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府的后园有几株石榴树,每至初夏,花开繁茂,团团簇簇,开在层层叠叠的枝叶中,似一匹流光溢彩的瑰丽锦缎。绿叶映衬,红花绽放,美不胜收。
休沐日傍晚时分,彩霞旖旎,余晖缤纷,夏侯玄陪着母亲到后园赏石榴花。
看着一丛丛小铃铛似的花朵挂满枝头,德阳大长公主伸出手去,轻抚着那花叶,脸上不觉溢满慈爱,笑道,“玄儿,你还记不记得,惠儿似乎就是在石榴花开的季节到咱们府上的呢……”
大约是在黄初四年的初夏时节,有一日,夏侯玄和妹妹夏侯徽随母亲去宫里参加皇后娘娘的寿诞,回府下了马车,就见到前院站着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穿着一身半旧泛白却洗得极干净的粗布衣裙。
“咦?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啦?”
“我叫李、李惠,十二岁了……”在穿着漂亮衣裙貌若小仙子的夏侯徽面前,她有些自惭形秽,禁不住往后缩了一步。
“真巧,那和我一般大呢,我是七月生的,你呢?”
“三月……”
“比我大四个月,那就是我姐姐了哦,嘻嘻,这个镯子,是皇后娘娘方才赏的,正好送给你,当个见面礼吧。”夏侯徽从怀里掏出个锦帕裹着的镯子,打开来递给她。
李惠睁着大大的眼睛,神色有点儿忐忑和不知所措。
管家忠叔对李惠笑道,“大小姐给你的,就拿着吧,这孩子初来乍到,怕是认生呢……”
“这就是李副将的女儿?”德阳问道。
“正是,刚才接回来。将军还没从衙门回来,这事他念叨了快一个月了,看到这孩子指不定有多高兴呢。总算了了将军一桩心事。”
李惠本是夏侯尚部下一位副将之女,老家在齐地百草山。因父亲从军,娘又去得早,李惠原先一直流落于民间,跟随着李副将在老家的一位族叔采药为生。
黄初三年的江陵之役,夏侯尚率部与吴军隔江对峙数日,在夜晚渡江时,遭遇对方船只弓箭埋伏,李副将为保护夏侯尚,中箭身亡,临终以老家唯一的女儿相托。
战事告一段落之后,夏侯尚差人将李副将的遗
孤从民间找回,接到府中照料。
德阳看了看李惠身上衣裙有些旧,遂吩咐忠叔道,“一会儿带孩子去洗洗,今儿不早了,先拿徽儿的衣裳给她换上,明儿再带她裁几身新衣裳吧。”
忠叔应了一声,笑道,“还是夫人考虑周到。仔细瞅瞅,这丫头小模样儿长得挺不错呢,就是有点认生,不爱说话……”
“也难怪,毕竟是小门小户家的孩子,没见过什么世面,可怜见的,以后你就安心住下,把这里当家就是了……”德阳和蔼地抚了抚李惠的头,浅笑道。
夏侯玄也上前一步,笑道,“以后这儿就是你家了,不知妹妹是从哪儿来的?”
“齐郡,百、百草山……”李惠抬起头望着他,巴掌般的尖尖小脸儿几乎瞬间变红了,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这是她见过的最最英俊漂亮的人了!
这一家人都漂亮得让人眩目,又优雅又大方,她带着些许自卑低下了头,有点儿不好意思再看夏侯玄。
夏侯徽没想那么多,她蹦蹦跳跳地过去拉着她的手,“惠姐姐,百草山是什么地方,好玩吗,大吗?”
“大、很大……”
“那你什么时候带我们一起去玩可好?”
“嗯,好啊……”
…………
刚到夏侯府上时,李惠的模样还是个小丫头片子,个子瘦瘦小小,话也不太多。
好在府中上上下下都待她极好,夏侯玄尚更是将她当成去女儿一般看待,与亲生儿女夏侯玄、夏侯徽以兄妹相称。
时光荏苒,在夏侯府生活了两年后,李惠渐渐出落得白净秀气,成为模样清新宜人的姑娘。和夏侯徽也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姐妹。
夏侯徽自从女扮男装的“秘密”在致知堂被人发现,不能再去学堂了,颇有些怏怏不乐。
夏侯玄有时会喊些伙伴到府上玩儿,热闹一番,权当陪妹妹解闷。有时也会带上李惠一起。
初始时,李惠看着这群鲜衣驽马飞扬洒脱的官宦子弟,目光充满了羡慕,但总有些拘束和认生。后来看一众子弟对她都很是友善,慢慢地也放开了不少。
十月二十是夏侯玄的生辰,他邀了些致知堂的子弟到府上庆生。毌丘俭、李丰、许允、文钦等一群子弟都来
了,景和院里,一片少年的欢声笑语嬉笑打闹声。
“丰弟,要不要先陪哥哥喝杯仙子笑解解馋……”时辰没到还没开席,毌丘俭晃着酒坛子逗李丰。
今儿日子特殊,夏侯玄抱了一坛藏了三年的仙子笑出来。
此酒相传是牡丹花仙子酿制,酒香清冽,入口甘醇绵长,以五谷加以牡丹花瓣酿制而成,是在京师王公贵族子弟间颇受欢迎的名酒。
“丰弟体弱,似乎不太能喝酒罢。”夏侯玄笑着道。
“哎,不对啊,你怎么每次都给他挡酒,他是你什么人欸……”
李丰给了毌丘俭一个白眼。
毌丘俭则回敬他一个爪牙舞爪的鬼脸。
夏侯徽和李惠坐在一处,心不在焉地剥着石榴吃,眼睛不时朝外看看。有几次,还特意跑到院门口朝外张望了一番。
“你是在等什么人吗?”夏侯玄问她道。一边把刚刚剥好的石榴籽分给两个妹妹。
石榴籽粒鲜红饱满,晶莹玉润,看着分外诱人。李惠接过,极珍惜地一颗一颗地小口吃着。
夏侯徽将石榴籽托在掌心,咬了一颗在口中,却没咽下去,有点儿心神恍惚,“没,没有等谁啦……”
夏侯玄看了她一眼,道,“你若嫌不够热闹,下次我再多喊些人就是……”
真的吗?!夏侯徽眼前一亮。
“哥什么时候骗过你……”夏侯玄一笑,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
他虽然只比夏侯徽大两岁,却比她高了整整一个头。
“那,你可以多请些学堂的伙伴们一起来府里玩吗……”
“当然可以。你想请谁呢?……”夏侯玄问道。
夏侯徽又眼巴巴地望了一眼门外,“也、也没有谁啦……”
正在说话,院门口响起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对不起对不起,我们来迟了……”一高一矮两个少年出现在院门口。
“小跟班儿,是你呀!你来啦!”夏侯徽漂亮灵的大眼睛顿时一亮。
又往司马昭身后看了看,那个高高瘦瘦的少年,正是多日不见的司马师。
夏侯徽抑制不住心中欢喜,跑出来迎接他们。
“小不点儿你们怎么来这么晚?菜都凉了……”文钦在后面喊了一嗓子。
司马昭的个子在这群子弟里最矮,常
有人喊他“小不点儿”。
“噫?你的脸怎么了?”
夏侯徽看到,司马师的脸上有两道明显的划痕。
“哎,别提了,路上看到一个小流氓,哥哥跟他们打了一架。”司马昭弯了弯唇角,依然是挂着点儿讨好的笑,小声解释道。
“什么人,敢在京城撒野……”
毌丘俭虽然一直不怎么喜欢司马师,此时见他脸上挂彩,也禁不住出声问道。
“不知。看他们样子,是从外地刚刚进京的,那小子分外张狂,一直嚷嚷着说他爹是谁谁,说要我们好瞧,听说好像是姓……邓?”司马师道。
“对,那小流氓喝得醉醺醺的,年纪不大,就敢当街调戏民女,哥哥上去教训他,他手下的人就跟哥哥了手。他们三个打哥哥一个……”司马昭为哥哥抱不平道。
“你的脸要紧么?今天惠姐姐也在,先让惠姐姐给你瞧瞧吧。”夏侯徽有些担心地道。
没事,一点皮外伤而已,不碍事。司马师道。
“就是嘛,大老爷们儿哪有那么娇贵,过两天就没事儿啦,都快来喝酒吧!”毌丘俭有些等不及地敲着桌子嚷嚷道。
“还是瞧瞧才放心呢,惠姐姐可是我们府上的女神医呢……”
李惠在老家百草山时和一位族叔学过些医术。百草山以多奇花异草闻名,方圆数十里,山高林茂,常有采药人至此采草药。到夏侯府后,她没事儿仍然爱钻研医术,有空就琢磨药理配方,她心灵手敏,配药和针灸术都日益精进。
李惠过来,仔细看了司马师脸上的青紫划痕,道,“伤在表皮,虽不要紧,还是要先涂点药膏,防止淤肿才是。你等着,我去帮你拿药,有配好的。”
“一点儿小伤,不用那么麻烦吧,对了,这个行么?”说着,司马师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小的圆肚子瓷瓶。
夏侯徽一看,这不是碧玉生肌散么?——莫非,从那日以后,他竟然一直将此物带在身上?想到这里,不知为何,粉颊上无端飞上一朵红晕。
司马师掏出瓶子,才突然觉的有些不妥,他用眼角余光飞快地扫了一眼夏侯徽,而后有点结巴地解释道,“上次没用完,就、就放在身上带着了……”
毌丘俭瞧见了,从
鼻子里哼了一声。心说这小子安得什么心?把这玩意儿整天带身上什么意思?
幸好李惠没觉出什么异样,她接过那瓶子,打开塞子看了一眼,又放在鼻端闻了闻,面带喜色道,“这可是上好的药材制成的呢,有消肿去瘀的功效,可以用!”
她净了手,帮司马师清理了脸上的划痕,又仔细涂了药。
她做事时神情专注,作轻柔,秀丽的小脸儿被阳光镀了一层淡淡光晕。
毌丘俭看着心细如发的李惠,对着夏侯玄由衷羡慕道,“兄弟,你这妹子打哪捡的?回头我跟我爹说一声,也帮我捡一个,要求不高,就你妹子这样的就行!”
李丰斜了他一眼,撇撇嘴道,“就你这样的,净做白日梦吧!”
“哥哥待你不薄吧,是苛待你还是怎么了,你怎么老针对我,我是不是踩你尾巴了……”
“就踩了!”
好了好了,大家入席,喝酒吧。夏侯玄一手拉着一个,笑着打圆场道。
对对,我来给各位兄长斟酒。司马昭脸上挂着殷勤的笑,一溜小跑地去抱酒坛子。
“还是小不点儿懂事,有眼力架儿,你也学着点儿……”毌丘俭瞄了一眼李丰。
……
不管怎样,经历了知致堂惊马一事后,曾以孤僻古怪为人忌讳的司马师,终于渐为其他少年子弟情愿或是不太情愿地慢慢接纳,在和夏侯玄兄妹的交往中,逐渐融入到京城一众子弟的交游圈。
直至青龙二年,夏侯徽殒命,李惠身死,又生生断了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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