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贾珂与年侍卫离开仙客居后, 去了一家酒楼,酒楼的后院中停着一辆马车,那年侍卫请贾珂坐进马中, 他自己则坐在赶车位上, 扬起马鞭, 驱车出了酒楼。

    王怜花既要跟踪贾珂二人, 当然不好以真面目示人。他趁着贾珂和年侍卫找车之际, 戴上面具, 去了酒楼附近的一家成衣店。

    那店老板见他衣着不菲,知道他家境优渥,定是一只肥羊, 连忙迎了上来, 满面笑容, 一团和气,问道:“公子要点什么?”

    王怜花一合折扇,问道:“你们这里有没有适合少年侠客穿的衣服?须得是现货,公子爷赶时间,可没工夫等人送衣服过来。”

    王怜花要跟踪皇帝的人, 自当一千个小心, 一万个小心。他自己平日是一副浊世贵公子的打扮,现下自然不能再用这身打扮, 而在街上走来走去,哪里都能去的人,要么是贩夫走卒,要么是江湖中人,前者他不愿假扮,就只好是后者了。

    那店老板听到这话, 心下大喜,寻思:“赶时间?赶时间好啊!一个赶时间的人,哪有功夫跟我杀价!”忙道:“要说这少年侠客的衣服,我们店里还真挺多的,尤其以这一套最受欢迎。”一面说话,一面领着王怜花去了里间,然后伸手一指墙上挂着的一身衣服。

    王怜花顺着他的手指一看,见是一身白衣,样式也很普通,当下嗤的一声笑,满脸不屑地道:“不就是一件白衣服吗?有什么稀奇的?”

    那店老板笑容不变,说道:“这位公子,你有所不知。这可不是一件普通的白衣,这是小店仿照西门吹雪的衣服,剪裁的一身白衣。您如果买整套的白鞋白袜,那小店还会赠送您一柄铁剑。”

    王怜花“哼”的一声,说道:“西门吹雪?他有这么出名吗?”

    那店老板听他话中大有不满之意,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妒意,忙笑道:“小店做西门吹雪的衣服,一来,是因为西门吹雪在江湖上的名气确实不小,二来,却是因为西门吹雪每次出门,都穿白衣,从没人见他穿过其他颜色的衣服,这几乎已经成为他的标志了。

    像咱们苏州,在江湖上名气最大的人,莫过于无垢山庄的连公子,但是连公子每次出门,身上穿的衣服都不一样,倘若我仿照连公子的衣服,缝制一身衣服,便是我敢挂在墙上买,也没有客人会相信,这是连公子的衣服。公子,您说是不是?”

    王怜花面色稍缓,轻摇折扇,说道:“这倒有理。除了西门吹雪以外,你家店里还有谁的衣服?”一面说话,一向目光向右移动,只见西门吹雪那身白衣旁边,赫然挂着一条大红的披风。

    这条大红披风,于王怜花而言,可一点也不陌生。但是不等他说话,那店老板就笑道:“这条大红披风,是小店仿照陆小凤那条一年四季都披在身上的披风,缝制而成的。客官可要试试?”

    王怜花摇了摇头,说道:“除了陆小凤以外,谁会在大热天披披风?”

    那店老板陪着一笑,又一指旁边一身青衫,说道:“这身青衫是小店仿照‘东邪’黄药师穿的衣服,缝制而成的。公子若是买下这身衣服,小店还可以赠送您一支竹箫。”

    王怜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目光向右移动,就见这身青衫旁边,挂着一身打满补丁的乞丐服。

    那店老板见他看向这身乞丐服,又介绍道:“这是小店仿照丐帮帮主洪七公身上的衣服,缝制而成的一身布衣。公子别看这件衣服上打满了补丁,就以为这件衣服破破烂烂的,小店在这件一副上缝了这么多块补丁,只是为了模仿洪七公的穿着罢了,其实这件衣服穿在身上可舒服了。公子若是买下这身衣服,小店还可以赠送您一根竹棍。”

    王怜花心想:“是啦,我身上穿着一袭乞丐装,手里拿着一根竹棍,再在背上背几个破袋子,谁看到我,不会认为我是丐帮弟子?嘿,我是去跟踪贾珂的,又不是去参加丐帮大会,干吗要假扮那帮叫花子?”

    他在心里吐槽了一句,便即心中一惊,寻思:“对啦,我是过来跟踪贾珂的,不是过来买衣服的!哪有时间在这里欣赏衣服!”于是问道:“老板,你家这些衣服中,哪件衣服最合我的身?”

    那店老板上下打量王怜花,然后伸手一指那身西门吹雪的衣服,说道:“公子身形修长,这件衣服其实最适合您。”

    王怜花看西门吹雪很不顺眼,本来不想穿这种一看就是西门吹雪狂热爱好者才会穿的衣服,但他略一转念,心想:“我这次是去跟踪贾珂,乔装的模样,务须与我平时的模样大相径庭,才不容易惹人怀疑。”

    王怜花倒不担心贾珂看穿他的身份,只担心皇帝的人看穿他的身份,惹出什么麻烦来。于是不再迟疑,买下这身衣服,将自己的衣服包好后交给老板,请他代为保管,然后拿起那柄铁剑,走出了成衣店。

    王怜花换衣服的速度倒快,他离开成衣店的时候,贾珂和年侍卫坐的马车刚从酒楼后院出来。

    王怜花看看左右,然后走到小贩身前,要了一包玫瑰松子糖。

    这玫瑰糖放在一块案板上,看上去十分坚硬,那小贩拿起刀子,连剁带切,弄了十块,用纸包起来,递给王怜花。

    王怜花慢悠悠地从荷包中拿出一两银子,递给小贩,待小贩找给他钱后,他又慢悠悠地将铜板放进荷包中,然后走到树荫下,拿出一块玫瑰松子糖,却不放进口中。待马车行远,他这才将手中这块玫瑰松子糖放入口中,然后远远跟随,走了一阵,就见那马车出了城门,向城外驶去。

    王怜花走出城门,心想:“皇帝还真有闲情雅致,来到苏州,不住在城里,却住在城外。”

    那马车在官道上行了一段路,突然向右一转,消失在一片密林之中。

    王怜花正待跟上,忽然天色暗了下来,一阵西南风吹来,半空中下起黄豆大的雨点。他抬头一看,但见一团团漆黑的乌云自西南方涌来,遮天蔽日,密不透光,转眼间就变为滂沱大雨,将他全身淋湿。他的头发一缕缕的贴在身上,眼前朦朦胧胧的全是水珠,面具也从脸上滑了下来,再也戴不住了。

    王怜花勃然大怒,脸色在雨水中愈发苍白,在心中大骂道:“你这贼老天,早不下雨,晚不下雨,干吗要在我跟踪贾珂的时候下雨?若是我跟丢了贾珂,害得他在皇帝身边孤立无援,喊破嗓子,也没人过去救他,你赔得起吗?”

    王怜花越骂越气,雨却越下越大,只要他睁着眼睛,雨水就会灌进他的眼睛里。他无可奈何,只得用手拧了一把脸,然后低下了头,白影一晃,已闪身进了树林,追着那马车去了。

    这时大雨滂沱,天色昏暗,狂风卷着树叶哗啦作响,林中到处是水,地面泥泞不堪。王怜花初时还能远远瞧见马车的影子,过不多时,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心下着急,加快了脚步,又行了一会儿,忽听得说话之声,自左前方响起。

    王怜花心下大喜,循声走去,行到近处,但见路畔有家小酒店,酒店旁边种着六七棵柳树,树旁生满了长草,两三个人影影绰绰地坐在酒店之中。王怜花内力深厚,雨声虽大,仍能听清这几人是在聊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停。

    王怜花瞥了一眼酒店,见附近没有马车,知道贾珂和那年侍卫没有来这里避雨,不由大为失望。

    这时他已然失去马车的行踪,风急雨大,满地都是雨水,想要凭借马车在林中留下的车辙去找贾珂,自然是万万都不可能。他转过身去,眼望一片片被雨水打落的树叶,并没有拔腿便走,而是一手搭在树干上,心中“冒雨寻找贾珂,找到的希望十分渺茫”和“在酒肆中避雨,舒舒服服地喝上一杯热酒”来回交战,不过须臾,他便转回身,快步走向那家酒店。

    王怜花走进酒店,扫了一眼,见店中一共三人,一个红鼻子老头,正用抹布擦桌子,两个落汤鸡,坐在桌旁说话。

    王怜花走进来时,这三人向他看了一眼,那两个落汤鸡举杯向他一笑,眼光中颇有几分“同是雨中落汤鸡,相逢何必曾相识”的亲切之意,那红鼻子老头加快擦桌子的速度,然后将抹布放到盆中。

    王怜花找了个靠窗的空位坐下,将手中的铁剑放在桌上,叫来那红鼻子老头,要了十斤最好的酒,两碟下酒菜。

    那红鼻子老头道:“这位公子,实在不好意思。小店的下酒菜,除了卤蛋以外,都已经卖完了。”

    王怜花吃了一惊,微笑道:“看不出来,你这家店的生意很好啊!”

    那红鼻子老头笑道:“小店建在路边,客人多是赶路之人,今天生意好,明天生意坏,这件事谁也说不准,全看究竟会有多少人从小店经过,又有多少人闻到酒香后,会进来喝上几碗酒了。公子,这锅卤蛋是不久之前才出锅的,你要不要试上一试?”

    王怜花喝酒之时,素来喜欢吃点东西,他怀中只有一包玫瑰松子糖,就算没进雨水,也不能用来配酒。当下微微一笑,说道:“好啊,你给我来一份。”

    一会儿竹叶青和卤蛋都送了上来,那红鼻子老头端了一只大碗,放在王怜花面前,满满斟了一大碗酒,说道:“公子请慢用。”便回到柜台前面,摆弄架子上的几大坛酒。

    王怜花望着窗外的大雨,一口气喝了三大碗竹叶青。这一大碗便是半斤,王怜花一斤半烈酒下肚,腹中酒气蒸腾,犹如一团烈火熊熊燃烧,他湿冷冷的身上,登时感到一阵暖意。

    正饮间,路上马蹄声响,王怜花瞥眼看去,只见一行人马自远处急急行来。不过多时,这一行人已经行到近前。

    只见为首的是一个年轻公子,约莫十三四岁年纪,身穿一袭宝蓝绸衫,身后跟着十四名大汉。

    这些大汉皆是疾服劲装,佩弓带箭,有人身边跟着猎犬,有人怀里抱着老鹰,几匹马的马鞍上挂着布袋,其中一只布袋破了个洞,一截狐狸的红尾巴自洞中露了出来,显然适才他们在城外打猎,后来大雨突至,没法打猎,这才折返回城。

    那年轻公子自马上跳了下来,也不管他的马,径自走进酒店,找了个座头,说道:“店家,店家,来四十斤烈酒,越烈越好!再来几盘你们这里最好的下酒菜!今天我们淋了雨,不喝点烈酒暖暖身子,回去定要生场大病!”

    王怜花向那年轻公子瞥了一眼,但见他脸色雪白,相貌秀美,一双圆圆的眼睛神采奕奕,好似会说话一般。他坐在桌旁,跟那红鼻子老头说完话,就用湿透的衣袖,在脸上用力擦了好几下,似乎是想要擦掉脸上的雨珠,看上去既天真烂漫,又无辜可怜。

    那十四名大汉各自将缰绳系在酒店两侧的木桩上,然后走进酒店,十四人分三桌坐下,那年轻公子却独自一人坐着。

    他见王怜花看向自己,忽地向王怜花一笑,左右两颊各露出一个酒窝来,说道:“兄台自己坐在窗前喝酒,岂不无聊?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请过来同饮一杯如何?”

    王怜花微微一笑,说道:“姑娘喝酒之时,觉得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在下喝酒之时,却觉得众乐乐不如独乐乐。咱们各喝各的酒,互不干扰,岂不最好?姑娘请了!”说着遥遥向那年轻公子举了举酒杯,然后递到嘴边,一饮而尽。

    这位年轻公子怔了一怔,脸上满是惊愕不解,想是她没想到王怜花竟能看出她其实是个女子,掩不住心中的困惑之情,跟着脸上又露出几分迟疑之色,甚至向王怜花看了好几眼,想是在犹豫,该不该向王怜花问清楚这件事。

    终于她伸了伸舌头,笑道:“既是如此,我就不打扰兄台雅兴了。店家,这位兄台的酒钱,我全包了!看这阵大雨一时半刻,怕是停不了,你再给这位兄台多打十斤酒,两个卤蛋。”说着从怀中拿出一锭银子,足有五两重,那红鼻子老头自是连声答应。

    王怜花向这年轻公子一笑,说道:“多谢了!”便懒得再说第二句话,提起筷子,将卤蛋一分为二,一面饮酒,一面吃了。

    一会儿红鼻子老头将四十斤酒和卤蛋陆续送来,那年轻公子喝了一大碗酒,然后用筷子将卤蛋分成了十八块,动作十分缓慢,似乎是在这件事上消磨时间。

    王怜花眼望窗外,心想:“不知道贾珂现在走到哪里了。便是这场大雨停了,我也没有线索,只能如同没头苍蝇似的在城外乱转,难道我只能回城,等贾珂过来找我?”

    正想到此处,忽听得远处又有一行人马冒雨行来。

    王怜花向门外望了一眼,但见一辆半旧的黑漆马车行了过来,这辆马车虽已半旧,但是又宽敞,又气派,显然这马车的第一任主人,是一个家底优渥,又很有品味的人。一个约莫四十出头的男人坐在车夫位子赶车,还有三个大汉骑在马上,一人在前,两人在后,似是在护卫马车。

    不过多时,这辆马车已经行到酒店前面。那年轻公子一行人的马将道路挡住,那中年人只得勒住缰绳,马车很快停了下来,最前面的那个大汉已自马背上跃了下来,向酒店走去。

    便在此时,忽听得一道女子的声音自车厢中响了起来:“老赵,发生什么事了?”声音温柔斯文,十分动听。

    王怜花本已收回目光,眼望窗外,自斟自饮,此刻听到这句话,不禁向这辆漆黑马车望了一眼,心想:“这道声音如此美妙,不知声音的主人,会是什么模样?”

    那赶车的中年男子道:“夫人放心,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只是前面有一家小酒店,有人在这里避雨,他们的马停在酒店门口,将道路堵住了,小冯已经过去和他们说话了。”

    那车中夫人道:“我倒忘了,这里有一家酒店。今天这阵雨下得好大,左右快到家了,咱们不急着赶路,也进去避避雨。天气虽热,雨水却冷,淋在身上,可怪难受的。”她坐在车中,车外的雨下得再大,也不会淋在她的身上,她说要进酒店避雨,显然是在为另外四人着想。

    那三个大汉对视一眼,喜道:“多谢夫人!”

    老赵略一迟疑,还是将马车赶到酒店门口。

    那三个大汉走进酒店,找了一张空桌子,说道:“店家,劳烦你把这张桌子再擦一遍。”

    那红鼻子老头面露不悦之色,说道:“小店这里的桌子,每张都干干净净,没有一点酒水油污,哪用得着再擦一遍!”他口中虽是这样说,还是拿起抹布,走到桌旁,重新擦了一遍。

    那三个大汉却没坐在这里,而是在对面一张桌旁坐下,说道:“店家,给我们这桌来二十斤好酒,几样下酒菜,给那桌来一壶你们这里最好的酒,再上四样小菜。”

    那红鼻子老头脸上满是悔不当初,说道:“客官,真是不好意思,我们店里的下酒菜,就只剩下刚出锅的卤蛋了。”

    一个大汉道:“难怪这几桌客人的桌上,都只摆着卤蛋呢!我还以为是因为你家的卤蛋格外好吃,没想到是因为你家店里只有卤蛋了!”

    另一个大汉道:“那你先送五份卤蛋上来。”红鼻子老头自是答应下来。

    那老赵停下马车,便走到车前,说道:“夫人,地上都是积水,很不好走,还是让我背你过去。”

    那车中夫人笑道:“不过一点雨水,我自己走过去就好。”说着伸手推开车厢的门。

    王怜花放下酒碗,向马车看去,只见厢门打开,一个女子自车中走了出来。

    但见这女子披着一袭薄薄的淡紫衣衫,一头黑发用玉簪轻轻挽住,姿容秀丽绝伦,世所罕见。此时雨水落在她的身上,她浑身湿透,秀发贴身,却犹如笼罩在烟里雾中,似真似幻,犹胜雨中仙子。

    酒店中本来热热闹闹,人声鼎沸,但是在这女子走出车厢的一刹那间,四下里一片寂静,谁也不再说话,只听得雨声哗啦啦地拍打着树叶,冲刷着地面,和王怜花端起酒碗,喝了口酒的声音。

    那年轻公子虽是女子,但在这位夫人现身以后,她的盈盈双目,便直勾勾地盯着这位夫人,将她从头到脚,从脚到头,看了又看,眼光中又贪婪,又惊艳,活像一个色中饿鬼,在琢磨这位夫人脱下衣服以后,会是什么模样。

    酒店中其他男人虽然也在盯着这位夫人,但是和她一比,简直淳朴得像个婴孩。但是她的双手却紧握成拳,在膝上轻轻颤动,手指深深陷入掌心,似是在极力忍耐内心的痛苦。

    此时听到王怜花喝酒的声音,那年轻公子一怔之下,侧头看去,但见王怜花拿起酒坛,斟了满满一碗酒,然后拿起酒碗,却不急着送入口中,而是望着酒碗,脸上满是怨念。

    那年轻公子眨了眨眼睛,心想:“为何他看到她的脸蛋儿以后,脸上竟会露出如此怨念的神情?倒好似他曾经有过一个和她一般美貌的情人,却被别人抢走了……哼,不会不会!这世上有一个她这样美若天仙的女人,我就没有多少活路了,若是还有第二个和她一般美的女子,是要我、要这世上的女人都去死吗?”

    其实这年轻公子所料不错,王怜花此刻神情怨念,确实是因为他想起了一位美若天仙的女人。不过这女人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座不会笑,不会动,更不会说话的玉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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