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珂等人一路上都没有看到客店, 下午的时候,趁着天还大亮,在一座山下扎营, 有人在营地搭建帐篷,有人去附近取水打猎, 以附近的野兽野参,还有随车运来的蔬菜干粮, 做了一顿晚饭。
段誉从树林出来,提着两只野兔,一瞥眼, 就见木婉清拎着一头野猪的后腿, 从树林中走了出来。
段誉和木婉清是大理国的皇室贵胄, 身份特殊, 他二人若是在路上出事,贾珂说不定会受到牵连, 自然不希望他们跟自己一起行动。临出发前,贾珂特意去找段誉, 跟他分析此行凶险,劝他们不要跟自己去西方魔教。
段誉和木婉清这次前赴西域, 是为了寻找在西域失踪的段正淳等人,他二人自从落入百鬼窟手中,可说两耳不闻窗外事, 一心只做木头人,如此生活了一个多月,始终没和大理派来寻找段正淳的人联系过,压根不知他们是否已经找到段正淳了。
段誉一听贾珂的话,觉得他言之有理, 加上他自幼研究佛法,最讨厌打打杀杀,对贾珂这般大张旗鼓地去找西方魔教算账这件事,本就没什么兴趣,便跟木婉清说,他们不如与贾珂等人就此别过,继续去找段正淳等人。
木婉清自然说什么也不肯和王怜花分开,甚至跟段誉发了脾气,说段誉要走就走,她偏要跟着他们去西方魔教。段誉拗不过她,又知她对王怜花的心思,担心她在路上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无可奈何,只得和木婉清一起,跟着贾珂一行人前赴西方魔教。
段誉在路上和张无忌一见如故,两人一下午都凑在一起说话,只是打猎的时候分开了。段誉将自己打到的两只野兔交给做饭的人,又去找张无忌聊天,吃饭的时候,两人也是坐在一起吃。
张无忌听段誉说起段正淳的事情,吃了一惊,说道:“段兄,既然伯父失了踪,下落不明,你这般忧心牵挂,怎么不去找他?”
贾珂和王怜花架了一个小铁炉,上面放着一个铁网,铁网下面放着煤炭,烧得正旺。
贾珂先前在树林里抓了一只羊,他在河边将羊杀死以后,将肉片了下来,切成小块,然后走到铁炉旁边,将羊肉一块块串到铁签上,王怜花握着一大把羊肉串,在铁网上翻烤。
这时听到张无忌的话,贾珂抬起头来,看向段誉,问道:“段兄,令尊失踪了?”
段誉叹了口气,将段正淳如何收到情人的信,决定来西域,如何拗不过一干夫人,只能带着她们一起来西域,如何在西域突然失了踪等事一一说了。
贾珂一声不响地听完他的话,眉头紧皱,两只手在毛巾上一擦,站起身来,说道:“令尊如今音信全无,下落不明,定是在西域遇到了厉害的对头。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兄妹还愿意陪我去西方魔教,你们的深情厚意,我心领了,但若令尊因此孤立无援,等不到救兵,出了什么事,我如何过意得去?
段兄,我还有些手下留在岩雀峰了,你和令妹不妨现在就骑马回去,若是连夜赶路,最迟明天早上,应该就能到了。你赶到岩雀峰以后,就去岩雀峰顶,找一个姓柳的姑娘,跟她说,是我让你回去找她的。你让她给你找些人手,帮你在西域寻找令尊。俗话说:‘救兵如救火。’段兄,你和令妹耽误得起,令尊未必耽误得起!”
其实段誉跟着贾珂他们行动,一是因为拗不过木婉清,又不放心木婉清自己跟着贾珂他们离开,二是因为他确实不知段正淳如今身在何处,唯一的线索,就是段正淳来西域找的那个旧情人,就住在昆仑山上。他们如今就在昆仑山附近,西方魔教的总坛就在昆仑山上,与其像一个没头苍蝇似的四处乱转,倒不如跟着贾珂他们,没准儿会在路上见到段正淳等人。
贾珂这一番话却宛如把段誉架在了火上,段誉登时只觉自己若不依照贾珂所说,今晚就赶回岩雀峰,向那位柳姑娘借点人手,然后带人在昆仑山附近寻找段正淳,那他就要变成一个不顾父亲死活的不孝子了!
不过段誉绝不是不知好歹之人,知道贾珂是在尽心尽力地帮他,心中十分感激,拱手道:“贾兄,你想得如此周到,可真要多谢你了!”然后侧头去看木婉清。
木婉清的父母如今都下落不明,她也不是对他们没有感情,先前被妒火冲昏了头,将父母忘得一干二净,后来听到段誉提起这事,也跟着想起来了。
换做平时,她再舍不得,再不情愿,也不会不顾自己父母的死活,死皮赖脸地留在这里,但她想到那少女跟她许下的承诺,只要她按照那少女说的做,包管王怜花会从贾珂的丈夫,变成她的丈夫,她就说什么,也移不开脚了。
她怔怔地望着王怜花,只盼王怜花能说一句挽留她的话,王怜花兀自烤着羊肉串,看也不看她一眼。
羊肉滋滋地冒出油来,王怜花随手拿起放着佐料的小瓶,倒在羊肉上,翻了几下,然后将一大把羊肉串放到旁边的玉盘上。
小鱼儿伸手抢来一串,正要放入口中,王怜花突然伸手一指天空,说道:“看,那是什么!”
小鱼儿和木婉清都下意识地向天上看去,但见天边白云被夕阳染成了红色,除此以外,再无他物。
两人找不到王怜花要他们看的是什么,又去看王怜花,就见王怜花站起身来,两根手指捻着一块油汪汪、香喷喷的羊肉,送入贾珂口中,然后坐了回去。
木婉清一咬嘴唇,又去看小鱼儿,只见小鱼儿满脸纳闷,问道:“王怜花,你刚刚要我看什么?”
王怜花微微一笑,甚是得意,说道:“谁知道我要你看什么!我只是要贾珂做第一个将我烤出来的羊肉吃进肚里的人罢了。”
这般无赖的话,他竟然说得十分理直气壮。
小鱼儿显然对他的无赖习以为常,做了个鬼脸,然后抓了一把羊肉串,分给黄蓉、玉无缺、黄药师、张无忌四人。
木婉清心想:“倘若他这句话说的是,‘我只是要婉妹做第一个将我烤出来的羊肉串吃进肚里的人’,那该多好啊!”
段誉见木婉清呆呆地望着王怜花,眼光中充满了幽怨之色,寻思:“婉妹当着这么多人尤其贾兄的面,目不转睛地瞧着王兄,实在有些不妥。就算贾兄对婉妹的做法不以为意,今天的事若是传将出去,怕是会影响婉妹的清誉。”
于是上前两步,挡住木婉清的视线,说道:“婉妹,贾兄这话确实有理,咱们吃过饭后,就去岩雀峰。咱们找到爹爹和阿姨们要紧”
木婉清铁了心要留在这里,说道:“傻哥哥,你以为我不挂念爹爹和妈妈吗?如今咱们手上唯一的线索,就是爹爹要去昆仑山上见他多年前的老情人,这里不就是昆仑山吗?爹爹是个武功高手,我妈妈,还有那些阿姨,她们的武功也挺不错的。
他们整日形影不离,走到哪里都是呼啦啦一大片,西域武林,能有几个人是他们的对手?
我看爹爹他们,十有八|九是被西方魔教的人抓住了,就和咱俩一样。咱俩是被百鬼窟的人抓住的,他们还要把咱俩送去西方魔教。爹爹他们,可能也是被某个门派抓住了,那个门派抓住爹爹他们以后,就把他们送去了西方魔教。如今爹爹他们,可能就在西方魔教的总坛,等着咱们救出他们来呢。
如我所料不错,他们就在西方魔教的总坛,到时这么多人交起手来,你打我,我打你,乱成一团,谁能保证,自己一定能护他们周全?你放心将爹爹他们的性命,交到别人手上吗?誉哥,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反正我不放心。我定要亲自保护爹爹妈妈。”
段誉一听,只觉木婉清这话说的也很有道理,略一沉吟,说道:“婉妹,要不这样,咱俩分头行动,我去岩雀峰找那位柳姑娘,你跟着贾兄他们去西方魔教。昆仑山虽大,也总有走完的一天,只要爹爹他们还在昆仑山上,咱们定能找到他们。”
木婉清只要段誉不逼她离开王怜花,就心满意足了。
她听了这话,心中大喜,说道:“誉哥,你这个法子好!咱们这么做,定能找到爹爹和我妈妈。”
段誉含笑点头,吃过饭后,向众人辞别。
贾珂为了表示关怀之意,找了十几个中原武林的武功高手,请他们护送段誉回岩雀峰。
吃过饭后,众人收拾好锅碗,各自回了帐篷。
帐篷里铺着厚厚的毛毡,贾珂将小几摆了出来,又拿出笔墨纸砚,放在旁边。
贾珂很想现在就开始默写《辟邪剑谱》,但柴玉关体内的“生死符”,现在应该已经发作了,他随时可能过来,如今他还没有现身,贾珂也不好现在就写。
贾珂纳闷道:“怜花,你的‘天山六阳掌’应该已经失效了。柴玉关还真能抗,都一整天了,还不过来找你。”
王怜花正将热水倒进金盆里,听到这话,不以为然地道:“谁知道他做什么去了。反正‘生死符’发作,疼得死去活来的人是他,你操那么多心干吗?”然后向贾珂一笑:“嗳,一会儿你帮我洗吗?”
贾珂嘿嘿一笑,说道:“我当然帮你洗了。这么小的盆,你自己怎么洗啊。”
王怜花将金盆推到一边,等着热水自己变凉,然后趴在毛毡上,两条小腿竖了起来,在空中来回摇晃,侧头看着贾珂,“哼”了一声,笑道:“贾珂,你可不要小看人,再小的盆,老子也能用它来自己洗!”
贾珂嘿嘿一笑,侧卧在王怜花身旁,将他搂在怀里,笑道:“嗯,你后面这句话,我倒是一点也不怀疑。你用杯子喝酒,用碗喝汤,都不会洒出来,因为它们的大小和你的小嘴儿差不多,但若你用那么大的金盆喝水。”
贾珂说到这里,向那个盛满热水的金盆瞥了一眼,继续道:“可不就是头一仰,手一转,盆中的水就哗啦啦地流满全身了嘛。毕竟这只金盆相对你的小嘴儿来说,实在太大了。你说再小的盆,你也能用它来自己洗,嘿嘿,难道不是盆越小,你用得越方便吗?你用酒杯自己洗,那是稀松平常,你用这么大的盆自己洗,那还真是令人佩服。”
王怜花听了这话,脑海中登时浮现出他拿着一个酒杯清洗的画面,脸上不禁红了,一口咬住贾珂的脸颊,骂道:“呸呸呸!老子说的是盆!酒杯什么时候变成盆了?”
贾珂嘿嘿一笑,说道:“对于那些拇指姑娘,拇指公子来说,酒杯可不就是盆吗?”说着曲起大拇指,递到王怜花面前,动了几下,问道:“王公子,你喜不喜欢我这个拇指公子啊?”
王怜花将脸一转,不去看它,说道:“不喜欢,一点也不喜欢!”
贾珂听到这话,垂下了大拇指,叹了口气,幽怨地道:“当年爱人家爱得不行,每次人家过去看你,都要人家深一点,再深一点。人家一想离开,就哭着挽留人家,拼命地咬住人家,要人家不要走。谁能想到,你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现在竟然连一句喜欢都不肯跟人家说了。”
王怜花满脸通红,想要反驳,却又不好反驳,只能抓住一点,凶霸霸地道:“我什么时候哭着挽留它了!”
贾珂竖起拇指,幽怨地看了王怜花一眼,然后曲起拇指,做出一副垂头丧气,伤心欲绝的模样,幽怨地道:“怎么没有?你那很大很大的好朋友,每次都哭得可伤心了。”
王怜花忍无可忍,飞起一脚,踹向贾珂。
贾珂向旁边滚了几圈,自己配了一个撞墙的声音,然后滚了回来,伸臂将王怜花重新抱住,满脸笑容,正要说话,忽听得一道声音在帐篷外面响起:“小叔叔,小花叔叔,你们休息了吗?我有一件事,想要跟你们商量一下。”这毫无疑问,是张无忌的声音。
贾珂和王怜花对望一眼。
贾珂坐起身来,又将王怜花捞了起来,说道:“还没呢,你进来就行。”
张无忌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贾珂让他坐下,因为小几上面摆着笔墨纸砚,便没有给他倒水喝,问道:“什么事啊,这么神秘。”
张无忌正要回答,忽听得帐篷外面,响起一道口哨声。
然后一个男子的低沉声音,在帐篷外面响了起来:“王怜花,本王方便进来吗?”
张无忌听这声音十分陌生,不由一怔,向帐篷的入口看去。
帐篷外面点着篝火,影影绰绰的只见一个高大的人影倒映在帐篷上。
贾珂和王怜花一下就听出,这是柴玉关的声音。
王怜花微微一笑,说道:“找我的。你们在这里说话,我出去看看。”便即从行李里取出两个锦囊,塞入怀中,然后掀开帐篷,走了出去。
张无忌见贾珂的目光跟着王怜花不断移动,最后王怜花走出帐篷,贾珂的目光也凝固在帐篷上,问道:“小叔叔,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要不我现在离开,明天再来找你?”
贾珂收回目光,微微一笑,说道:“不用,你过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啊?要是要紧的事,你就用笔写下来。”说着向外面瞥了一眼,显然是说:“有人在帐篷外面,咱们在帐篷里说的话,他会听见。”
张无忌一怔之下,点了点头,提起毛笔,写道:“小叔叔,赵姑娘跟我说,西方魔教的玉教主对一件事十分忌讳,谁犯了他的忌讳,就会必死无疑。这件事可能只有吴明这几个玉教主的朋友知道,其他人只会以为玉教主喜怒无常,杀戮成性,经常一时兴起,就去杀人。
但玉教主到底是对什么事情这般忌讳,连赵姑娘也不知道,所以她让我将这件事告诉你,说你或许能查出这件事来,只是请你千万不要将这件事告诉别人,这件事一旦传开,吴明和玉教主可能很快就会查到赵姑娘的头上了。”
这一番话暗藏了好几个秘密,贾珂沉吟一会儿,缓缓点头,写道:“你放心,我不会将这件事到处乱说的。”随即一笑,又写道:“吴明这家伙还真是交游遍于天下,逍遥侯是他的朋友,玉罗刹居然也是他的朋友。”
张无忌自然不知,贾珂提到这件事,是想到逍遥侯曾经跟他说过,他是在一个朋友家里瞧见的贾姑娘的玉像。
以逍遥侯强凶霸道的性格,还有对贾姑娘的玉像那如痴如醉的爱意,若非那个朋友,逍遥侯实在得罪不起,又怎会不将贾姑娘的玉像从朋友手中抢过来,放在家里慢慢欣赏?
贾珂当时就怀疑这个朋友不是玉罗刹,也是和玉罗刹相差无几的厉害人物,这时听说吴明和玉罗刹也是朋友,这份怀疑自然又深了一层。
毕竟吴明的朋友逍遥侯带着吴明,去吴明的另一个朋友玉罗刹家里看贾姑娘的玉像,本就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玉罗刹既然会将贾姑娘的玉像给逍遥侯欣赏,当然也会给吴明欣赏。
假如贾珂所料是真,逍遥侯知道贾姑娘的玉像是照着他雕刻而成的,玉罗刹没有理由不知道这件事。
贾珂想到这里,脑海中登时浮现他和王怜花与玉罗刹当着数千人的面大战的画面。
他也不管玉罗刹有没有练过《葵花宝典》,便决定用这件事来打击玉罗刹在西方魔教的威望,冷笑一声:“呵,你练过《葵花宝典》,你没有大兄弟!”
玉罗刹听到这话,神色不变,冷笑一声,说道:“呵,没有大兄弟算什么!贾珂,你敢将自己的秘密说出来吗?你,贾珂,根本就是一个女人!”
王怜花冷笑一声,说道:“呵,贾珂是男人还是女人,我会不知道吗?贾珂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男人!”说着扯开他的上衣,冷笑一声,又道:“女人会这么平坦吗?”
玉罗刹冷笑一声,说道:“呵,谁不知道你这个‘云梦仙子’的儿子,和你妈一样,十分精通易容?他平坦也好,不平坦也好,都无法证明,他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男人。因为这些东西,通通可以造假。而我有证据,证明他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女人。”
王怜花冷笑一声,说道:“呵,我倒想看看,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贾珂是一个女人。”
玉罗刹冷笑一声,拍了拍手,两个手下抬着贾姑娘的玉像,来到众人面前。
两人先将玉像放到地上,然后其中一人,伸手扯下盖在玉像身上的黑布,贾姑娘那张明艳不可方物的脸蛋儿,立时出现在众人面前。
玉罗刹冷笑一声,说道:“呵,现在证据就摆在你们的眼前。贾珂,王怜花,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这座玉像一看就是照着贾珂雕刻的,贾珂若不是女人,这座玉像怎会如此栩栩如生?呵,如今铁证如山,你们怎么狡辩,大家也不会相信了。”
张无忌见贾珂脸色发青,似是想到了什么可怕之极的事情,仔细将贾珂刚刚说的那两句话回忆了一遍,并没发现这两句话的可怕之处,不由好奇心大盛,问道:“小叔叔,你这是想到什么了?”
贾珂干笑一声,说道:“我在思考,我从今天起,就改叫江小鱼,然后狠心在脸上划上一道,怎么样?”
张无忌奇道:“咦,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贾珂心道:“为了拯救我所剩不多的节操?”
王怜花俯身出了帐篷,就见柴玉关身穿一袭紫袍,负手站在他的面前,见他出来,向他点头一笑,问道:“你不请本王进去说话吗?”
王怜花站直身子,抬了一下嘴角,假装这是一个微笑,说道:“你来晚了,帐篷里已经有客了。”伸手指向东边:“去那里说话。”
贾珂和王怜花特意选了这样一个偏僻地方来安帐篷,帐篷的西、南、北三面都是帐篷,东面则是石壁,王怜花指的这个地方,正是帐篷和石壁之间的一小片空地,这里没有篝火,帐篷西边虽然点着篝火,但火光给帐篷挡住,照不到这里来,因此显得格外黑暗。
柴玉关倒没因为王怜花的怠慢而心生不快,微微一笑,说道:“好。”
王怜花当先走到帐篷东面,柴玉关跟着过去。
王怜花在石壁之前站定,向柴玉关上下打量,黑暗中只见他神色平静,一双翠绿的眼睛这时变成了墨绿色,没有一点光亮,王怜花不禁想起杀人崖下面的那片沼泽,看着静谧无比,但一阵风吹过,就会露出密密麻麻的森森白骨。
王怜花微笑道:“你这一天,体内的毒都没有发作吗?”
柴玉关微笑道:“托你的福,倒没有发作。只是你们走得实在太急,倒让本王一通好找,不然也不会这时才追上你们。”
王怜花淡淡地道:“这可怪不得我们。我昨天就跟你说过,我今天给贾珂驱完毒以后,就给你驱毒,你昨晚不在宅子里待着,出去做什么了?”
柴玉关仔细地看了他几眼,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张纸笺,递给王怜花,说道:“本王昨天就是为了这个出去的。”
王怜花接过纸笺,黑暗中也看不清上面写了什么,说道:“贾珂,给我拿盏灯过来。”
柴玉关见到这话,向帐篷瞥了一眼。
就在同时,贾珂已经掀开帐篷,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一盏紫檀雕花玻璃灯笼,上面绘着几座巍峨的高山,山顶盖着一层皑皑白雪。
贾珂提着灯笼走了过来,四处都是暗的,只有他是亮的。
他越走越近,终于走到王怜花面前,提着灯笼,站在王怜花身边。
玻璃罩透出灯光,将两人的脸照得十分明亮,于是王怜花也变成亮的。
王怜花借着灯光,看向那张纸笺,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咦”一声,说道:“这是……”
柴玉关似笑非笑地道:“没错。这是你母亲的笔迹。”
原来纸笺上面画着一幅简易的地图,依稀看出是岩雀峰山脚下的情景,左下角画了一个房子,应该就是柴玉关住的那座宅子。纸笺的右上角写着一句话:“我在这片小湖等你,你敢不敢来?”
贾珂听到这话,侧头看向王怜花,王怜花察觉到贾珂的目光,点了点头:“这确实是我妈的笔迹,我绝不会认错。”
贾珂听到这话,脸色突然十分难看,心想:“那也未必。咱们上次在苏州,你不就收到了一张纸笺,上面的笔迹,和你妈的笔迹一模一样吗?”他虽然想到了这件事,但柴玉关就站在他们面前,他和柴玉关是敌非友,便没有立刻将这个推测说出来。
王怜花看向柴玉关,问道:“你是怎么收到这张纸笺的?”
柴玉关道:“你们离开以后,本王出去解手,回到房间,就见这张纸笺,出现在你们吃饭的那张桌子上。嘿,你母亲最喜欢装神弄鬼,不声不响地给别人一个惊喜,或是惊吓。让这张纸笺突然出现在我的房里,这确实是你母亲会做的事情。”
王怜花心中一涩,寻思:“原来我这一点是像她啊。”
其时贾珂站在王怜花的左手边,左手提着灯笼,王怜花为了让贾珂看见纸笺上的内容,特意用左手拿着纸笺,举在两人中间。
这时王怜花左右手一碰,纸笺就从左手去了右手,他的左手空了出来,向左稍稍一伸,便将贾珂的右手紧紧攥住。
王怜花一握住贾珂的手,心中便即宁定,苦涩之意大减,笑了笑,问道:“那你收到这张纸笺,就去找她了?柴玉关,你和她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她叫你出去见她,你就出去见她。难道你忘了,当年你是怎么对付她的吗?你就不怕她在路上设下埋伏,就等你过去自投罗网吗?”
柴玉关哈哈一笑,说道:“王怜花,你以为本王还是当年那个柴玉关吗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何况本王了?本王承认,本王的武功确实不如你,但你母亲的武功,却未必还能胜过本王。”
王怜花脸一沉,冷冷地道:“那是因为在我三岁的时候,她受了重伤,差点死掉,虽然侥幸没死,但元气大伤,用了五六年才将身子养了回来。这五六年里,她的武功一直止步不前,后来才渐渐有所长进,你比她多练五六年的武功,最后也不过是未必还会输给她,你有什么好得意的?”
他虽然已对王云梦心灰意冷,再也不愿搭理王云梦,但这时听到柴玉关因为这个踩在王云梦的血肉上取得的成就而洋洋自得,还是不假思索地出言维护王云梦。
柴玉关听到这话,笑声戛然而止,静静地望着王怜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王怜花也静静地望着他,冷着一张脸,紧紧攥着贾珂的手,拼命将心里的痛苦、愤怒、难过、委屈等等情绪压在心里,说什么也不能在柴玉关面前流露出来。
贾珂瞧了不禁心疼,心想:“傻孩子,你明知他是一个人渣,还和他较什么劲?你被狗咬了一口,难道还要凑过嘴去咬狗一口吗?”当下咳嗽一声,说道:“那你昨天晚上,见到我的好岳母了?”
柴玉关冷冷地瞧他一眼,突然笑了,说道:“当然没有。本王在那里等了整整一个晚上,却连一个鬼影都没有等到。”
贾珂眉毛一扬,笑道:“看不出来,你的耐心竟然这么好。我那好岳母不来赴约,你就一直等她,等到天亮了也不回去。我还以为,像你这样的人,最多等别人半个时辰,就会耐心耗尽,不会继续等下去了。”
柴玉关点了点头,说道:“倘若约本王在那里见面的人,是本王无关紧要的对头,那本王连半个时辰都等不到,等个盏茶时分,见他始终不来,就不会继续等下去了。但是王云梦不一样。”
贾珂见柴玉关将最后一句话说得如此暧昧,显是盼着王怜花问出一句“我妈哪里不一样”来,不由暗暗冷笑,寻思:“这老东西是看出怜花对王云梦心中犹存母子之情,便想假装自己对王云梦旧情难忘,好让怜花看在王云梦的面子上,不仅自己不会下手杀他,若是有人下手杀他,还会出手保护他啊!”
他虽已断定柴玉关这么说,是想给王怜花下套,却没有随口一说,岔开话题。
他侧头看着王怜花,想看看王怜花对王云梦和柴玉关到底是什么态度。
倘若王怜花现在还相信,或者说,自欺欺人地逼自己相信,柴玉关会对王云梦旧情难忘,那他就得赶快想个法儿,让王怜花放弃这个天真的念头。
王怜花嗤的一声笑,不置可否地道:“我妈不一样?哈,那你为了这个‘不一样’,等了她多久?一整夜?还是白天也在等她?”
柴玉关却是一笑,说道:“太阳出来以后,本王见你母亲还不露面,猜到她今天应该不会来了,就像你们说的那样,本王耐心耗尽,就准备打道回府。也不知是福还是祸,本王还没靠近宅子,就听到那伙儿中原杂碎,对本王的人喊打喊杀的声音。
那时本王才知道,你母亲明明不想见到本王,昨天晚上,为什么要约本王在那里见面。她是早就知道,那些中原杂碎要对本王不利,还知道本王被你的毒药折磨得元气大伤,那些中原杂碎一拥而上,以有心算无心,本王只怕不是他们的对手,于是将本王叫了出来,让那些来找本王的中原杂碎扑一个空。”
他说到这时,脸上神采奕奕,眼中颇有得意和轻蔑之色,突然之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现出一丝淡淡的忧郁,眼神中更有惭愧和温柔之色,说道:“本王当年对你母亲很不好,非常不好。那时本王从背后偷袭,给了你母亲一掌,本是想要将她毙于掌下,哪知你母亲竟然没死。本王本想补上一掌,但你母亲从袖中拿出‘天云五花绵’来,说要跟本王同归于尽。”
贾珂听到这里,忽觉王怜花的左手剧烈地抖了一下,知道他是害怕当时王云梦真的用“天云五花绵”和柴玉关同归于尽了,心中更加心疼,于是用指尖在王怜花的手指和掌心上来回抚摸,以期缓解他心中的恐惧。
柴玉关道:“这‘天云五花绵’是天下间最厉害、最阴毒的暗器,本王从前向你母亲求教过好几次,她始终不肯拿出来给本王看上一看,没想到本王第一次看到‘天云五花绵’,竟是在那个时候。
本王逃走以后,心想本王今日没有杀死你母亲,你母亲必会恨本王入骨,他日定会过来报复本王。便是如此,本王一直将你母亲视为心腹大患,做梦都想将她斩草除根,若是有对付她的机会,本王决计不会心慈手软。当年本王派色使去荣国府抓你,就是想要以你为饵,引你母亲上钩,后来……嘿嘿……”
柴玉关说到这里,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仰起头来,凝望着天边的明月,说道:“本王真的没有想到,本王对你母亲如此冷漠无情,她居然还将本王放在心上。这么多年了,本王老了,变得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来了,她却还是和从前一样,心里眼里只有本王一个人,一点也没有变。”
王怜花怔怔地望着柴玉关。
他小时候不知幻想过多少次现在这个情景。
柴玉关站在他的面前,跟他说,他已经认识到从前的错误了,他发现自己其实一直深深爱着王云梦,他希望和王云梦重新开始,他发誓以后会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
他跟他说,以后不会让你做一个没有人疼,没有人爱的孩子了。
以后你无需羡慕其他孩子了,因为你会是这世上最幸福、最快乐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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