
她忖度几息,意有所指道:“世子夫人生前最爱饮茶,最难忘的便是世子特地为她制的清茶。姑娘若有心,可悄悄命人寻
些一模一样的清茶来。茶中自有乾坤,世子夫人说……她想对忠毅侯夫人说的话,便都在那些茶里。”
“正是,正是。”念真虽听得云里雾里,下意识附和道:“姑娘定要寻一模一样的清茶,世子夫人才会喜欢。”
两人都这么说,春雀心里有了底,知道事关重大,赶忙告退。
*
与前世一样,当日下午,姜娴的尸身,便被选了吉时装入灵柩,抬进布置好的灵堂里。
妙玄女冠独创的超度法事,除了给亡者修容以外,与别家也没什么不同。
灵云观是小观,就算妙玄在,也只是守在灵前打醮而已,对于长兴侯府这种门第来说,到底算不上大气。
长兴侯府另寻了相国寺的高僧和上清宫的道长,在府中摆了道场。
谢容姝与念真二人,则日夜轮流守在灵堂里诵经,也算互不搅扰。
前世,念真体恤谢容姝年纪小、身子弱,便主晚上守夜。
正因如此,念真才会丧生在那场祸事之中。
这一世,谢容姝自然不会再让念真置身在危险之中,自然选择了晚上值夜。
如此七日过去,无风亦无浪。
这期间,谢容姝趁着白天人多杂乱之时,在侯府各处走,一边希望能够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一边留心着舅母那边的静,还默默为即将来临的祸事,做足准备。
忠毅侯夫人第三日就回府去了,只留了春雀在长兴侯府这边。
春雀每日只是白天守在灵前,并未在府中走过。
再加上宫里的顾贵妃,虽然是姜娴的姨母,得知姜娴死讯后,也只打发了跟前的公公来府上,并未亲临,看上去贵妃好似也没有传言中那样疼惜她。
因此,姜娴的灵堂,越发清冷。
到了下葬前一夜,整个灵堂就只剩下谢容姝一人在诵经。
*
京城的天,入了深秋以后,不是雨便是风。
白天刚下过雨,夜里乍起的秋风夹杂着湿冷之气,将灵堂里白幡吹得翻飞,满堂的烛火也随之明明灭灭。
谢容姝虽穿着夹棉的道袍,还是觉得冷。
她站起身,将灵堂四处半开的窗子关上,感觉风略小了些,这才重又回到灵柩旁的法坛里。
然而,谢容姝刚坐下,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油灯里的油,好似多了不少。
香案旁放着那叠黄裱纸,也像被人过。
许是窗子关上的缘故,空气里还弥漫着几丝若有似无的异香。
前世,谢容姝久病成医,也曾怀疑过自己是中了毒,无论是药经还是毒经都略有涉猎,而这空气里的异香,带着丝丝甜腻之气,她恰好认识。
是天竺迷香。
谢容姝知道,前世那场祸事,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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