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真相

    皇城西北,御湖畔,林木幽然,是繁华京城闹中取静的所在。

    夏侯府,夕照余晖斜照,静谧安宁。这是一座五进深的多重大宅院,历了春去秋来和岁月更迭,依然保持着典丽古朴和优雅恢宏。

    几匹马先后在夏侯府前停住。

    “将军回来了!”

    “大人可回来了,老夫人成日念叨您呢……”

    两个月前,夏候玄赴长安公干,今日才回。他翻身下马,在管家和侍从的簇拥下,未及歇息,因惦记母亲,便快步往后院而去。

    “玄儿,玄儿……”德阳大长公主由婢女扶着,从后院迎了出来。

    她五十来岁,穿着一身淡紫裙衫,鬓上斜插一支紫玉钗,样貌端庄贵气,依稀可见年轻时秀丽容颜。只是随着年纪大了,两鬓有星星点点银丝,脑子也有些糊涂,时常将昔日旧事和现在之事记混。

    “娘,请恕孩儿不孝,不能时时侍奉娘亲左右……”夏侯玄双手撩袍,跪拜于地,给母亲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德阳拉着儿子的手,上下左右都细细瞧了个遍,似是无论如何都瞧不够一般。看到儿子和前些日并无什么变化,只是肤色略深了点,脸上轮廓更分明了些,才算稍稍放心。

    她瞧着儿子,似是又想起了什么。一双眼睛不住望向夏侯玄身后,喃喃道,“玄儿,你见到媛容了没?她不是托刘嫂带话说,要回府陪为娘小住几日么?……娘好久没见到她了……”

    迷茫地看看身边四周,她又问身边左右道,“还有惠儿呢?……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她去哪儿了?”

    “媛容呢?惠儿呢?她们都去哪了……”她怔怔自语道。脸上现出一丝迷惘之色。

    “娘,我在,儿在……”夏侯玄向前跪行两步,到娘近前,双手搁于她膝上,抬起头,仔仔细细地望着娘。

    数日不见,娘的鬓边白发似乎又多了几根。那几根白发生生刺痛了他的眼。曾经,他的娘亲是全洛阳城最端庄美丽矜贵的妇人。他几乎难以想象,娘有一天也会生出华发,一日日变老。

    夏侯玄轻轻抬起手,将娘亲的几根银丝鬓发掖至耳后。母子连心

    ,血脉相连,天性使然。他眼中不由泛起一层水雾。

    德阳大长公主满是慈爱地执起儿子的手,“玄儿快起来,不要老跪着……瞧娘这脑子,越老越糊涂了……为娘想起来了,惠儿给梨花巷塾馆的韩夫子喊去了,给他孙子瞧病去了……”

    夏侯玄一怔,“……是啊,她们应该很快回来了。”

    他心头似是被人狠狠砸了一下,钝疼钝疼。

    陪母亲说了会儿话,又服侍母亲前往寝卧歇息后,夏侯玄快步赶往后院祠堂。方才听忠婶讲,司马家的如意姑娘又来了,一个人在祠堂里呆了小半天了。

    后院花木葱茏,一片苍翠欲滴。园内蝉鸣一片,池塘偶尔传来几声哇叫。

    沿小径到了祠堂,暗红色的木门是虚掩着的。

    推开门,蒲团上跪着的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转头看了过来。

    “如意?”

    “舅舅,你?……回来了?!”少女先是惊喜,脸上犹挂着泪痕,又委屈道,“……我、我想你们了……”

    夏侯徽的几个女儿中,老三如意长得最像她娘,性格也最叛逆。自从十年前,二十三岁的夏侯徽在司马家不明不白过世后,曾经的亲家夏侯氏和司马氏从此断交,形同陌路。唯有如意依然故我,我行我素,时不时就要跑到夏侯府一趟。

    夏侯玄过去,抚了抚她些微凌乱的双环发髻,叹息了一声。

    而后默然捻起三炷香,插入香炉中。一排铜座烛灯后,是夏侯家祖先灵牌。前排中间是“先考夏侯尚之灵位”。再往两边:“亡妹夏侯徽之灵位”、“爱妻李惠之灵位”……

    焚香,阖目,礼拜。

    他默然伫立,久久不语。香雾袅袅,氤氲缭绕其间……

    黄初元年,夏侯玄十岁时,大舅曹真和父亲夏侯尚都去了魏吴两军前线。

    为了给夫君和兄长祈福,娘亲德阳携着一双儿女去了白马寺上香。

    传闻白马寺的支谶大师有“活神仙”之称,算命如神。在寺里上香礼佛之后,德阳专程拜会了支谶大师,请其给子女批命。

    大师已近百岁,白发白眉,仙风道骨,正在闭目打坐。听见声响,扫了眼来人,余光瞥见德阳手中牵着的孩子,念了声佛号,起身合掌相迎。

    得知他们来

    意后,支谶问了两个孩子的生辰八字,又掐算了一番,合掌道,“阿弥陀佛,夫人,若贫僧没有算错的话,您的小女实为人中之凤,皇后之命。”

    “皇后之命?”德阳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她可从没打算将宝贝女儿送入宫当娘娘,和一群女人争风吃醋抢男人。

    七八岁的夏侯徽已是远近闻名的小美人,头上扎成两个尖尖花苞,粉颊上梨涡浅浅,瞳孔清亮,笑容天真无邪。她对大师的话浑不在意,嘻嘻哈哈哈地跑寺里玩去了。

    瞧着不远处女童的身影,支谶又开口道,“此女出身高贵,心不染尘,乃至善至纯之命格。会在豆蔻年华遇到命中天子,但是,在二十三岁时会有一大劫……”

    立于母亲身后的夏侯玄闻听,顿时心中一凛。

    “大劫?!”德阳听他越说越离奇,尽管有些将信将疑,还是问道,“请教大师,可否提示一二,这劫数可有化解之法?”

    支谶叹了口气,“这……从命相来看,当年,她似命犯‘书’字,若是能远离一切与‘书’相关之物,或可避免。”

    “书?”德阳听得云里雾里,愈加觉得不可思议。又指着一旁的儿子道,“那,我玄儿呢?”

    支谶望了夏侯玄一眼。眉头紧锁,闭目掐指又算了一番。半晌方睁开眼,摇摇头道,“实不相瞒,此子之命,非贫僧所能算的。”

    “大师此话怎讲?”

    支谶客气道,“非是贫僧推辞,奈何修为有限,世间些许凡夫之命,尚可一算。有些命相,委实超出了贫僧所能,请女施主谅解……”

    德阳不解,“这是为何?您可是‘活神仙’啊。”

    “贫僧不过一介凡人罢了,哪敢妄称什么‘神仙’?不过是世人以讹传讹而已。”

    “天机不可泄露,详情不便多言。女施主就莫再为难贫僧了。”言毕,客客气气送他们出门。

    支谶大师一番含糊其词,再不肯多说。

    德阳看大师欲言又止,闪烁其词,以为这老僧或是在危言耸听,故弄玄虚。也就带着儿女半信半疑地回去了,没太将他的一番话放在心上。

    直至青龙二年秋,夏侯玄陡然接到妹妹死讯,才知冥冥中似乎一切早有定数。

    那年初,夏侯玄被

    明帝曹叡贬出京,到魏郡任郡丞。他二月初离家,不过半年多,家中便生遽变!

    当年可谓是乱世凶年,多事之秋。魏国与吴、蜀间战事接连不断,西蜀诸葛亮率军五出祁山,魏帝命司马懿屯兵渭南,对抗蜀军。吴主孙权与西蜀联手,暗中策应诸葛亮,大举出兵荆、徐、扬三州,明帝曹叡甚至御驾亲征江淮。各方鏖战至当年八月,诸葛亮病逝五丈原,蜀军退回汉中,魏蜀战事暂时告一段落,司马懿却以种种理由拖着,迟迟滞留渭南不归。

    其后,吴军从荆扬撤兵,明帝也率魏军班师回京。就在各方战事稍稍平息之际,传出夏侯徽死讯。

    夏侯玄从魏郡骑快马星夜兼程返回洛阳,处理后事。

    司马懿远在渭南,府中是其夫人张春华当家。她给出的说法是,夏侯徽因疫病而亡。

    青龙二年春,一场疠疫曾在洛阳京郊蔓延,最肆虐时是在三四月间。直至暑末,疠疫才渐渐止歇。但是,当时已过中秋,那场瘟疫已几近绝迹。

    夏侯玄无论如何不敢相信,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妹妹会无缘无故死于疫病。他悲痛万分地赶去司马家,要寻出真相。

    在昔日好友司马昭的热心主陪同下,他先是找到夏侯徽的贴身丫环素儿,希望寻些蛛丝马迹。素儿是夏侯徽从娘家带去的侍女,与夏侯徽名为主仆,情同姐妹。

    素儿两眼红肿,垂泪无言。只在夏侯玄离开前,拿出一个夏侯徽生前经常佩戴的银项圈递给夏侯玄,“此为小姐生前之物,给大人留个念想吧。”

    这个项圈是夏侯玄少年时送给妹妹的,中间有一把奇巧的芙蓉花银锁,可以开合,这是他们兄妹之间的小秘密。

    素儿是个极聪慧的丫头,不会无缘无故地将项圈转交。回去后,夏侯玄百思不得其解地摆弄着那个项圈,无意中“啪嗒”打开了那把芙蓉花银锁。其中赫然夹着一个两指宽的卷叠布条!

    他拈出那个布条,小心翼翼地展开。

    上面蝇头小楷寥寥几字,字字触目惊心,令人头皮发麻!

    夏侯玄对妹妹的字迹很熟悉,布条上确是夏侯徽的笔迹无疑。看情形,在留字时,她已知道自己会死。那么,她临终前又发现了什么

    ,致使她确信自己劫数难逃?……

    支谶支谶,果然一语成谶。

    “不好!”想到这,他当即骑快马返回司马家,去找素儿。

    脚步刚刚踏进司马家门,却迎面遇到府上几个下人,正匆匆抬着一个白布盖着的担架走过。

    “等等。这是……何人?”

    “禀大人,方才,素儿姑娘自尽殉主了……”

    他颤抖着手,掀开那块白布。但见素儿脖颈一圈殷红,面色如雪无声无息,似是睡着了……

    远处,妹婿司马师面如死灰地望着这边,一言未发。

    眼前似有一张巨大的无形怪网,张牙舞爪地,欲将人扯入一个设计好的机关陷阱!

    夏侯徽和素儿接连先后不清不楚不明不白而去。这背后有何阴谋?究竟是谁在暗中操控一切?!细思极恐。

    但是,此事毕竟牵涉拥兵边关的重臣司马懿的家眷。从大局着想,忖度再三,夏侯玄带着妹妹临终绝笔,前去宫中面圣,请明帝曹叡圣裁。

    当日大雨。

    他孤身一人在嘉福殿前直身而跪。

    夏侯玄一生从未求人,若非为了家妹讨回公道,请陛下明察夏侯徽之死,他断不会来此长跪。

    他自问无愧天下,无愧任何人,却被曹叡一贬再贬,甚至贬出京师。如今几乎惟剩一个昌陵侯的身份了。

    从辰时跪至日昃,殿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一把布帛伞先行伸了出来。

    一个黄门内侍举着布伞走至夏侯玄面前,声中透着无限怜悯,“陛下说,昌陵侯可以请回了。此事以后亦不必再提。”

    ……

    真相为何?已经悬了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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