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王云梦在京城第一次遇到江玉郎, 江玉郎就有两个身份,一个是妓|女的儿子江大猫,一个是移花宫的弟子花无缺。王云梦知道邀月和江枫有过故事, 见江大猫也姓江,还是移花宫中唯一一个男人, 便认定江大猫是江枫的儿子。
有这先入为主的认知在, 后来王云梦听江玉郎说,他离开移花宫的时候, 邀月和怜星吩咐他去做一件事,就是去恶人谷杀死江枫的儿子江小鱼, 而且他必须亲手杀死江小鱼之后, 自然一下就猜到了邀月和怜星的计划。
王云梦虽已决定放下仇怨, 毕竟与邀月做了这么多年的死对头,而且邀月与柴玉关做了十五年的夫妻, 生了一个女儿这件事,实在令王云梦如鲠在喉, 此刻瞧见邀月双手颤个不住,模样十分狼狈, 王云梦自不免感到快意。
但她随即想到邀月现在如此狼狈, 是因为“情爱”二字,自己落得如今这般田地, 也是因为“情爱”二字, 不由得说不出的难过, 叹了口气, 说道:“既然花月奴没有跟着江枫去投胎,你没有得到江枫,她也没有得到江枫, 如今你俩都已经死了,你还有什么好记恨她的?”
邀月冷冷地道:“你不必跟我说这些漂亮话。你若是想得开,又岂会栽在这个男人的手上?”
王云梦一生倨傲,从来只在意自己的感受,不在意别人的感受,这时被数百个怨灵缠身,前面站着针锋相对的老对头,后面站着对自己不起的爱侣,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实在太过窝囊,这才违背本性,对邀月好言相劝,哪知邀月对她这一番好心,竟然毫不领情。
脾气再好的人,连着吃了几个软钉子,也很难再拉下脸来相劝,何况王云梦的脾气向来不好。
她冷哼一声,说道:“你哪一点能与我相比?江枫跟你花前月下,山盟海誓过吗?江枫跟你上过床吗?你给江枫生过孩子吗?你若是什么都没有,凭什么与我相比?
若论一心一意,你更不能与我相比。虽然我瞎了眼,看上了柴玉关这个薄情负义的男人,但这二十几年来,哪怕我再恨他,对他的情意,也始终没有变过,不然凭他的武功,岂能轻轻松松地从背后暗算于我?
我一生之中,遇到的倾慕者数不胜数,但我只爱过柴玉关一个人,也只给柴玉关生过孩子。你口口声声说你爱江枫,说你想不开,可是江枫死了几年,你就和柴玉关拜堂成亲,生下孩子了?”
邀月怒道:“你不要瞎说,我什么时候和柴玉关拜堂成亲了?什么时候和柴玉关生下孩子了?当时我失去记忆,什么都不记得了,柴玉关这淫贼就带了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小杂种,谎称这是我给他生的女儿。我还想找他算账呢!”
邀月虽已四十多岁,仍是处女之身,年轻时遇到江枫,决定下嫁江枫,始终没与江枫做过逾礼之举,想的是等到两人拜堂成亲,成为夫妻之后,再做夫妻之间,应该做的事情。
后来花月奴带着江枫逃出移花宫,邀月找到花月奴的时候,花月奴已经怀有身孕,即将临盆,算算时间,花月奴和江枫在移花宫中,就已情不自禁地发生了关系,怀上了孩子。
自那以后,邀月就对男女之事厌恶无比。那几年她在江湖上寻找花无缺,不是没有男人见她容貌美丽,身份高贵,武功高强,便如魏无牙一般不自量力地过来和她搭讪,只要眼中微露淫猥之色,立时便被她毙于掌下。
她甚至无法接受自己与生俱来的情|欲,每当她心中稍觉浮躁,往往便会用银针在自己的手臂上刺出一个个血窟窿来,直到情|欲消退,方收起银针。
此刻听到王云梦的话,邀月一来厌恶男女之事,二来痛恨柴玉关诬陷她,三来不齿柴玉关的为人,不愿与他扯上关系,自不免又恶心,又愤怒,只想将污蔑她清白的李莫愁杀的碎尸万段,柴玉关杀的魂飞魄散。
王云梦又惊又喜,又恨自己如此反应,更不希望邀月看出她如此反应,掩饰地一笑,说道:“原来你没有做过这些事,是柴玉关诬陷你的啊。我先前就觉得奇怪,你既然喜欢江枫,又怎会看上柴玉关。”
邀月一字字地道:“你说的不错。柴玉关这样的男人,只有你会把他当成宝贝。”说罢,向王云梦身后瞥了一眼,不由一惊,问道:“柴玉关呢?他刚刚不是在这里吗?”
柴玉关只觉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将他提了起来。他的身子挣脱银索和那上百个怨灵,宛如闪电一般,笔直向上飞去,便即落了下来,沉入一池铅水之中,转眼间便被这团铅水吞没了。
他在这团铅水中不断挣扎,可是手足没法动弹,眼皮也睁不开,只能任由铅水不断灌进他的魂魄之中,本来轻飘飘的魂魄越来越沉,似乎有了实体,便即感到膝盖以上,传来难以忍受的剧痛。
这时柴玉关的神智已经大为清醒,睁开双眼,见到两张年轻的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灯光照在他们的脸上,显得格外的英俊可爱。他一下就认了出来,这是王怜花和贾珂。
柴玉关直到现在,都以为那个死在床上的王怜花,就是真正的王怜花,也以为贾珂早就已经死了,突然间瞧见贾珂和王怜花,只道自己仍在地府。又见两人脸上白白净净,一点红痣都没有,不由得愤愤不平,心想:“他二人生前杀人也不少,怎的身边一个怨灵也没有?”
王怜花静静地看着柴玉关,忽然叹了口气,问道:“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柴玉关心想:“哼,本王就是被你媳妇那两个兄弟害死的。你找了一个什么媳妇,自己讨厌,兄弟更讨厌!但凡你有半点孝心,来见本王,就不该把你媳妇一起带来!”
他虽然对贾珂无比痛恨,面上却不动声色,想着那个相貌可怖,性格可怕,逼迫他还债的王云梦,说道:“你母亲和江玉郎是一伙的,她让江玉郎把你变成阉人,明知你遭到重创,仍然对你不管不顾,不然你也不会年纪轻轻,就这样死了。这件事,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王怜花万没料到柴玉关死而复生,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他怔了一怔,随即一笑,问道:“所以呢?”
柴玉关道:“你母亲生前如此恨你,死后也不会放过你。你若是一个聪明人,就不该重蹈覆辙,被她害死一次不够,还要被她害死第二次。‘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这个道理,我想你应该明白。”
王怜花目光闪动,问道:“你见到我妈了?”
柴玉关“哼”了一声,说道:“自然见到了。”
王怜花沉默半晌,问道:“她……她还好吗?”
他想到王云梦生前是如何放任江玉郎把他阉了的,心中便似十五只水桶在井中打水,七上八下,一面担心阴间那些鬼差为难母亲,想要知道母亲的近况,一面害怕母亲去世以后,仍然莫名其妙地对自己痛恨无比,因而不敢知道母亲的近况。
柴玉关听到这话,哈哈一笑,只笑了一声,便牵动身上的伤口,引发一阵剧痛,连忙停下不笑,心中奇怪:“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本王不是已经变成魂魄了吗?怎么还有如此真实的痛楚?”
当即冷冷地道:“痴儿,真不知你这一点到底像谁。本王先前就跟你说过,你母亲生前如此恨你,死后也不会放过你,你居然还在这里惦念她过得好不好。老实跟你说,你母亲死了以后,并没有立即去地府。她一直跟在本王身边,后来本王死了,她就跟着本王一起去了地府,始终与本王待在一起。
你可知你母亲去了地府以后,都说了些什么话?哼,她每说十句话,就有三句在痛骂你和你媳妇,三句在因为你和你媳妇都已经死了而欢喜,两句在惋惜你是她生下来的,却不是她亲手杀死的,真是可惜,一句在奇怪你明明已经死了,她在地府怎么没有看见你,最后一句才是骂本王对她薄情负义。她对你如此狠辣无情,你居然还关心她过得好不好?”
王怜花心中明白,王云梦死在了柴玉关的手上,死后必定不会放过柴玉关,只会继续与柴玉关纠缠不休,柴玉关既然以为自己和贾珂都已经死了,那么极有可能为了对付王云梦,在这里添油加醋,煽风点火,哄得自己和贾珂帮他对付王云梦。
可是王云梦临死之前,确实对他无比痛恨,也确实放任江玉郎把“他”阉了。这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情,不是柴玉关瞎编乱造的,王云梦生前对他如此痛恨,死后变本加厉地痛恨他,那也不是不可能。
王怜花侧过头去,脸上全无半点血色。
贾珂担忧地望着王怜花,就见他低垂着头,几缕头发垂到面前,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睫毛后面,隐隐有泪光闪动,紧咬牙关,脸上肌肉微微颤动,显然心中痛苦到了极点。
王怜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转过头去,看向柴玉关,笑道:“我们把你复活,是有一件事要跟你说。”
柴玉关正在盘算如何再接再厉,哄得王怜花对王云梦彻底灰心绝望,突然间听到“复活”二字,不由得心头一震,问道:“什么?把我复活?本王……本王活过来了?本王不在地府了?”说到最后,实在太过欢喜,太过激动,身子跟着抖个不停。
杨子江那一剑,已将柴玉关的大半内脏捅烂,这时柴玉关之所以能跟王怜花说上好几句话,却一直不死,一是因为他的心肺都没有受伤,二是因为他其实是死在王云梦这些怨灵的撕咬之下,若是没有这些怨灵,他至少还能再活半盏茶时分,所以他身上的伤势,并不会立刻就要了他的性命。
这时他心情激荡之下,身子颤抖,引得内脏大大出血,霎时间眼前发黑,浑身发冷,提不起力气来。
这大限将至的感觉十分熟悉,柴玉关知道自己怕是又要死了,心中慌乱不已,忙道:“本王这一口气,怕是喘不上来了。你们既能把本王从地府中带出来一次,想来也能带出来第二次,何不过来相助本王?”
王怜花笑道:“那就不必了。我只有一句话要跟你说,你听完以后,就可以回去了。”
柴玉关莫名其妙,实在想不透王怜花这是什么意思。
照王怜花所说,他把自己带出地府,只是为了跟自己说一句话,说完以后,就把自己送回去,这未免也太离谱了!
他这一句话到底多么金贵,竟值得他如此大费周章?
柴玉关满脸诧异,脱口而出:“什么?”随即心中一动,脸上露出狂喜之色,说道:“好儿子,你要跟你爹说什么话?你认识地府那些鬼差鬼判,在他们面前说得上话,只要你爹跟他们报上你的名字,他们就不会为难你爹吗?”
这是王怜花记事以来,第一次听到柴玉关叫他“好儿子”,但他却情愿柴玉关痛骂他一顿,便是叫他“小杂种”“小畜生”“小兔崽子”,也比这一声“好儿子”,动听上一万倍。
王怜花心下叹息,微微一笑,说道:“你可以放心去死了。你的仇,我是不会帮你报的。”说罢,微一抱拳,然后牵着贾珂的手,转身走出密室。
这一句话便如一盆冰水,浇在了柴玉关的头上,他的满心期盼,霎时间化为满腹怨恨,不由得脸色铁青,厉声道:“王怜花,你怎敢如此戏弄本王?你是本王的儿子,身上有本王一半的精血,除非你将身上的肉削下来一半,不然你永远摆脱不了本王!
你不仅戏弄本王,还忘恩负义,与杀死本王的凶手相亲相爱,不给本王报仇!你一日不削下你身上的一半血肉,本王一日死不瞑目,死后也要化为厉鬼,日日与你纠缠,绝不会放过……”最后一个“你”字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便已气绝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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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云梦听到邀月的话,用尽全身力气,回头一看,见到一张陌生的面孔,柴玉关果然消失不见了,不由又惊又怒,叫道:“鬼差呢?鬼差呢?这里有个人不见了,一定是逃到什么地方去了,你们还不去抓他回来?”
几个鬼差走了过来,神色颇为不悦,斥责道:“亏你还是王怜花的母亲!贾珂又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他每次这么做的时候,王怜花都在他身边。难道王怜花从没告诉过你,贾珂有这等本事吗?你何必这般大惊小怪!”
王云梦愕然道:“柴玉关突然消失,与贾珂有关?贾珂不是早就死了吗?大家都是魂魄,贾珂凭什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柴玉关带走?贾珂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他从前竟有如此本事,把手伸到阴间来吗?这……这怎么可能!”
众鬼听到这话,面面相觑。
一个鬼差“啊”了一声,说道:“贾珂阳寿未尽,是谁把他带下来了?错了一次不够,还要再错第二次,是生怕大人不知道从前的事吗?”
其他几个鬼差听到这话,脸上都露出担忧之色。
一个鬼差掐指算了半天,长长吁出一口气来,说道:“大家不必惊慌,贾珂现在还在阳间,这次不是咱们做错了事,是这女人在胡说八道。”
其他几个鬼差听到这话,也都松了口气。
还有鬼差跟王云梦说:“你们人间只有一人能将死人复活,就是贾珂。柴玉关刚刚好好地站在你的身后,突然间就不见了踪影,那他一定是被贾珂带回阳间去了。你委实不必如此大惊小怪。倘若贾珂想要将你复活,那么你也可以回阳间去了。”
王云梦听得目瞪口呆,说道:“他……他还有这样的本事?他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心中悔恨不已,早知贾珂有如此本事,自己生前何必与贾珂过不去,几次想要害他性命,拆散他和王怜花?贾珂又不是以德报怨的圣人,从前自己处处为难他,现在他绝不可能复活自己。
王云梦想到自己待在地府,日日夜夜与这些怨灵为伴,柴玉关却回到阳间,从此逍遥快活,娶上几百个娇妻美妾,说不定还会生下几十个聪明漂亮的儿女,登时满腔不甘,满心怨毒,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她勉强掩住眼中极度怨毒的神色,微笑道:“几位大人,既然你们不反对贾珂用他这本事,复活柴玉关,不知可否去阳间一趟,帮小女子问贾珂一句,为什么不把我也复活了?”
几个鬼差叱责道:“你这说的是什么孩子话?不怕我们笑掉大牙吗?且不说我们身为鬼差,不能跟活人说话,就说不反对贾珂用这本事,哼,你以为我们很乐意看见贾珂把你们复活吗?
我们不反对他用这本事,不过是因为这本事是他自己的,他想什么时候用,就什么时候用,我们没有资格阻止他这么做罢了。柴玉关得以重回阳间,是他自己的机缘,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你嫉妒也嫉妒不来,还是放宽心,乖乖站在这里排队。”
王云梦恨得咬牙,一字字地道:“放宽心?我怎么放宽心?”
邀月突然脸上一冷,露出一种无比痛恨的神色,说道:“花月奴,你胆子真是不小,竟敢要我当你的传话筒?”
王云梦侧头看去,就见那几个鬼差看向邀月背上的后背,显然是在跟花月奴说话,摆了摆手,说道:“你不用找别人传话,他们看不见你,我们是看得见你的。这件事,和你无关,你不必多问,我们也不会跟你解释。反正你儿子平安无事,你还操这么多心做什么?”顿了一顿,又道:“不错,你三个儿子都还活着,一时半会儿,他们谁也死不了。”
邀月脸上露出怨毒之色,说道:“你生了三个儿子?月奴,你给江枫生了三个儿子?”随即哈哈一笑,说道:“你生下孩子以后,就自杀了,江枫见你死了,就跟着自杀了。当时我只见到了两个孩子,第三个孩子,一定是掉进车底下了,纵使没死,也已被车轮压成了残废。这就是你们的报应!这就是你胆敢抢走江枫的报应!”最后一句话声音高亢,语气之中充满了怨毒和得意。
王云梦看向那几个鬼差,就见那几个鬼差仍然看着邀月的后背,隔了一会儿,摇头道:“我们只知道你生下的三个儿子都没有死,其他的事情,我们就不知道了。除非你第三个儿子,现在就死了,不然他肢体健全也好,肢体残缺也罢,我们都看不见的。”
随即脸色大变,说道:“从前的事?我们有说从前的事吗?这件事和你无关,你莫要多问,知道的太多,对你可没有任何好处!”
突然间语气中充满了惊慌之意:“不,不,你儿子从前怎么可能死过一次!你莫要胡说,我们可没这么说过。唉,唉,你这人怎的这般执拗?我们都跟你保证过了,你儿子贾珂,千真万确,是你的亲生儿子,他现在活的好好的,你还有什么好问的?”
也不知花月奴又说了什么,几个鬼差抓耳挠腮,面面相觑。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一个鬼差叹了口气,说道:“你便是知道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又能有什么用处?你已经没法回到阳间了,也不可能见到你儿子了。”顿了一顿,说道:“好,好,既然你非要知道这件事,那你先从邀月身上下来,这件事,我们只能告诉你,因为你是贾珂的亲生母亲,至于其他人,我们是一个字也不会说的。”
一个半透明的人影从邀月的背上跃了下来,落到地上,人影渐渐清晰。
这人影是一个云鬓蓬乱,面带病容的妇人,眼睛并不十分妩媚,鼻子并不过分挺直,嘴唇并不十分娇小,每一处都不算精致,凑在一起,却格外的和谐,竟是一个国色天香的绝色美人。
她满身是血,肚子高高隆起,右手骨头碎裂,腰身有些变形,裙摆上沾满了血,显然临死之前,刚刚生过孩子。
邀月看见这个妇人,恨得咬牙切齿,一字字地道:“月奴,你还敢站在我面前。”语声如刀子一般冷厉。
花月奴满心都是自己的孩子,看也不看邀月,看向鬼差,正待说话,忽听得一道男子声音大喊道:“月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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