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4、第八十七章

    段誉一听之下,身上冷了半截, 心道:“难道……难道他和我也是假的?”

    原来当年秦红棉被太医诊断出了身孕, 刀白凤一气之下, 和秦红棉大打出手,后来被大家拦住,索性离开大理,来一个眼不见,心不烦。之后段誉来中原寻找母亲,有一日急于赶道, 错过了镇子, 直到天黑, 仍在山道之中。当时他转过一个山坡,正疲惫不堪之际,突然看见一片树林后面露出一点灯火,不由心中大喜, 快步向那灯火走去,不想这里不是别的地方,正是江湖上臭名昭著的饿虎岗。

    这饿虎岗之中,聚集了大江以北、黄河两岸, 不知多少位黑道上的可怕人物, 江湖上人人都知道饿虎岗有多么危险,多么可怕,但是段誉久居大理,哪会知道这回事。

    他见饿虎岗中守卫森严, 虽然意识到这里绝不是寻常地方,但他心里光风霁月,只道自己又不是过来做坏事的,主人家怎会平白无故地刁难自己,便大大方方地走进山脚下的一家饭馆,向店老板请求借宿。哪想那店老板见他生得细皮嫩肉,便用绳子把他捆了起来,打算把他剁成肉馅,包成包子,明早送到饿虎岗几个当家的饭桌上。

    当时慕容复去饿虎岗中谈事,临到天明,他走下饿虎岗,路过那家包子铺时,正好瞧见店老板站在石头前面磨刀,段誉躺在地上,仰望天空,手脚皆被绳子紧紧捆住。慕容复见他死到临头,居然还有闲情就天上晦暗不明的月色,连着念了几首描绘月夜的诗词,不由大感有趣,便向店老板买下了他,带着他离开了饿虎岗,然后给他指了条路,跟他说再往前走五六里,便能看见一个小镇,他大可去那里住下。

    其实两人不过萍水相逢,慕容复也只是一时兴起,出手救人,没指望日后段誉能回报他,段誉大可以和他分开,去镇子歇一宿,明早醒来,便当昨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继续寻找母亲就是。但是段誉只走出三步,便忍不住回头去看慕容复,眼见他的背影渐渐消失于树林之中,心中顿时生出万千好奇,拉着他转身跟在慕容复的身后,之后再也没有离开过。

    直到后来,

    贾珂在顺天府中将吴明的阴谋公之于众,慕容复知道当年翡翠宝塔一案是贾珂的功劳以后,便留下一封书信,当夜离开大理,再也没有回去过。那时段誉虽然不知道王复便是慕容复,但他早知道慕容复不是好人,手上更有不少人命,是一个和自己截然不同的人,何况纵使大理国民风开放,父亲和伯父也决计不会同意他和男子在一起,自己这番相思总归不可能有善果,但他用尽了各种办法,却也始终放不下慕容复。

    这两年来,他每日里只念念不忘慕容复的一颦一笑,当年在饿虎岗的初遇,更在他心头不知萦回了几千几万遍,此刻听得钟灵说慕容复喜欢安排英雄救美的戏码来和人结识,当真又惊又怒,又慌又苦,整个人呆若木鸡,之后钟灵又说了什么,他的目光虽然落在她的脸上,但是话语的内容,却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满脑子都是那日和慕容复在曼陀山庄重逢的情景。

    那日段誉被鸠摩智带到船上以后,便一直偷偷去看慕容复,哪想慕容复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只顾和鸠摩智说文论武,谈笑风生。明明人还是那个人,无论眉目口鼻,言谈举止,神态气度,都没有半点变化,却好像失忆了似的,完全不认识他了。段誉心中气苦,决定自己也不要理慕容复了,但是不过几秒钟,便又忍不住向慕容复看去。

    后来鸠摩智上船,慕容复偷袭,段誉坐在船上,自然都看了个清楚,但是这些事情说起来虽然复杂,却是在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便即过去了,等段誉一怔之下,回过神来,说“你……你干吗把他们全杀了”时,慕容复已经拎着最后一人的衣领,将他扔下船去,然后倚在船舱上,脸色煞白,双手颤抖,向段誉看了一眼,随即连着吐了两口血。

    原来这一役他虽然杀了鸠摩智,得了“琅嬛玉|洞”中的藏书,大获全胜,只不过他用“斗转星移”这家传绝技,将鸠摩智攻向自己的“拈花指”、“般若掌”和“大金刚拳”分别转到钟行三人身上时,因为鸠摩智内力太过雄厚,兼之他当时既想杀死船上的船夫,又想趁机偷袭鸠摩智,便硬生生地受了鸠摩智这三下,没有将这三招的内力完全化

    解,每一招的内力,有八成转到了船上三人身上,另外两成却打在了他自己身上,自然经脉受损,受伤不轻。

    段誉虽不明其理,但见慕容复受伤吐血,这一急自然非同小可,他哪还顾得上先前的怨气,甚至连自己被鸠摩智点住穴道,现在半点武功都用不了这件事也忘了,当即双足一点,急冲向慕容复,刚离开他乘坐的小船,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向下坠去,只听“扑通”一声,水花四溅,他已经落入了湖水之中。

    这一下自然大出他二人的意料之外,段誉落入水中,不由羞的满脸通红,也不在水中挣扎,恨不得就这样淹死算了,慕容复眼睁睁地看见段誉掉进水里,一怔之下,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段誉本就羞恼,此刻听到慕容复嘲笑自己,不由气忿忿地道:“你还笑!”说完这话,便沉入了水里 ,他愕然之中,喝进了一口湖水,眼看就要喝进第二口湖水,这才着急起来,手脚在湖水中不断扑腾,突然间一道力量勾住衣领,将他向上一提,随即他自湖中飞起,轻飘飘地落在船上。

    段誉浑身都已湿透,这时坐在船头,水珠不断自他的头发、下颏、衣角、鞋面滴落下来,一阵清风吹了过来,黄昏时分,风中微有寒意,拂到他的身上,他浑身发冷,不禁打了个寒噤。

    刚刚他掉进湖里,慕容复向他一笑,恍惚之间,段誉只觉两人又回到了从前,岂知慕容复将他从湖中救上来后,便不再理他,他拿出绳索,将先前的小船系在堆放着书籍的小船上,然后施展轻功,回到放着书籍的船上,拿起船桨,扳桨向深处划去。

    段誉坐在船头,眼巴巴地看着慕容复,心中又着急,又期盼,过了半晌,见慕容复始终看也不看自己一眼,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得咳嗽一声,坐到慕容复身边,眼望湖水,说道:“你……你没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只听得慕容复嗤的一声笑,说道:“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半点长进也没有。”

    段誉听到这话,立时想起两人初次见面时的情景,那时自己也是失手被擒,朝不保夕,那时也是他出手相助,救出自己。段誉一时无话,心中忽然闪过千百个念头

    ,从他二人初次相遇,到自己从皇宫回家,再找不到他的人,只看见桌上一封书信,那些画面突然间十分清晰,在他心中一晃而来,又一晃而过,霎时间已经过去三年,回过神时,只听得水声轻悠,缓缓在他心上流过。

    段誉心中怅惘,侧头看向慕容复,慕容复却没有看他,手扳船桨,眼望云水深处。其时天色已晚,湖面上烟雾渐浓,慕容复的脸也在湖雾之中看不清晰,朦朦胧胧的仿佛只是一个虚影,一场梦境,段誉心中一动,忍不住伸出手,向前探去,随即手指就落在他温软的脸颊上。

    段誉没想到自己居然真的摸到慕容复的脸了,他一时惊住,随即收回了手,说道:“抱歉,抱歉,我……”后面的“以为你是假的,我正在做梦呢”还没说出口,就见慕容复向他一笑,笑容之中,颇有讥讽之意,又听他说道:“你从前又不是没摸过,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段誉听得气往上冲,冷笑道:“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慕容公子,你要不要我把你当年写的那封诀别信给你背一遍?从此咱俩再无关系,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你半点不把我放在心上,我又怎敢去高攀你?你快找个地方把我放下船去,要不就像刚刚扔那大和尚,还有那三个船夫一样,把我也扔进湖里,反正我又不是你的什么人,何劳你特殊照顾?”

    他说到这里,眼圈一红,泪水险些便要夺眶而出,只觉再也没法待在船上,当即站起身来,略一迟疑,见慕容复不来阻拦自己,一时心灰意冷,再无留恋之意,双足用力,跳下船去,眨眼间已经沉入水中。跟着哗啦声响,湖面碎裂,慕容复又抓着他的衣领,将他拎回船上。

    段誉浑身湿透地躲在船上,气愤愤地道:“你干吗非要留我在船上?”

    慕容复从怀里递给他一张手帕,让他用手帕擦水,然后重新握住船桨,悠悠闲闲地扳桨划船,说道:“嗯,我有件事想要问你。”

    段誉握住手帕,动也不动一下,任凭湖水在头上脸上肆意流淌,听到慕容复这话,只道他要问自己鸠摩智的事,冷笑道:“什么?”

    慕容复道:“我留下的那封信,你当真一字不漏地都记在心

    上了?”

    段誉一怔,冷冷地道:“我记不记得,关你什么事?”

    慕容复笑道:“你刚刚不是说,你要给我背一遍吗?”

    段誉忿忿地道:“你又不是我的谁,我干吗要背给你听?”

    慕容复听到这话,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段誉等了片刻,见慕容复始终都不说话,索性仰躺船上,湖上清风阵阵,满是荷花清香,远处的夜空被大火映得通红,他们正上方的夜空却黯淡无光,不知不觉间,他身上的湖水渐渐给晚风吹得半干,胸中却愤懑难当,鼻子一酸,突然间眼前一片模糊,也不知这是泪水,还是湖水。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慕容复说道:“你看,那里就是参合庄。”

    段誉一怔,坐起身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远远望去,黑暗中隐约瞧见一座水庄,庄中不见半点光亮,岸上郁郁葱葱,似是生着许许多多的野树野草。

    便在此时,两只燕子从他们头顶掠过,向水庄疾飞而去,段誉心有所感,脱口吟道:“草合离宫转夕晖,孤云飘泊复何依!山河风景元无异,城郭人民半已非。满地芦花和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这是文天祥写的《金陵驿》,当时他战败被俘,被敌军押往京城的途中,一行人经过金陵,其时国家已经灭亡半年有余,金陵也已失陷四年之多,他抚今思昨,触景生情,才下了这首词。

    段誉吟完这首词后,自觉大为不妥,侧头看向慕容复,只见他望着参合庄,眼中泪水隐隐,在星光下闪闪发亮。段誉心下不由软了,说道:“世上也不止太湖一座湖泊,所谓‘新的不去,旧的不来’,你若是对参合庄想念得很,便另寻一座小岛,比照着参合庄的旧址,重新建一座参合庄就是了。”

    慕容复嗤的一声笑,说道:“失去的东西,就永远回不来了。纵使日后我在别处建了无数个参合庄,无论那些个参合庄有多豪华,多广阔,又怎能和这个参合庄相提并论?”突然船桨在湖中转了小半圈,随即调转方向,向着参合庄划去。

    段誉听了这话,心中又是一阵难过,寻思:“连这小小的一个庄子,你都忘不了,放不下,但是你离

    开我,却那么干脆利落。看来在你心里,我一定连这样一个死物都比不上。”

    划了不久,小船越划越近,终于到得岸边,慕容复将船桨放在船上,轻轻一跃,站在岸上,段誉正要上岸,黑暗中朦朦胧胧地看见慕容复向他伸过手来,说道:“这里的路面都被毁了,到处都是乱石,给我手,我牵着你走。”

    段誉略一迟疑,心想:“反正这是最后一次了,等到天亮,我们两个也就分道扬镳了,说不定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见面了。”想到这里,不由黯然神伤,便伸手握住慕容复的手,慕容复稍一用力,将他拽到身旁,牵着他走到庄内。

    段誉适才从湖面上远远望来,便觉庄中满是野树野草,这时进得庄中,朦胧的月光之下,只觉参合庄的布置和曼陀山庄颇为相似,甚至看屋舍的结构,雅致处只怕还要胜过曼陀山庄几筹,可惜庄中到处都是疯长的野草,一阵晚风吹来,野草轻轻晃动,颇有一种荒凉阴森之感。

    他想到这里,就听得慕容复笑了笑,说道:“现在这里还真有点坟墓的模样,唉,倘若鸠摩智真把你带到这儿来,你死在这里,晚上怕不怕?”

    段誉也是一笑,说道:“那有什么好怕的,这里风景如此美丽,我长住于此,平日里可以尽情欣赏湖光水色,实在无聊了,还可以去找你慕容家的先祖聊天,以咱俩从前的交情,他们看在你的面子上,总不会不搭理我。”

    慕容复笑道:“倘若我家祖辈知道了我和你的事,他们不一人再杀你一次,已经算是宽宏大量了,哪里会心平气和地与你聊天?”

    段誉笑道:“你早就不要我了,他们还会在意这件事吗?”

    慕容复听到这话,胸口一痛,别过头去,装作欣赏一旁的野草。

    过了半晌,段誉又笑道:“那大和尚真是你爹爹的老朋友?”

    慕容复“嗯”了一声。

    段誉道:“那曼陀山庄中有一个‘琅嬛玉|洞’这件事,是你告诉他的,还是你爹爹告诉他的?”

    慕容复道:“自然是我告诉他的。”

    段誉奇道:“既然你俩关系这么好,那你干吗杀他?”

    慕容复沉默片刻,说道:“你知道我那时为什么要走吗?”

    段誉也沉默片刻,然后道:“从前不知道,现在大概知道了。”

    慕容复一只手仍然握着段誉的手,另一只手紧握成拳,淡淡地道:“当年我离开大理以后,就直奔苏州,坐船来了曼陀山庄。”

    段誉奇道:“你来曼陀山庄做什么?”

    慕容复道:“这些年来,我一直没落入朝廷之手,全赖朝廷通缉我的画像,一共画了十几个模样,并且每一张画像,都和我不怎么像,那些官差照着这些荒腔走板的画像找人,自然找不到我。那日咱们去破庙躲雨,意外在破庙中遇见了贾珂和王怜花这件事,你还记得吗?”

    段誉想起那天的事情,不由脸上一红,点了点头。

    慕容复道:“当时贾珂就认出我是谁了。”

    段誉听到这话,不由又惊愕,又难以置信,问道:“他怎么认出你的?你们两个从前打过交道吗?”随即回忆起当时贾珂和慕容复说的话,虽然慕容复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历历在目,但他怎么也想不通,慕容复是怎么发现贾珂已经认出他是慕容复的。

    慕容复摇了摇头,说道:“我自小在姑苏长大,从未去过京城,之后被朝廷通缉,更不敢去京城了,怎会与他打过交道?”

    说完这话,他叹了口气,望着曼陀山庄方向的火光,神驰往日,缓缓地道:“便是因为贾珂既知道我的长相,又知道我的身份,还知道我和你的关系,所以我才不敢留在大理。毕竟从前我和爹爹都没有得罪过他,他向我示好,邀我和他一起对付吴明,我虽然多疑,但知道他和吴明有仇,自然愿意相信他的诚意。

    直到后来,那妙僧无花在御前揭露了当年的‘翡翠宝塔’一案,立下汗马功劳的人不是楚留香,而是贾珂,我爹爹便因为此事,死在了京城,虽然我不会因此记恨贾珂,但是谁知道贾珂会不会认为我因为此事就记恨于他,继而出手对付我,所以我只能离开。而那时我直奔曼陀山庄,却是因为那日在破庙之中,我就发现王怜花和曼陀山庄的女主人的模样十分相像。”

    段誉听慕容复说起自己离开的原因,心下又怅惘,又无力,听到最后,想起自己在曼陀山庄中遇见的王夫人,赞同道:“唉

    ,他们确实长得挺像的。”

    慕容复笑道:“是了,那时我便疑心王怜花和曼陀山庄的王夫人有亲缘关系,所以我离开大理以后,便坐船来到曼陀山庄,想向王夫人打听王怜花的事情,倘若我能顺藤摸瓜,找到王怜花的一两个把柄,那我自然不必这样害怕他们了。”

    段誉心中好奇,忍不住问道:“你自幼在太湖长大,虽然曼陀山庄离你家不近,但大家既然都在太湖之上,曼陀山庄的仆婢也都知道前往参合庄的途径,想来曼陀山庄的人大多都认识你了,你这样冒然赶去曼陀山庄,就不怕山庄的人去苏州报官,叫官府过来抓你吗?”

    慕容复嘿然冷笑,说道:“我那时可没想这么多,毕竟我家和王家本是姻亲,王夫人其实是我的舅妈。”

    段誉一惊,叫道:“那你……那你还带人放火烧了曼陀山庄?”当时慕容复一登上庄子,便邀请鸠摩智带着段誉到船上小坐,之后段誉一直坐在船中,躲在荷叶深处,因此他既没有看见金波帮帮众杀死庄中所有仆婢,也没有看见贾珂三人坐船来到曼陀山庄,走进庄子以后,才万箭齐射,点着庄子,只道慕容复带这么多人过来,是为了放火点着曼陀山庄。

    当时他就不明白慕容复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碍于鸠摩智在旁边,他也不好询问,之后心情激荡,就将这些事情通通忘了,现在听说了王夫人和慕容复的关系,不由心头一震,十分的困惑不解。

    慕容复转过身子,伸手拢了拢他的头发,笑道:“你有点耐心好不好?”

    段誉本就饱受相思之苦,这时感到慕容复亲昵地抚弄他的头发,月光下见到他双目凝视着自己,目光又温柔,又平和,脸上虽然朦朦胧胧的,但仍能看出几分笑意,不禁心中一动,松开慕容复的手,伸臂将他抱住,将脸埋在他的头发上,用力吸了几口,然后心满意足地道:“好,你说。”

    慕容复身子一僵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伤,就这样漫过了他的心头。在这朦朦胧胧的夜色之中,他看着破败的亭台楼阁,疯长的野草野花,竟隐约看见参合庄从前的模样。刹时之间,从儿时他在参合庄中玩耍,到幼时他被父亲抱在

    膝头,背诵大燕国的历史,再到少时他在园中练武,父母在旁边指点,最后到十六岁那年,官兵涌进参合庄,四大家臣奋力杀死官兵,保护他离开参合庄,最后一个个死于刀下,尸身分离的画面,突然间清清楚楚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慕容复看着地上的影子,依稀可见两个身影交叠在了一起,他目光闪动,伸手回抱住段誉,一时两人都没有说话,只听得晚风吹得野草簌簌作响。

    过了好一会儿,慕容复道:“当年我妈和王夫人言语失和,嫌隙颇深,在我爹爹出事以前,王夫人便不再和我家来往,也不许我登门拜访。因此我爹爹出事以后,虽然我家的那些仇人,还有那些垂涎我慕容氏武功的人聚在一起,联手追杀我,纵使我不知多少次险些丧命于他们之手,却从没向曼陀山庄求助过。”

    段誉听到这话,心中怜惜之意顿生,忍不住双臂用力,将慕容复抱得更紧,心想:“倘若我当年就认识你,那该多好啊,中原人都追杀你,但是我们段家总不会对你动手,你也不用受那么多苦了。”

    慕容复知他心意,在他头发上轻轻吻了几下,继续道:“只不过我这次只是想向她打听王怜花的事情,想着她看在骨肉之情的份上,总不会将我拒之门外。当时我登上曼陀山庄,她瞧见我以后,立刻吩咐下人,说道:‘语嫣该练字了,别让她出来。’”慕容复说到这里,又解释了一句:“她说的语嫣,便是我表妹了。”

    段誉想到今日见到的那位王姑娘的模样,赞道:“语笑嫣然,和蔼可亲,这名字起的倒好,配得上王姑娘了。”

    慕容复想到王语嫣此刻已经葬身火海,香消玉殒,不由惋惜起来,轻轻一笑,继续道:“等那人离开以后,王夫人看向我,冷笑道:‘是复官啊,好得很啊,这么多年不见,想来你很快便要做大燕皇帝,这就要登基了。’”他倒将当时王夫人语气中的讥嘲之意,学得惟妙惟肖,清清楚楚。

    段誉本来对那位从鸠摩智手中救下他来的王夫人印象极好,听到慕容复这话,不由一怔,随即气忿忿地道:“就算她这么多年都没见过你,也该想到你小小年纪就要亡命天涯

    ,日子一定很不好过,干吗一上来就嘲讽你?”

    慕容复淡淡一笑,说道:“她这是把对我母亲的怨气,全都发泄到我的身上了。嘿,其实我母亲当年和她言语失和,倒不是因为两人脾气不对付,而是因为我舅舅过世以后,我母亲发现她对丈夫不忠,在我舅舅在世之时,她就和别的男人走得很近。

    我妈和舅舅感情极好,自然对舅舅十分维护,因为此事和她大吵过几次,一来二去,两人自然闹得不可开交。当年我妈拿这件事攻击她,伤到了她的痛处,她便以牙还牙,拿我家祖宗遗志来攻击我,毕竟天下人都知道,我爹爹就是因为这件事丢了性命,我慕容家也因为这件事毁于一旦。”

    段誉叹了口气,说道:“你家已经出了这么大的事,这位王夫人见到你以后,对你没有半点同情之意,怜惜之情,反倒还对从前的口角之争耿耿于怀,她的心眼儿未免太小了。”突然间想到慕容复放火烧了曼陀山庄的事,心想:“难不成今天他带人坐船过来,将她家付之一炬,便是因为她这句话?”随即转念,又觉得慕容复不至于这般小气,于是问道:“那你是怎么回答她的?”

    慕容复道:“我当时跟她说:‘这是祖宗的遗志,可惜甥儿无能,近十年一直疲于逃命,在这件事上,至今没有半点建树。’她听我这么说,脸色倒缓和许多,说道:‘这些年来,你一直不曾露面,今天突然上曼陀山庄,是为了什么事?是要来算计我什么东西了?还是要捡几本书看?嗯,你家的‘还施水阁’早被朝廷收缴了,你这几年学到什么厉害武功了吗?’

    我便道:‘舅妈,甥儿是你至亲,心中惦记着你,难道来瞧瞧你也不成么?’她冷哼一声,说道:‘多谢你了,只不过你们慕容家从前仗着武功高强,就在江湖上树敌无数,人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你们家却是前人追着人杀,后人被人追杀。这些年来,上曼陀山庄找你的人,没有上千,也有几百了,这两年好不容易消停了些,你不过来找我,就算是把舅妈放在心上了。’

    我陪笑道:‘是,是,甥儿自然不愿连累舅妈,如今见舅妈身子安康,甥儿也就放

    心了。其实甥儿今天过来,便是——’唉,当时‘在外面见到了一个和舅妈模样很像的人,只道那是舅妈的亲人,特意过来问上一问’这后半句话,我还没来得及说,突然间一个婆子走了过来,打断了我说话,然后将嘴唇附到王夫人耳边,轻轻地说了句话,我隐隐听到她说的好像是什么人过来了。

    王夫人听到这句话后,脸上神色立时变了,看向我,说道:‘复官,你远道而来,一定疲惫得很,你先去客房里休息,不要四处乱走,一会儿我再过来找你。’她说完这话,便转身离开,只留下几个仆人领我去客房休息。我在客房里坐了一回儿,越想越奇怪,毕竟这曼陀山庄建在菱湖深处,十分偏僻,鲜少有人知道去山庄的途径,山庄的客人自然很少。这个人究竟是什么人物?怎的王夫人对他这般重视?

    那时仗我着自己武功不错,想着只要我足够谨慎小心,以王夫人的微末武功,又怎能发现我,便轻手轻脚地离开客房,走到花园之中,远远瞧见王夫人和一个男人坐在亭中说话。我便施展轻功,飞到了距离亭子不远的一棵松树上,隐隐约约听到那男人说:‘夫人,就算你这么说,我也没办法啊。’

    我听他这么说,不由好奇心起,就听王夫人笑道:‘这组织是你们的,你们怎么会没有办法?你这般推三阻四,莫非是觉得我给的钱太少了吗?’我听她声音之中,满是恳求之意,心中更为好奇,就听那男人说道:‘这倒不是钱的问题,王夫人,你加入我们之前,我们就和你强调过好几遍了,咱们‘七月十五’的事情,是决不能向外人透露。’

    王夫人道:‘我知道啊,这一年来,我可半句也没向别人说过,哪怕是我自己的亲女儿,也完全不知道这件事的。’那人道:‘这位段王妃是死在九号手上的,你现在要我把段王妃的死栽赃在那位‘修罗刀’秦红棉头上,就相当于要我把九号做的事情,安排到秦红棉的身上。王夫人,你要知道,无论刺杀哪一国的王妃,都是一件大事,稍有不慎,就可能将九号牵连出来,这是咱们‘七月十五’创立之初,便明文禁止的事情。因此这件事,无论如何

    ,我也不能答应你。’”

    段誉初闻“段王妃”三字,不由一怔,不确定这段王妃指的是不是母亲刀白凤,待听到“秦红棉”三字,知道这人正是木婉清的母亲,也是当年将自己母亲气出大理的元凶之一,方确定这位段王妃,指的就是自己母亲,不由“啊”的一声,惊呼出来,心中又震惊,又欢喜,又愤恨,又难以置信,颤声道:“复哥,原来我妈的死和王夫人有关!”

    慕容复听到他心情激荡之下,叫出了当年的爱称,不禁心口一热,又非常怜惜,在他脸上连着亲吻数下,然后将他重新抱在怀里,说道:“我当时听到他这句话,不禁吃了一惊,一瞬之间,气息也乱了。虽然我立时就反应过来,但是那男人武功太高,只这一瞬,便察觉到我的藏身之处,然后疾飘到我面前,点住了我的穴道。

    好在我的武功虽然远不如他,但是他也不清楚我的底细,他这一指戳了下来,我先用我们慕容家的家传绝技‘斗转星移’,将这内力转移到了别处,然后再用‘北冥神功’,将这一指的内力,吸入丹田之中,因此他这一指便没有点住我的穴道。当时我双眼紧闭,躺在地上,假装昏睡过去,就听到那人问王夫人:‘这小子是谁?’

    王夫人似乎不想让那人认为,她一直和我暗中来往,便说道:‘这人姓许,也住在太湖之上的一处水庄中。先前语嫣坐船在湖上游玩,他坐在另一条船上,远远瞧见语嫣,便对语嫣一见钟情了,自那以后,他就来过家里好几次,怎么,他偷听到咱们说话了?’

    那人没说话,想是点了点头。王夫人哼了一声,说道:‘我早就跟他说过,让他在屋里呆着,不要到处乱跑,他偏不听,眼下自己找死,可怨不得我不念旧情了!’然后叫来一个婆子,说道:‘把他做成肥料,埋在曼陀花下。’顿了一顿,又道:‘语嫣一直挺挂念他的,等肥料做好了,全都埋在语嫣那间屋子附近的几十株山茶花下面。’”

    段誉还从没听说过这种事,一时连母亲的死也忘了,只觉得目瞪口呆,全然傻了,脱口而出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你们好歹也是至亲,她怎能这样对你!”

    慕容复却不以为意,说道:“天下间岂有此理的事情多了,只我自己亲身经历的,起码就有七八百件了。我一生之中,不知被朋友出卖过多少回,舅妈是我生下来就有的,朋友却是我自己找的,连朋友尚且如此待我,舅妈又算得了什么。”

    他这几句话虽然说得轻描淡写,其中却蕴含着无限沧桑凄凉之意,段誉心中一酸,身子一矮,下颏搭在慕容复的肩头,险些便要流下泪来。

    慕容复轻抚他的头发,继续道:“那婆子应了一声,就将我拖到了花肥房,她点着炉子,打算等水烧开以后,再将我扔进锅里。我趁着她转过身去,拿起砍刀,背朝着我的功夫,伸手点住她的穴道,然后走出花肥房,抓了一个小厮,和他交换了衣服,便将他带到了花肥房去。

    之后……嘿嘿……之后我做的事情有点可怕,具体就不向你详述了,等那婆子醒来,只道自己年纪大了,居然忘了已经将我放进锅里这件事了。”言下之意是说,他将那个穿着他的衣服的小厮,扔进了热水沸腾的锅里。

    段誉脸上一白,问道:“那小厮又没有碍你的事,你何必杀了他?”

    慕容复淡淡地道:“不错,他确实没有碍我的事,只不过我需要一个人代替我变成花肥,而他正巧出现在我面前罢了。毕竟我偷听到了这么大一个秘密,倘若王夫人和那人知道我还活着,你以为他们能放过我吗?”

    他说完这话,突然一笑,笑容之中满是讥讽之意,继续道:“何况曼陀山庄的每株山茶花下面,都埋着活人做的花肥,除了我的表妹以外,山庄中的每一个人,手上都有好几十条人命。你只看见我杀死了他们,却看不见他们杀死别人,像他们这样的人,每死一个,便能救下起码数十条人命。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杀死他们,不知造了多少级浮屠了!”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慕容复同学也是被害妄想症晚期了,珂珂完全没在意过他,还是他消失以后,才分析起这家伙为什么消失,疑心他恨自己,想要向自己报仇,而慕容复却是因为担心珂珂会觉得自己想要向他报仇,然后对自己下手,所以才逃的。真是一个悲伤的误会。

    以及我可没有弱化段誉哦,原著里他好几次都是眼圈一红,差点就要哭了。一般这种情况就发生在他发现王语嫣心神都放在表哥身上,对他爱答不理,毫不在意的时候。这么一想,小段和小张真的很有共同话题,小张发现被赵敏用七虫七花膏骗了,要害死三师伯和六师叔以后,先是跑出去坐在地上大哭一场,然后赵敏来了,他立马跑去找赵敏,又在她面前哭了。太软了,太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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