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蝉蜕(3)

小说:官伎 作者:三春景
    不经意间, 红妃已经在撷芳园生活了十多年了,而成为新竹学舍的学童,过着预备官伎的生活也有五六年——也就是说,她即将结束自己的预备官伎生活, 成为真?正的‘官伎’。虽然这是早就心中有数的事?情, 但这一天?真?的快要来临, 红妃心里还是有着说不出的感受。

    夏日表演之后第二?日,学舍体谅学童前段时间的辛苦, 甚至为了排演节目连七夕节都没有放假, 特?意放了一日假。

    大?约卯正三刻时分, 红妃在床上翻了个身,睁开眼睛。这可比平常晚起了半个时辰, 可见即使是她这段时间都有被累到了筋骨, 以至于?强大?的生物钟都不起作用了!

    而她还算好的,侧头?看看同屋的孙惜惜, 她显然还睡的正香。

    红妃在快十岁时就搬出了师小怜的院子,来到撷芳园专门给学童住的小院。毕竟在官伎馆这种地方,一般也是有性.交易的,但另一边又要竭力维护‘预备官伎’们的名?声, 不能在她们正式入籍当值之前传出与男子有肌肤之亲的新闻。

    显然, 即使说的再好听, 官伎馆这种地方也有着和‘妓院’一样的风气,那就是拍卖初.夜。

    而官伎馆为了保证自己的姑娘是‘原装货’,这些细节地方是很注意的。或者说不注意也不行,因为预备官伎们往往没有那层膜做担保...学童们从小练习舞蹈,□□常有撕裂,按照此时的说法叫‘身子喜’被抓去。

    这一点?, 在长期的‘实践’过程中,大?家也是有了解的。

    这种情况下,红妃作为预备官伎,住在姐姐师小怜的院子里就很不合适了,毕竟这里常常有男人进进出出。

    轻手轻脚地起身,尽量不惊醒睡的正香的孙惜惜,换过一身家常衫子之后红妃就拿着梳子和头?绳走出了房间。

    坐在外边廊下,嘴里咬着头?绳梳头?,一下一下梳通头?发。她有一头?好头?发,本来就不错,又有甘露水护养,真?是又厚又密,摸上去仿佛是一泓秋水,水润凉滑。此时晨光中拿在手上,有莹莹生光之感。

    这样的好头?发平常没少让人艳羡,别的不说,至少今后省了用假发的

    事?儿...此时梳髻的风气虽不同于?唐朝常常发高?数尺,非用假发、义髻不可,但官伎女子所梳发髻常有格外繁复的,可不是人人都能靠真?发了事?。

    无论何时,都是有‘秃头?女孩’的,而且大?多数人的头?发或者稀疏,或者细软,总有这样那样的毛病。真?真?如同书里面?描写的美人那样,‘发长七尺,光可鉴人’云云,那才是稀缺资源。

    再有,大?概是生活环境不同,此时的女子秃发的情况比较少,可相对?的,发质就比现代女孩差的多了。

    这样厚密的一头?头?发,单凭自己的手都是不好摆弄的。索性红妃如今也没有什么‘正式场合’要应对?,便梳了一个家常包头?髻——头?发分成了前后中三区,前面?中分,然后往后梳起。中间区为一条总辫,绾成一个缵儿,后边则是打成四条小辫子,和前区的鬓发一样一条一条缠到缵儿上。

    最后用白?色盖头?包裹到发髻,红色发带固定住盖头?与发髻底部,于?脑后打结。

    盖头?既能防尘,又能装饰,朴实且精美,此时女子常见这样发式。

    梳好头?后,红妃便寻去茶房打水洗漱。此时就算是撷芳园的下仆也没有起床,只有守炉灶的人在。小阉奴打了一盆温水与红妃洗漱罢了,红妃嘱托他:“小哥儿拜你拜,若见楼外有卖花的过,替我叫住,我转身就来。”

    小阉奴答应了,红妃这才转身回院子放洗漱用品。

    放好洗漱用品,学童们的小院这才陆陆续续有人起床。她们这也算早的,撷芳园中要各处应酬的官伎睡得迟,且要晌午才起呢!

    孙惜惜坐在床上打呵欠,见红妃梳了家常髻,上身穿一件橘红色抹胸,一件对?襟窄袖桃粉色绫襦衣,浅交穿着,露出小片抹胸。下身一件牙白?色龟背暗纹白?绫裙子,四破三裥,用一条与上襦同色的系带在腰间当心系住,一截细腰实在晃眼。

    此时以苗条纤细为美,红妃她们有学舍和官伎馆管束,再加上年纪小,常年跳舞,几乎人人都是世俗意义上的纤弱美好。所以红妃身量纤细这一点?倒是不会让孙惜惜艳羡,只是孙惜惜还是觉得红妃和其他人不同。

    她们如今已经是学舍中最后一年了,同批学童年纪在十四到十六岁间(虚岁),很有些少女的样子,不再是当初的黄毛丫头?(至少按照此时的看法是如此)。只看脸的话,大?家装扮之后都是‘美人’,可要是看身体,却?还是让善才说是‘豆芽菜’。

    善才倒不是想让她们养出丰臀肥乳,这在此时可不是‘上流审美’。只是纤瘦与纤瘦也是不同的,有的人是干瘦,有的人却?是纤秾合度,仿佛是一朵花在枝头?,有可怜可爱的意味。

    这话只是说的话是很难理解的,但具体举例就很明?显了——红妃就是善才拎出来做例子的那个。红妃平常穿窄袖衣,偶尔露出一小截腕子,也是纤细优美的样子,仿佛那些书生诗词里写的‘红酥手’‘玉滴腕’都有了现实的参考,而不是他们遐想、夸张之语。

    别说是男子了,就是孙惜惜本人,见到红妃露出的雪白?腕子,也会下意识想要伸手摸一摸。

    官伎说是女乐,乐舞是立身之本,但优越的外在往往才是最大?的招牌也是真?的。所以不由得孙惜惜感叹红妃真?是老天?爷赏饭吃啊...索性红妃不知道她这个想法,若是知道只会摇头?。

    这可不是老天?爷赏饭吃,而是精心养护的结果。

    红妃天?□□美,这也是绝大?多数人,无论男女的天?性,不值得说。但她属于?少数很有行动?力的人,而现代社会又恰好是一个信息流通很通畅的时代,各种养护方法大?多可以公开查到,查不到的也可以去上课学。

    比如红妃就上过一个课,老师是一家娱乐公司出来的,原来是带练习生的导师。她当时上课主要教学生如何度过青春期——青春期对?于?练习生和偶像们都是一道坎儿,有的人过来之后再也没有少年时的那种灵动?,而有的人却?保留了那种难以用语言描摹的纤细挺拔。

    这其中有些只能看天?,但有些却?是可以人为影响的。

    饮食、作息,配合一些特?殊的锻炼、保养品,还有仪态培养什么的,尽量让自己不要被青春fat打倒。

    其实红妃还好,她才虚岁十四岁,这年头?的饮食又不存在催熟少年少女的添加剂,根

    本没到真?正‘青春关’的时候,只能说是站在‘门口’了。但她确实未雨绸缪地用到了上辈子所学,整个执行过程很辛苦,或者说任何需要持之以恒的事?情都辛苦,更何况这是为了‘美’...美丽从来都不简单。

    从效果来看还是很好的...当然,也得感谢甘露水,不然就算有效果,效果也不会这么明?显。

    和她同批的学童,年纪小的也是十四岁(虚岁),年纪大?的是十六岁(虚岁),这就是中学生的年纪。这个年纪真?要说的话,若不是发育比较迟,也是实打实的青春期了。青春期这种存在既美好,又讨厌!如果不顺利的话,发胖、痘痘等问题是会跟着来的!

    这段时间,学舍和官伎馆都把她们看的很严,饮食上再慎重不过,生怕一不小心就坏了‘成色’...从这个角度来看,她们确实是‘商品’没错了。

    但即使是如此,青春期该有的一些小问题依旧存在,只是相对?没那么严重罢了——如果青春的‘小问题’真?那么容易解决,红妃上辈子身边也不会有那么多哭叽叽的女同学了。

    像是孙惜惜,她今年开始就有了痘痘的问题,虽不算特?别严重,但却?是为此日日敷药呢。还有花柔奴,她比红妃大?半岁,最近个头?不长,体重却?是一点?儿一点?儿往上压(其实也没长胖太?多,但她整个人有了一种‘发壮’的感觉,这可是个很不好的信号)!

    “你平日这时不是该去练舞了么?”孙惜惜一见红妃的装扮就知道她不是要去练舞的样子,虽然也很朴素,却?是要出门的打扮。

    红妃稍稍整理了一下衣襟,对?着镜子在耳边戴了一对?水滴玉坠儿,却?没有没有化妆,就这样素白?着一张脸,起身要往外走:“今日要去孟待诏处取琴,上午的功课就省了!”

    孟待诏真?名?孟思故,是一名?斫琴师。而所谓‘待诏’,则是时人对?匠人的流行称谓,凡是技艺好的都可敬称‘待诏’,就像医术高?的大?夫都称呼‘太?医’一样。不过孟思故这不是单纯的敬称,他确实是斫琴名?家,曾为皇后制过琴。

    孟思故不只是善斫琴,也擅长抚琴,偶尔以乐工身份参加宫

    中乐演,对?于?女乐来说是‘自己人’。

    撷芳园就和他有着长期合作关系,撷芳园的大?小娘子们,若有需要琴的,看不上乐器行的大?路货,往往就会找他定制。

    红妃在学舍学习期间,乐器选了‘嵇琴’,其实就是二?胡的‘祖宗’。之所以选这个,自然是仗着有上辈子的底子。她想要更多时间投入到舞蹈中,无意在别的地方花太?多精力,选这个也算是一种投机取巧。

    嵇琴在此时还是一种比较少见的乐器,据传嵇琴是唐朝才传到中原的胡乐,那时称之为‘奚琴’。相比起钟、鼓、罄等打击乐器,琴、筝、琵琶等弹拨乐器,笙、笛、箫等吹奏乐器,这种擦弦乐器在华夏的历史?就短多了。

    而至于?如今,不知是谁传说奚琴乃嵇康始作,所以才更名?‘嵇琴’。

    这种乐器说是二?胡的祖先,其实和二?胡差的很远。不过好歹也初步具有了二?胡的一些特?点?,相比起最初的奚琴,弓弦改竹片为马尾,琴弦有两根...而且这时也有了演奏技艺很高?的嵇琴演奏家,所以小众归小众,红妃在学舍还不至于?找不到人教这种乐器。

    而且小众的乐器有一点?好,那就是很少有逼格低的。这又和清朝、民?国时期,二?□□让人联想到瞎子、乞丐等流浪艺人不同了——红妃对?二?胡很喜欢,她学二?胡的时候这类偏见也几乎没有了,这既是因为时代不同了,也是因为二?胡本身在不断发展。

    作为女乐,演奏的乐器不说大?众还是小众,太?‘土气’却?是不行的。这一点?,哪怕她们自己不在意,学舍和官伎馆也会阻止她们。不然真?学个‘莲花落’之类,将来怎么表演?

    此时的‘嵇琴’肯定是不能满足红妃的,如果没有拉过二?胡也就算了,她过去明?明?是拉过现代二?胡的,如今哪能忍这个!这还不是形制不同的问题,而是此时嵇琴的表现力等方面?都远不如二?胡。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所以红妃从学琴起就想找匠人定做一把‘二?胡’,这个时候姐姐师小怜介绍了孟思故给红妃。虽然孟思故一般制的是古琴,但此时很多匠人都有‘跨

    专业’的现象,孟思故平常也会制别的乐器。

    红妃会拉二?胡不代表她会制造二?胡,但她好歹拉了那么多年琴,对?二?胡的构造肯定是很清楚的。所以设计图、设计要求都说的很清楚、很细节,之后她就得到了一把‘算是能用’的二?胡。

    没办法,这不是孟思故技艺不行,而是现实情况如此。就是红妃上辈子,乐器厂的工匠也有技艺高?低,第一次制琴的人能制出一把能用的二?胡,这已经是孟思故本身技艺好的表现了。

    而随着红妃手感恢复,原来的二?胡已经不够用了,所以她向孟思故订了一把新琴。

    招呼了孙惜惜一声,红妃就往外走出去了。经过茶房时,果然见小阉奴站在门首道:“师小娘子,卖花儿的在哩!”

    红妃谢了一声,往外走去,果然见一个小男孩提着一个马头?篮等着,旁边已经有人在挑花了。官伎馆这边总少不了卖花的,但大?家都知道这个时间点?官伎馆的娘子们都在睡觉,所以叫卖鲜花的往往要到快中午的时候才来。

    这时经过官伎馆的,不是做官伎馆的生意,而是预备着卖其他人的。

    如今簪花是一种风俗,可不只是年轻女子簪花,男子、老人、小孩都是簪花、佩花的,再加上时下有瓶中插花之俗,所以这生意到处做得。

    卖花的孩子见到红妃,知她是主顾,连忙让了让。红妃近得花篮看,别看是提篮人的生意,花却?是很齐全的,夏季正当时的牡丹、茉莉、玫瑰、蔷薇、赛金花、芍药、金茎花、石榴花...都能见到。

    红妃要了两朵粉色芍药、两朵红色石榴、三五朵白?色茉莉扎成的小束花,当面?簪在包头?髻红色发带下。又要了三支带长茎的荷花,一支半开,两支还是花苞,见蜀葵也开的正好,也抽了两支,道:“小哥儿一发算钱。”

    此时生花对?于?小民?来说并不便宜(所以才有像生花的市场),卖花的孩子笑嘻嘻道:“娘子簪的好花!正好四十个钱!”

    此时生花若是名?品,如姚黄魏紫,哪怕是插戴的鲜切花,也卖的极昂贵,有一贯钱一朵的。不过大?街上提篮人的营生,没有那样的本钱,都是普通花卉,

    两三文钱、三五文钱一朵也就是了。

    然而饶是如此,红妃随手买些花也是城中散工两顿饭钱了!难怪上回听孙惜惜算账说,东京城中百样营生都是流水价的钱,只说小小的卖花,一家均算也有一百钱罢,东京城百万人,便是一万贯。

    这当然是夸张的说法,百万丁口和百万户口是两回事?,但也看出东京市民?在花上舍得花钱。

    红妃回了账,抱着花往一边扇子巷去了。

    去时耳边各种叫卖声很零星,显然此时的北桃花洞还不是热闹的时候,和城中别处大?有不同——北桃花洞的繁华在于?二?三十家官伎馆,以至于?半个坊市内的‘作息’都几乎是跟着官伎馆转的。

    红妃这辈子从小生活在北桃花洞这方寸之地,对?这里再熟悉不过。整个北桃花洞是一个长方形,中间与南桃花洞以宜春门大?街隔开,而北桃花洞内部则是由一横三竖,‘卅’字形街道分割。

    一横是‘杨柳街’,以大?街两边遍植杨柳为名?,当心一竖则是‘桃花洞北街’,这个‘十字’是主街,二?十多家官伎馆也在主街上夹杂分布。至于?两边的两竖,那就是四条巷子了,临街地方也是大?大?小小的商铺。

    而就在北桃花洞不大?不小的区域内,几乎全是做生意的,铺子安插的比别处都要紧凑一些。除了官伎馆外,还有许许多多的酒楼、茶坊、点?心铺、饮子店、胭脂铺、银楼、裁缝铺、牙行、浴堂、骨董店、绸缎庄、家具行、文具店、书铺、乐器行、香料铺等等等等,总有数百家罢!

    撷芳园在杨柳街底部,旁边往里正是扇子巷,据说早年这里还没有官伎馆时整条巷子都是做扇子的。如今这里也有扇子店,但这条巷子里最多的还是各种家庭学舍——别看外面?没有挂招牌,生活在桃花洞的人都知道,许多艺人年老之后以授艺为生,大?半聚居于?此。租赁的房子既可自家住,也能用作教室。

    官伎内部有新竹学舍可以培养预备官伎没错,但离开学舍之后,很多上进的官伎并不会停止学习,挤出时间在此学艺的也有不少。另外,南桃花洞的私妓也有学艺的需求,其中一部分私妓人家的鸨

    母、干爹也会送天?资好的女孩子来此学艺(大?概是北桃花洞这边多是官伎,自忖技艺高?的老艺人也更多在此开门授徒)。

    红妃才走进扇子巷,就隐隐约约听见了乐器演奏声、唱吟声,这和巷子外面?生意人都打不起精神来的景象完全不同。

    孟思故就住在扇子巷,红妃熟门熟路地往里拐,见到一扇黑油门半开,走过去看了看,果然是孟思故正在试琴。

    孟思故是个四十岁出头?的中年男子,说是乐工,更像是个文士。而且他本人信佛,平素吃斋养生、修身养性,只是没有剃度出家而已,这更在他身上添了几分静气。

    他见是红妃在门首站着,知晓她是为什么来,微笑着点?了点?头?:“进来罢——小五,将前两日完工的嵇琴取来。”

    小五是孟思故新收的小徒弟,十分机灵,不一会儿就抱着一个大?盒子出来了。

    红妃将手上抱着的荷花和蜀葵递给孟思故:“烦待诏了,三两枝花外头?来的,我见得可爱,待诏好去插瓶。”

    因为是相熟之人,称得上是忘年交的孟思故对?着红妃无一点?儿客套,自顾自便寻来插瓶,摆弄生花供佛去了。至于?新琴,红妃自己看就是了——取出大?盒子中和自己记忆中二?胡一般无二?的‘嵇琴’,红妃也是有些期待的。

    虽然她对?二?胡的热情完全无法和舞蹈相比,但她在这上面?也是花了心思的...即使她钻研乐器、唱歌很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补强舞蹈。

    学过舞蹈的都应该听说过类似的理论,对?于?音乐的感觉可以决定一个舞者的上限!所以一些专业的舞蹈学院常常有安排音乐课,并尝试着让孩子们学唱歌、表演音乐剧什么的。

    红妃拿起弓子仔细打量——弓杆是老红竹,弹性强、粗细均匀。而弓弦是一束白?色的马尾毛,择选青壮年马匹马尾而来。马尾毛表面?的鳞片与其他动?物毛发的鳞片相比摩擦性更好,用了松香之后还会增加这种摩擦性。

    还有胡琴本身,琴筒(其实就是共鸣箱)是老红木制成...说实在的,红妃上辈子用的那把二?胡还是缅酸枝的,可比不上这老红木!一般用老红木的,都是演奏级了

    。

    老红木经过数年的自然阴干,失去了水分,保证了制成乐器后不会因为含水量变化而开裂、变形。也是好在老红木是此时高?档家具的用料,而木料在制成家具前也常见阴干的,所以这材料得来并不算难。

    老红木的琴筒是后世常见的六角横截面?,无论外部还是内部都是波浪状,这样在外形更加饱满美观的同时,也增加了共鸣箱内部空间,无形之中扩大?了共鸣效果。

    还有琴筒后方滤音、传音的琴窗,裹着琴筒的琴皮(就是平常看见的那层蟒蛇皮,那是真?蟒蛇皮,直到红妃上辈子时也没有人工生产的替代品)等等,每一处都是按照红妃记忆中的样子来的。

    红妃调了调琴轴,定了音,又给擦了松香,这才上手去拉琴。自然流泻出的音律表现力很强,就着这手感红妃拉了平常用来练习的《孤星独吟》。

    这是电视剧《风云》中雄霸见到无名?时,无名?所拉的曲子,红妃第一次听到就很喜欢,学会之后一直自作练习曲来着。

    曲子是现代的曲子没错,但具体到这曲《孤星独吟》却?是古风曲,而且不论什么时代,对?音律美的感受是一样的,就在红妃拉曲时,原本在小佛像前供花的孟思故也怔住了。

    二?胡之声本就天?然有一种哀戚,再加上也能奏慷慨之声,演奏这曲《孤星独吟》确实恰如其会。既有江湖子弟江湖老的豪迈,又有高?处不胜寒的寂寞,情之所极,至于?潸然泪下!

    一曲罢,不知什么时候隔壁教唱的声音也停了,红妃抬头?正看到两个搭着□□看过来的人,一老一少,老的那个是老师,少的那个是弟子。做弟子的眼睛很亮,问道:“小娘子拉的什么琴,怎得从未见过?”

    “是嵇琴,请孟待诏特?意制的。”古时候乐器根本不可能做到现代乐器那样形制统一,一样乐器有着这样那样的不同再正常不过。一些人根据自身的需求做出修改也常见,如果改出来效果好,自此传播开,未来成为‘正统’也不是不可能。

    “嵇琴是恁般吗?”说话的人似乎自己也有些把不准,但也没有继续纠结这个,而是新的问题冒了出来:“方才小娘子拉的什

    么曲?”

    “听一路歧人拉过,只说是信手而来,无名?,且叫它《无名?曲》就是。”红妃只能如此说,说过之后那边的小弟子隔着墙说了几声‘妙音、妙音’,这才下了墙去。

    “琴虽是我亲手所制,却?是未曾想到...”孟思故这个制琴的人也没有想到这把琴拉起曲子来表现力出色到这个程度。他自己制琴时肯定是试过音色的,但一来他并不擅长嵇琴,二?来他对?红妃请他造的‘新式嵇琴’更不了解,真?正的演奏效果总是没那么清楚的。

    和孟思故的心情不同,红妃是非常惊异的...他惊异于?孟思故凭直觉做出了一把这样好的二?胡!

    别看红妃对?二?胡的构造,各个技术要点?了如指掌,但只是知道这些是制不出好琴的!就算不说匠人本身需要这方面?的经验了,就说制作工艺本身,那也是乐器厂一代一代慢慢试验出来的——形制是固定的没错,但其他的呢?

    别的不说,就比如一把二?胡的厚薄,是越厚越好吗?还是越薄越好?都不是,它有一个分寸,而且这分寸具体到每一把琴身上,根据材料等方面?的不同也有微妙差异。而其中的把握,要靠数代积累的工艺。

    红妃对?这方面?了解也不多,所以只能靠孟思故自己摸索。

    红妃自己也不是专业的二?胡演奏者,要说摸过什么顶级好琴那也是没有的。但就她有限的经验,这把新琴不差她上辈子拉的那把上海民?族乐器一厂的缅酸枝琴。那把琴够不上演奏级,也是演奏级以下的中高?档了!

    在此时能得到一把这样的琴已经是期望值以上了!

    孟思故也是极通音律之人,叹息道:“‘新声含尽古今情。曲终人不散,江上数峰青’,可见是真?...如今制得此琴,也不枉殚精竭虑一回了。”

    请孟思故出手制琴并不便宜,像红妃这样特?制的还得加价(此时的乐器行价,若是古时流传下来的,价格是不好说的,属于?上不封顶的商品。而当世匠人所制,名?家所作、价极高?者有几十贯、百贯的,而除此之外,像是一把月琴,十贯以上就能得到质量优良的了)。

    红妃当初和孟思故说好的价钱是八十贯,

    这个价钱对?的上孟思故的身价,但孟思故在这把琴上花的心血可比平常的定制琴多的多!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在琢磨这把琴的分寸细节,这方面?他甚至没有可参考的,只能自己慢慢试!

    而之所以答应这样一宗活儿,与其说是为了报酬,还不如说是孟思故自己对?此有兴趣。他之前已经为红妃制过一把二?胡了,只不过因为是第一把,没有经验,也没有太?多时间琢磨,成品有些不尽如人意(对?比市面?上的嵇琴表现力已经很可以了,只是孟思故能感觉到,红妃托他制的这种嵇琴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如今听红妃一曲,确定自己的猜测一点?儿没错,孟思故这才觉不枉自己辛苦一场。

    “佳琴妙音!当得一贺!”孟思故满意了也就不在意别的了,只让小五取来茶具亲自给红妃烹茶。他性格一贯如此,相交得来的人是不会在乎对?方的身份、年龄、性别的。别说是如今了,就是三年前第一次找他制琴时的红妃,他也是‘以友相会’的。

    烹茶时孟思故问红妃:“金鳞本非池中物...娘子你今后必是前程远大?,带携这把琴也留名?,此时该取个名?才是。”

    红妃摸了摸弓子,想了想:“一曲肝肠断,天?涯何处觅知音...此琴有‘肝肠寸断’之音,以‘断肠’为名?也好。”

    “妙啊!”孟思故很喜欢红妃的说法,乍闻二?胡琴音他也不知道如何形容,红妃这一说让他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当下也不烹茶了,让小五取来刻刀,便在琴身上刻下‘一曲肝肠断,天?涯何处觅知音’一句,旁边又以古篆字刻下‘断肠’二?字。

    一阵‘悉悉索索’声后,孟思故吹去木屑,字迹婉然。

    红妃就是这样捧着装‘断肠’的盒子回的撷芳园,而她回去时正是午前,撷芳园已经忙碌起来了。下仆们都在打扫卫生,为后院各处送水送东西,外账房在和一些回账的商人算账,内账房则是在算馆中官伎与官伎馆的分账......

    红妃先回了小院,孙惜惜此时正热的不行,数了钱要让外头?经过的小阉奴跑腿买些饮子来。见红妃怀中抱着个大?盒子,视线便挪了过来:“这是孟待诏制的琴?

    ”

    孙惜惜知道红妃学嵇琴,平常也见过红妃练习,承认那种经过改良后的嵇琴非常好听、非常特?别,但她对?此没有太?大?好奇心。摇摇头?后又缩回了房间,房中属于?她的那张书案上铺着画纸,刚刚她显然在练习作画。

    对?红妃、孙惜惜她们这些学童来说,过去在新竹学舍的五六年,所学的东西真?可以说是又多又杂!除了女乐的看家本领跳舞、唱歌、乐器外,还有很多别的项目,譬如吟诗作画、下棋烹茶、点?香插花、游戏化妆等等,这些都被纳入了红妃她们的学习内容。

    跳舞、唱歌、乐器一般需要主修一门,辅修两门,当然,若有余力,三门齐头?并进也随意。至于?其他的,就按照各自情况或者深入钻研,或者浅尝辄止——简单来说,舞乐是所有官伎的根本,而其他的则可以成为区分自己和其他人的‘特?点?’。

    当然,若是舞乐根本足够厉害,本身就成为招牌,不需要其他的东西来增光添彩,那也没什么问题,只不过这样的人注定只能是极少数。

    像孙惜惜对?自己就没有这样的自信,所以选择在作画上下大?功夫...这也是在为未来‘立人设’做准备了。

    孙惜惜重新动?笔练习画画,只是这会儿红妃回来了,总得擦擦汗、收拾收拾,就算注意了不弄出大?动?静,也还是让孙惜惜有些静不下心来。她侧过头?见红妃正就着刚刚打来的一盆井水擦脸,因为没化妆的关系,只擦过两遍便干干净净——墨色的眉、鲜红的嘴,落在比她笔下画纸更加素白?的脸上,孙惜惜一下便怔住了。

    红妃擦洗过后便歪在床上,似乎全无仪态,却?偏偏让旁边觑着的孙惜惜说不出不好来。像是山野间一株开的极美的花木,和盆瓮里的花木姿态不同,但谁又能说那是错的、那是不美的呢?

    孙惜惜看着红妃紧接着又拿出了原本就搁在枕边的一本书,似乎是新出的文集?总之很快红妃就看入了神,一种闺阁读书的情趣自然就生出来了——这就是美人的好处,无论做什么都像是画一样。

    而对?于?孙惜惜本人来说,她倒是没有立刻注意到这个。看着读书的红妃她更多是纯粹的心情复杂...红妃不只是舞乐本行在学舍中首屈一指,书也读的最好,似乎无论什么事?她都可以轻松做好一样。而她只是想做好一件事?,已经是千难万难了!这种情况下,哪怕是朋友,心情也很难保持完全正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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