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盏往炼器室相反的方向瞎走。
她必须在十二个时辰内,盗取蕴魂灯,但她总感觉毒姥正在用神识窥视自己。
正想着接下来该怎么进行,却在拐角处碰见了熟人。
“圣女,好巧。”
白黎之装作不经意看见她。
时盏心神不定,闻言还愣了一下:“你怎么在这里?”
白黎之不会说他是专门过来偶遇。
他低眉敛目道:“我正想出宫帮越北买些灵酒。”
越北和黛瑛喜欢灵酒,时盏带回来的经常不够他们喝。故此,时盏也没有怀疑。
毒姥若有若无的窥视仍然存在,时盏生硬地笑了笑:“是吗?”
她垂下眼帘,脑子里飞速运转。
时盏急中生智,抬起脸,朝白黎之抛了个媚眼,坏笑道:“宋据,我怎么觉得你今天这么好看呢。你这腰……”她顺手掐了一把,“啧,可真劲瘦呀!”
“……”
她跟个女流氓一样,白黎之有点招架不住。
时盏在发什么疯?
时盏顺势抬起他下巴,轻佻地审视道:“虽然长得不怎么样,但是,本圣女大鱼大肉吃多了,就想尝尝小白菜。”她眸光微黯,食指在他脸侧轻轻敲了三下,“你来当本圣女的圣使之一,怎样?”
她的指尖冰冰凉凉,触摸到白黎之易过容的脸上,让他怦然心跳。
白黎之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与她默契地做戏,“宋据怎配做圣女的圣使?”
“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上几任圣女,身边跟着十来个圣使呢。”时盏没想到他如此聪明上道,放下心来,“跟着我,保证让你吃香喝辣。”
她笑眯眯的,明眸善睐,颜比春花艳。
白黎之一时看痴了。
心中涌动着难以言明的情绪,他垂首,半真半假地开口问:“圣女说的可是真?你不要欺骗我。”
时盏心想,这宋据演得还挺好.......
她摸着他下巴,举止轻浮:“放心,只要跟了我,一定不会亏待你的。怎么样呀?”
白黎之微微一笑:“我对圣女仰慕已久,自然愿意。”
时盏一边感受着毒姥的神识,一边还要尴尬地言语,“是么?你对本圣女怎么就仰慕了?”
“圣女还记不记得你我初见的那天?”白黎之多情又温柔地凝望她的双眼,“圣女赠与我一粒回春丹,我便说,多谢救命之恩,小人万死不辞。”
他长相极为平凡,就连眼睛也是暗淡无神。
可此时此刻被他目光锁定,时盏脸颊竟然有点微微发烫。
她压下心头古怪,撇开视线,“你要怎么证明呢?”
白黎之满肚子花言巧语,那不是张口就来。他深情款款道:“你感受到隰海吹来的海风了吗?那是我整日思念的呼唤。”
“你眼中能看到山川叠翠,落霞孤鹜。但我目光短浅,只能看见你。”
“衣带渐宽终不悔,我只为你,消得憔悴。”
“日月星辰悬挂在天上,而你却住在我心里。”
时盏:“……”
隔墙之外,毒姥猛然握紧了拐杖,脚趾扣地。
为什么!为什么她一把岁数了还要听到这种虎狼之词?她脸色铁青,忍不住骂:“恶心!太他妈恶心了!”
毒姥成功被白黎之恶心走了。
时盏仔细感受了一会儿,确定毒姥神识已经撤离,心头长舒一口气。
她这时才发现,自己还拽着人家衣袖。
时盏忙松开手,双手背在身后,朝白黎之歉意地笑了笑,企图解释:“方才,这个……那个……”
白黎之含着笑,态度又不失恭谨,“圣女不必解释,你自有你的隐衷。”
他这般善解人意,简直让时盏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颇为好奇地问:“宋据,你刚才怎么一下就领悟我的意思了?”
要是其他哪个魔修,被圣女调戏,不说欣喜若狂,也要语无伦次?可宋据立刻反应过来,还配合她一起做戏。
白黎之抬手,指了指被她手摸过的脸侧,“圣女刚才不是敲了我三下吗?”
这是他们之前布阵插旗时候的约定,虽然意思变了,但有些事不用详细讲,彼此心里都能明白。
时盏赞赏地点了点头,眼波与他对视,两人都欣然笑了起来。
待笑够了,时盏才道:“宋据,刚才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白黎之当然知道不能放在心上。
他故意没有接口,低眉敛目,淡淡地“嗯”了一声,问她:“圣女急匆匆的,是要去哪里?”
“我去炼……”
时盏差些说漏嘴,她抿了抿粉唇,清咳一声,“没什么,我还有事,你去玄霜宫陪越北。”
白黎之掩下眼底的光芒,不追问不探究,仿佛刚才的乌龙都没有发生。
他顺从地答:“是。”
时盏目送他轩举的背影渐远,不禁感慨,宋据这人也太省心了。
而白黎之每一步都走得很慢。
因为他知道,时盏在看着他。
他尽量挺直了脊梁,展露出最潇洒疏朗的背影给她。
内心小小懊恼,当初怎么就不披一副英俊点的皮囊?说不定时盏见色起意,还真把他给纳成圣使呢?
白黎之也就这样想想。
时盏那性子,有了越北,再要有人走进她心里,怕是难如登天。
虽然不想承认,可他的确羡慕越北。
每每站在玄霜宫的角落,阴暗地窥视着时盏和越北的温馨,他心底都酸涩到了极点。
从前,他只是觉得时盏这个女修有趣。人生倥偬十年,如今拖着数日子等死的残躯,换了个陌生身份,藏起满腹陈年旧事,重新与她相识。他旁观她所展露出来真实的一面,坚强、热烈、鲜活、灵动……
忍不住被吸引,贪慕起和她相处的时光。
原来她心无防备的时候,是这个样子。
说起来,他比越北认识时盏早太多太多。
上辈子他就认识她了。
在虞城的破庙里,他骗了她的苍云鞭,害得她凄凄苦苦。虽然这辈子没有发生,但是,他怂恿旁人搜了她的魂。
如果初遇她时,他就对她好,会不会今天站在她身边的人,不是越北,而是他呢?
答案是肯定的。
时盏太恩怨分明了。
被她纳入羽翼的人,她可以像太阳给予温暖;反之,面对仇敌,她比数九寒天还要冷酷。
假设,他能一直被时盏仇恨,白黎之心底还舒坦些,可惜她对自己无感。
无感。
多尖锐的一个词。
白黎之自嘲地笑笑,抬手抚上腰间香囊里的安神符箓。
或许他真的孤独太久了。
哪怕时盏从指缝里漏出来的点点关切,都能让他冰冷死寂的心,汲取到汹涌的温暖。
炼器室外的禁制只对时盏开放。
她顺利的走了进去,站在美玉雕凿的莲台上。
七彩琉璃的蕴魂灯,高悬于头顶,散发着淡淡的光芒。
时盏将早就准备好的假货拿出来,再次做出详细的对比,确定外形无误,便开始解莲台上的护阵。
她只有十二个时辰。
莲台上的阵法并不困难,又或许是时盏如今阵法造诣太高,她花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解开了。
时盏运转灵力,飞身而起,小心取下蕴魂灯。
蕴魂灯外形像个葫芦,外表没有任何装饰雕刻,比寻常的灯足足大了几倍,灯中无芯,而是放着几十块拇指大小的头骨碎片,全都是司徒南的祖宗。
时盏还从来没见过这样供奉先祖的。
像她爹娘,死后尸身尘归尘土归土,埋在青剑宗的山上,与青山绿水共邻。而祠堂里,只需供奉一盏书写名字的长明灯。
时盏嘴里喃喃道:“抱歉抱歉,各位死去的老魔君抱歉……”
她一边说一边把头骨给扔进了假魂灯。
假魂灯放回原处,光芒再次亮起,哪怕凑近了也看不出任何分别。
时盏松了口气。
她掂了掂手里的真魂灯,挺大一个,沉甸甸的。
魂灯上闪烁着琉璃光彩,萦绕一股古朴雅拙的沉重质感,时盏都分辨不出这是什么材料炼制。
她翻过蕴魂灯的底座,忽然眼前一亮。
底部有个类似机关的黑色小搭扣,时盏好奇的轻轻一扳,只听“咔哒”一声轻响,底座打开,掉出一卷厚厚的书。
书页材质是某种兽皮,薄薄的、滑滑的,不知历经了多少岁月沉淀,也没有泛黄,看起来崭新如初。
时盏随意翻开,发现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那些字她全都不认识!
弯弯扭扭像蝌蚪又像符画,到了后面几页,字数逐渐稀少,甚至越来越潦草凌乱,像是有人在用笔狠狠往上撕扯乱划……
时盏不知觉入神,脑里忽然浮现了这些文字的立体图案,图案被黑气腐蚀,几欲吞没她的识海,耳膜嗡嗡嗡地想起乱七八糟的诡异呐喊。
“哈哈哈!”
“你不要走——”
“幽草……幽草……”
“嘻嘻,来呀,快过来呀。”
声音汇聚成黑色的漩涡,里面伸出一只白森森的骷髅手,想要将时盏的元神拉入其中。时盏眼前一片光怪陆离,内心惶恐至极,她狠狠咬破舌尖,痛苦地捂住耳朵。
过了好久,那些凄厉的、尖利的、伤感的声音慢慢消失。
时盏喘着粗气恢复神智。
她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炼器室的门外,左手拿着蕴魂灯,右手拿着兽皮书。
时盏脸色发白,弥漫着惊魂未定的恐惧和寒冷。
刚才.........
怎么回事?
心怦怦跳,仿佛想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缓了好一会儿。
时盏直觉这蕴魂灯里的书不对头,准备拿去找风长天询问。风长天博学多识,说不定认识这书中的文字。
她将蕴魂灯和那兽皮书全部扔进了储物袋,四下看了看,这才迅速转身离开。
时盏被兽皮书影响了心神,因此并未注意到她离开后,毒姥撕裂隐匿结界,从墙角缓缓走出。
毒姥激动万分,头上的肉瘤都因为她的喜悦而在发颤。
毒姥一直都讨厌无念宫的圣女。
比起映秋玉郎这些人,时盏简直让她恨之入骨。
这么多年来,时盏事事压她一头,她这个护法在无念宫越来越没有威信。好不容易抓了几个正道修士,准备拿来凌虐试药,都被时盏给搅黄了。
不枉她暗中寻找时盏的错处。
常在岸边走,哪有不湿鞋。
刚才她看到了什么?
时盏盗走了蕴魂灯!
竟然盗走了连魔君都不能触碰的蕴魂灯!那盏与无念宫并存近万年的蕴魂灯!
“时盏,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这一次,哪怕魔君再想维护,时盏也难逃一死!
想到时盏的下场,毒姥仰头大笑,干枯如树皮的脸堆积无数皱纹,笑声尖锐刺耳,仿佛利刃在铁片上刮擦。
“毒姥何事这般高兴?”
一道润朗的音色在身后响起。
毒姥止住笑声,回过头去。
但见那个宋据长身玉立在宫墙不远处,彬彬有礼朝她拢拳。
毒姥知道他。
此前时盏不还想把他给收为圣使么?
她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两下,语调怪异,“宋据,你无福当圣女的圣使了。”
白黎之方才走到玄霜宫门口,越想越觉得时盏有事瞒着。她说漏嘴了一个“炼”字,白黎之便来炼器室这边碰碰运气,没想到果然看见她匆匆离开的背影,以及黄雀在后的毒姥。
白黎之淡笑着问:“毒姥,此话怎讲?”
“因为,时盏今天必死无疑。”
时盏要死了,毒姥心里别提多高兴,不介意与别人一起分享喜悦。
白黎之心蓦地一沉。
他脑筋飞转,沉吟道:“毒姥,圣女可是犯了什么错?小人听闻,魔君对她十分宠爱,就算犯了天大的事,也罪不至死?”
连宋据这样新来无念宫的,都知道魔君对圣女宠爱。
毒姥更生气了。
她握着蛇头杖,厉声道:“她盗窃了无念宫的至宝,堂堂魔君,怎会包庇一只低贱的蝼蚁!”
白黎之不了解那位渡劫期魔君。
但经过他的打听,知晓魔君性子残酷冷血,光是他炼制的那张噬魂幡,就吞噬了无数人的生魂。
时盏啊时盏,你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去偷魔宫至宝?
“我这就去禀明魔君,这一次,我看时盏还能嚣张到几时!”毒姥狞笑说完,急不可耐地画出传送阵。
白黎之心头闪过无数念头,理智告诉他,此时应该躬身而退。可当他看见那传送阵的光圈亮起,嘴比心快,脱口而出:“毒姥!且慢!”
毒姥脏乱的白发拖在地上,她佝偻的背僵了僵。
“你还想说什么?”毒姥扭头,额上的肉瘤因为溃烂,流出了青白的浆液。
白黎之顶住出窍期修士的审视,尽量平缓了语气,轻笑着给出建议:“毒姥,小人知你与圣女素来不和,只是魔君偏爱圣女,这些年对你冷遇了许多。你贸然去告诉他,他未必会相信,依小人拙见,不如小人替你去向魔君禀告。这样一来,既能让魔君知道圣女干了什么坏事,又能让毒姥你置身事外,显得宽宏大量。”
毒姥差些都要颔首同意。
可她猛然想起来,这宋据跟时盏不清不楚,此事经他舌灿莲花,魔君还会降罪时盏吗?
“差些被你小子给忽悠了!”
毒姥隐含怒气,释放了点点威压,直将白黎之压得吐出一口血。
白黎之抬袖拭掉嘴角血迹,“小人怎敢糊弄毒姥您...........”
毒姥那双浑浊不清的苍老眼睛十分渗人,她直愣愣地看过来,仿佛看透了白黎之的心思,不阴不阳地问:“宋据,你该不会是想替圣女求情?”
白黎之没有说话。
他眼珠转来转去,正思忖着如何诡辩,就听毒姥阴测测地笑了起来,“要想我替圣女隐瞒,其实很简单……你,来给我做药人。”
一个自愿的、听话的药人。
白黎之脸色骤变。
毒姥酷爱用活人试药,没有人在她手底下能活过三天。
理智告诉他,走!转身就走!可又有一个声音说,不做药人,时盏必死无疑。
他自私自利一辈子,怎能为了个时盏身陷险境;可修为止步于此,活不了多久,不如答应毒姥好了……
不行!他死在毒姥手上,时盏根本都不会知道,她的事还是会被魔君知晓;他一路走来遭受过那么多折磨,不都没死吗?万一,这次他也死不了呢?
白黎之绷紧脸,拢在袖中的手死死握拳。
毒姥轻蔑一笑。
这种场面,她见太多了。每次她只要说出这句话,那些信誓旦旦的人全都偃旗息鼓,怕得要死。
她方才也就随口一说,压根儿没想过这个宋据能答应。
这天下间,谁敢自愿来做她毒姥的药人?
毒姥她拄着蛇头杖,弓着驼峰似的腰,转身便要踏入传送阵。
“好。”
毒姥一惊,她猛然回头,眯起了昏花的眼,以为自己听岔了,“你刚说什么?”
白黎之抬起头来。
细碎的两缕乌发垂下,遮掩住闪烁的眸光,眼底,压抑着晦暗与疯狂。
怎么办?他又想做一次赌徒了!
曾经,他拿命去赌南宫允的“死”;现在,又想拿命来赌时盏的“生”。
没办法,谁教他鬼迷心窍,偏偏就听进去了时盏的那句话——要想别人对你好,那么你就得先付出。
时盏,你会看见吗?
从此刻开始,我再多信一次,摈弃自私,尝试……为你付出。
白黎之缓缓闭了闭眼,握住腰间香囊,才不至于胆怯。
“毒姥,我说……我来做你的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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