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三十, 南北商行盘账。下午, 大掌柜顾九承与掌管物料的主事陈八荣来到白云寺面见萧湛。
“我的手书?”萧湛哂然一笑, “陈八荣会犯这样的错误, 我尚可理解, 怎么你也犯起糊涂来?”
顾九承与陈八荣对视一眼, 纷纷从彼此眼中看出惊骇来。
顾九承神色肃然:“主子,您还是先看过了再说。”
他郑重的语气, 重视的态度让萧湛立直了脊背, 伸手接过他奉上的纸笺。
纸是他惯用的丝宣,纸上笔锋挺健, 分明是他的字迹,不仅仅是像,简直就是一模一样,点捺钩画没有一处不一样, 竟然连他平日写字的小习惯都模仿到了精髓。若非他知道自己没写过,恐怕也会认为这是出自他手。
“说说吧。”萧湛正色凝神,“当时的具体情况。”
“是。”陈八荣心头沉重, 毕竟货是从他手上丢的, 便仔仔细细回忆起那天的事情来:“……一个小姑娘,十二三岁模样,圆圆的杏眼, 雪白的皮肤, 容貌万中无一, 娇滴滴、冷冰冰, 老练精明,花团锦簇……明天便是跟她约好再次来取玉石原料的日子。”
又好看又难缠,斜眼看人的样子,跟人说话理所当然的语气,跟主子有五六分的像,给他留的印象太深刻了。
陈八荣忐忑不安地汇报完了,半晌没听到主子说话,便惴惴抬起头来,见主子凝重的神色已消失不见,脸色不仅和软嘴角还噙了一丝微笑,顿觉万分惊诧。
“真没想到……”萧湛低低的笑,笑容暖若春风。
她的胆子怎么这么大!
身边竟然藏了这样一个人。
这么短的时间就能想出这么个主意,怪不得敢拒绝他的帮助。
“我知道是谁了,的确不是你的错。”萧湛和颜悦色地吩咐,“控制京城的玉石原料,全部屯起来,一块也不要朝外卖,谁出面都不行。”
他想了想,又交代了几句:“若她明天来提货,不要与她闹翻,你只管好生接待,就当她拿的的确是我的手书般处理。只是玉料不要给她,也不许拒绝,只一味拖着便是。”
陈八荣如蒙大赦,躬身退去。
次日便是六日之期,江令宛如约来取玉石原料,陈八荣恭恭敬敬、客客气气:“东家吩咐我们盘一盘玉石原料的库存,盘货期间,暂不对外出售。”
竟然这样不凑巧!
江令宛便问他:“盘货需要多久?”
“少则两三日,多则四五日,总归需要几天时间的。”
陈八荣既然能做到这个位子,眼明心快自不必说,萧湛前后反差巨大的态度无不证明这小姑娘来历非凡,不是他能得罪的起的,所以江令宛的问话,他回答的不太确定却又让人挑不出错来,真是滴水不漏。
“那我过几日再来。”
然而,没等到江令宛再次来南北商行,一个让玉石行当抖三抖的消息就传进了她的耳中。
外面盛传,说南北商行的行主商行的行主打算不再零星给供货,准备专门供给盈玉堂杜家,然后让其他人都从盈玉堂拿货。
也就是说,以后盈玉堂会垄断玉石原料,其他玉铺若想拿到玉料,全要看盈玉堂的脸色行事。
联想到近日波澜不断的玉石市场,还有南北商行说要盘货的举动,江令宛觉得这消息绝不是空穴来风。
若传闻成真,那玲珑玉坊以后怕是更艰难。
江令宛与梅雪娘俱不敢懈怠,时刻关注着市面上的风吹草动,江令宛又交代柳絮,紧紧盯着盈玉堂的几位掌事人。
接下来一段时间,玉雕件的价一涨再涨,几乎是一天一个价,短短几天便翻了两倍,只因原料停售,各玉石铺子的库存都被消耗完了,没有新的玉雕件上市。
就在各玉石铺子都吃紧的时候,盈玉堂突然上了一批新玉雕,而柳絮也带来了有用的消息:“……打听到这次盈玉堂的玉石原料是二老爷采购回来的,二老爷名叫杜腾,人称杜老二,我跟踪了杜腾几日,发现他最近半个月,每隔一天便会去一次清音小筑。每次去的时间都很固定,路线却不尽相同。”
“不过他每次去之前,都会先去钱庄,然后再七拐八拐,由杜家的大车换成不起眼的小车,从后门光顾清音小筑。好像是知道有人跟踪要把人甩掉一样。”
江令宛一听就明白,杜腾八成是拿到了南北商行的玉石供应,传闻有一部分是真的,却又不完全是。
若真的让盈玉堂垄断,杜腾现在只会高调宣布,恨不能满城皆知,绝不会这样神神秘秘。
他分明是知道了拿玉石的途径,却又怕同行知晓,来分一杯羹,便这样鬼鬼祟祟的。
能让杜腾这样谨小慎微的,恐怕不是旁人,而是主子。
江令宛目光一闪,心里有了打算:“杜腾是昨天去清音小筑的?”
“是的。”柳絮道,“今天他不会去,下次去便是明天。”
“明天便是休沐,我们去一趟清音小筑。”
第二天,江令宛早早在清音小筑后门等着,不一会杜腾果然露了面。
这个杜腾,能跟萧湛做生意,如今又攀上了主子,的确有几分本事。
主子跟前世一样,深居浅出,等闲不出来见人。她想早点接近主子,提醒他以后会遇到危险,凭主子的机警,他一定可以避开前世的祸事。
这一次,她模仿主子的笔迹去骗玉石,其实也是想打草惊蛇,让主子露面。
没想到事情会闹这么大。
不管怎样,主子总归是露面了,她最初的目的也达到了。
“杜二当家。”江令宛拱着手,笑容满面迎上杜腾,“许久不见,二当家风采更胜昔日,却不知是否对我还有印象?”
杜腾先是一愣,接着哈哈一笑,十分爽朗:“原来是你这位仙女小朋友,我们上次在这里见过,你今日想玩什么,只管记在我杜老二账上。我今日约了人,改日再找你来玩。”
“二当家约的是南北商行的人吧?”江令宛开门见山道,“实不相瞒,我今日也是为此人而来,只是苦于没有门路。二当家古道热肠,劳烦带我一带,我江令宛记着您的情,他日必有厚报。”
哎呦,小姑奶奶,我怎么敢让您报答?萧五爷可说了,只要我今天把您领进去,以后玉石原料就会照常供给我。
我盼啊望啊,脖子都抻长了,可算把您盼来了。
杜老二心里欢喜,面上却还有做出不愿意的样子:“这……”
江令宛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我们朋友一场,一回生,二回熟,二当家该不会连这么个忙都不愿意帮吧?”
“倒不是我不愿意,对方来头大,贸然带人进去,若是惹恼了他,我这……”
“二当家只管带我进去,若他怪罪,我一力承担,绝不让二当家承担分毫。”
杜老二无话可说了:“也罢,为了朋友,两肋插刀,我便带你走这一遭。”
进了院子,杜老二让江令宛稍等,自己屁颠屁颠进正房去了。
“五爷。”他未语先笑,一脸谄媚,“人带来了,以后我杜老二就要仰仗您照顾了。”
萧湛对他的表现很满意,奖赏也十分阔绰:“你去找陈八荣,就说我同意了,以后给你的货价再让一个点。”
“哎呦,不敢,不敢。”杜老二忙道,“您这次出手,封锁了整个玉石行当,只有我杜老二能拿到货,给我涨了大面子了。我那几个侄儿,现在见到我,二叔长二叔短,好不恭敬,哪还有从前的嚣张气焰。”
“得您这样大的恩惠,我若再分您的利,让我那几个侄儿多赚钱,那我杜老二还是个人吗?”杜老二笑得谦卑恭顺:“我虽不够聪明,但亲疏远近还是分得清的。”
这是要牢牢抱住萧湛的大腿不放了。
萧湛心情不错,摆了摆手:“去吧。”
“是。”杜老二笑呵呵,又屁颠屁颠地出去了。
见了江令宛,笑成了一朵花:“好事,好事,里头那位不怪罪,让您进去呢。”
回回见了您,都有天大的好事发生,您是我姑奶奶,亲姑奶奶。
他笑得见牙不见眼,但他的亲姑奶奶江令宛却紧张的手里冒汗,马上就要见到主子了,她该怎么给主子留下深刻的印象,好为以后的来往做准备、该如何取得主子的好感,拿到玉石原料的供应。
这些问题在她脑中盘旋,最让她心头砰砰跳的,则是她终于要知道主子长什么样了。
她摸了摸发髻,整了整衣襟,微微扬起唇角,让自己勾出一个漂亮亲切又不失得体端庄的笑容,稳步进了屋。
室内静悄悄的,染着上好的龙涎香,临窗一张大炕,上面放着炕桌,炕桌上摆放着棋盘,一名身姿挺拔、宽肩窄腰男子背对着门坐在炕上,一手执黑,一手执白,正与自己对弈。
江令宛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重生之后,还从未像现在这样不能自抑过,紧张、期待、激动、高兴……种种情绪交织,让她眼眶有些发热。
主子是她的主子、贵人、亲人、保护伞,前半生她命运多舛,遇到主子之后她生活顺遂,事事如意,活得潇洒恣意,肆意妄为。
江令宛强迫自己压下种种情绪,抬脚朝那人身边走,而那个人听到她的脚步声转过头来。
桃花眼,斜剑眉,鼻若悬胆,面如冠玉,双眸墨玉寒潭般深邃,内敛雍容,气度沉稳。
“五舅舅!”江令宛瞳孔微缩,低低一声惊呼,“怎么是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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