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江令宛是要把桃叶远远卖出去的,话到嘴边又改了:“我眼里不揉沙子,容不得背叛过我的人。等桃叶身子好一些了,就让她离开侯府吧,她是嫁人也好,到别人家里为奴为婢也罢,我不会再管。”
罢了,就当一次还清奶娘两世的恩情吧。
奶娘双唇哆嗦,抖了半天最终没说出一个字。
江令宛信守承诺,答应奶娘的都做到了。
桃叶离开侯府的那天早上,奶娘跪在她门前,给她磕了三个头,然后就跟桃叶一起离开了江家。
江令宛没有挽留,能做的,她都做了,她已经不欠这对母女什么了。
……
在何娉芳的施压下,江伯臣对冤枉江令宛的事表示了深切的悔意,为补偿江令宛,他亲自来了一趟永恬居,送了一刀上好的澄心堂纸给她,又拿出两千两银票给她做体己。
江令宛高高兴兴地接了:“父亲您太疼我了,等我以后长大了,也会好好孝敬您的。”
江伯臣笑眯眯如真正的慈父:“好孩子,只要你好就行了,不要为为父担心。”
小姑奶奶,不指望你孝敬,你不来讹诈你父亲我,就是你最大的孝心了。
“你姐姐经书抄完了,你也把手里的事拢一拢,后天就去上学吧。这次请假这么久,你们姊妹的功课都耽误了。”
“好的,父亲。”江令宛乖巧地应了,心想太好了,总算可以正大光明地出门去见母亲了。
就是没能把柳絮招到身边来,可惜可惜。她这么早对桃叶出手,其实是想给柳絮腾位置来着。
才叹了没一会,竹枝来报:“有个叫柳絮的姑娘,要见小姐。”
“把她带进来。”江令宛展颜一笑,只觉人逢喜事精神爽,事事顺心,想什么来什么了。
柳絮进门行礼,不同于上次的福身,这次她进门就跪,对着江令宛大拜。
若非认主投靠,绝不必行这样的大礼。
江令宛让她起来,和颜悦色地问她:“你是想通了,决定到我身边来做事了吗?”
柳絮不起身,不抬头,反而再次拜下去:“承蒙小姐看得起,愿意用柳絮,是柳絮三生有幸。只是柳絮有一事想请小姐帮忙,若小姐能帮柳絮渡过难关,柳絮愿意卖身为奴,此生效忠小姐,绝无二心。”
江令宛沉吟了一下。
其实她对柳絮并不了解,前世柳絮并不是她的丫鬟,而是永平侯府的下人,是碰巧拨到她身边服侍的。当时柳絮只不过是个干粗活的下等婢女,她沉默寡言,平时几乎没什么存在感。
后来柳絮舍命护主,江令宛很感动也很后悔,早知身边有如此忠心的之人,就该好好地重用才是。柳絮临终前,江令宛问她有什么心愿,家里还有什么人,她说家里人全死光了,她没什么心愿。
江令宛想了想,说:“先把你遇到的困难说给我听听。”
柳絮见江令宛沉默不语,还以为她不愿意帮忙,听了这话顿觉看到了希望:“我有一个弟弟叫柳直,三年前,我的家乡发洪水,我带着弟弟外出要饭,不幸路上走散。这几年我辗转各地,一直在打听弟弟的下落。”
江令宛点了点头,怪不得她宁愿做低等杂役帮工都不愿意进府,原来是为了寻找弟弟。
“前几天有个朋友来找我,说看到一个男孩,年纪、相貌、口音、特征都跟我弟弟对得上号,那个地方我进不去,我就让那个朋友帮忙给我弟弟带了口信,请他想办法出来见我一面。”
“我那位朋友说,那个男孩子听到我的名字立刻就说我是他姐姐,他也说他就是柳直。我们约好五天后在大泊湖边见面,不料他因为找到了我太过激动,夜里睡不着,白天走神做错了事,被主家惩罚,第二天就病了,根本起不了床。”
柳絮一向稳重,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她表情冷静,声音沉着,若非她胸膛起伏不定,双臂偶有颤抖,江令宛几乎怀疑她是在说别人的事。
柳絮继续说:“他的主家并不用心给他治病,见他病的严重,就不想给他治了。听说他现在连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若非逼到走投无路,柳絮也不会来找自己吧。
江令宛说:“你是想让我帮你把弟弟赎出来吗?”
“不。”柳絮苦笑:“我弟弟所在的那个地方,想赎身十分不易。我还未给小姐出过一丝一毫的力气,怎么敢提出这样厚颜无耻的要求。”
柳絮很快收起悲苦的表情,稳住了心神:“我想请小姐帮忙请个大夫给我弟弟治病,我身份低微,无法到我弟弟身边去,请小姐帮忙派个管事带着大夫走一趟。”
江令宛笑了笑:“这很简单,不必派什么管事,我亲自跟你一起去。”
柳絮忙道:“小姐,您别急着答应,先听我把话说完再决定,我弟弟所在的地方……”
“你弟弟所在的地方十分不体面。”江令宛一语中的:“他是不是在象姑馆?”
柳絮猛然抬头,十分震惊。
她弟弟的确在象姑馆,象姑馆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江令宛一个娇滴滴的千金小姐,怎么会知道那种地方,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说出这几个字。
就是柳絮这种在市井摸爬滚打多年的人提起的时候都羞于启齿,她怎么能这样毫无遮拦就说出来。
而且,她又是怎么知道我的弟弟是在象姑馆的呢?
柳絮有些心慌,觉得这个小姑娘绝不像她表面这样娇俏可爱,她觉得自己可能招惹上不该招惹的人了。
然而这些念头不过转瞬即逝,在弟弟的性命面前,其他一切都可以抛到一边。
柳絮毕竟镇定,瞬间的震惊之后,她很快恢复了冷静:“是象姑馆,但不是一般的象姑馆,我弟弟在清音小筑。”
江令宛皱了皱眉:“怎么会在清音小筑?还真有点麻烦呢。”
若是一般的象姑馆,花钱给人赎身就是了,可若是去了清音小筑,想赎身就不容易了。
柳絮听她如此说,嘴唇紧抿,脸色发白,想着救弟无望,心痛如刀割。
江令宛说:“既然你弟弟病得严重,我们准备一下,这就带上大夫去看他。你别跪着了,快起来,跟我收拾收拾,准备出门。清音小筑可不是一般的地方,要进去,还真的好好装扮一番呢。”
柳絮大喜,又有些不解:“小姐,您愿意去救我弟弟?”
江令宛点点头:“是啊,要不然我去清音小筑做什么呢?”
“可是你刚才不是说,有些麻烦吗?”
“麻烦又怎么样?”江令宛把眉头一扬,笑得无所畏惧:“我从来都不是怕麻烦的人。”
她笑容灿烂明亮像七月的阳光,柳絮从未见过这般耀眼笑脸,这般光芒四射的人。仿佛再大的问题也不是问题,天大的困难都可以迎刃而解。
柳絮那颗惴惴不安的心,也被眼前人感染,生出了一往无前的勇气。
……
大泊湖边风景好,青山叠翠,碧波浩渺,烟柳画桥,荷花十里。湖岛私宅林立,岸边院落成群。京城每日往来大泊湖者络绎不绝,车马如织。
两辆马车停在路边,从马车上分别下来两位少年与一名中年人。
最小的那位少年不过十一二岁,生的风流袅娜、俊俏不凡,不用说也知道是高门大户出来的小公子。
小公子付了车钱,打发车夫走了。
车夫纳闷,那位十五六岁的公子身材高挑、前凸后翘,分明是小公子的婢女啊,怎么小公子出门还要自己付钱,真是奇也怪哉。
这位小公子便是江令宛了,上次出门差点坐了霸王船,这回她说什么也得自己装着钱袋子了,放别人那里她不放心。
另外两位,一个是柳絮,也穿了男装;那名中年男子则是王大夫,江令宛请来给柳絮弟弟看病的。
王大夫为人内敛谨慎,不该说的话从不乱说,找他来看病,不必担心秘密泄露。
“走吧。”江令宛对两人说:“咱们进去。”
她年纪尚幼,身材不显,换上男装雌雄莫辨,的确像个唇红齿白的小少年。
可柳絮就不行了,她的身材便是换了男装也不像个男子。又因是头一回穿这么华丽贵重的衣饰,柳絮浑身僵硬,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江令宛拍了拍她的肩:“不用那么紧张,这可是清音小筑,我们就是穿了女装进去,玉娇奴也一样会接待。”
在京城哪怕不逛青楼楚馆的人,也知道玉娇奴的名声,他歌舞双绝,容貌出众,手下的几个弟子皆是王公贵族的座上宾。
不同于其他青楼或者象姑馆,清音小筑是个高雅清新、服务周到全面的地方。
这里有相公名伶,也有美貌妓-女,有专门陪人吃喝玩乐欢场佳人,也有卖艺不卖身的清倌艺伎。
男客到了这里,可以点相公,也可以点佳人。同样的,他们也接待女宾,女宾可以点郎倌,也可以点红颜。
既满足男男断袖之癖,也服务女女磨镜之好。
在清音小筑,你可以放浪形骸地寻欢作乐,也可以找一红颜知己清谈岁月……总之,只要你能想到的服务,这里都可以提供。
虽然名字叫清音小筑,却是个占地很大的园子。江令宛一行人进园,只见红栏绿柱、粉墙青瓦,亭阁倚山而筑,汀榭临水而起,院落与院落之间相隔甚远,风景清幽雅致,又很好地保护了客人的隐私,的确是个好去处。
三人先见到了柳絮的那位朋友,他叫陈三,在清音小筑打杂,今天正好有半天空闲,可以领着他们去看人。
江令宛跟在陈三身后,正走着,突然感觉身后有人在盯着自己,她回头望望,见路上有三三两两的人在交谈,也有步履匆匆捧着东西的仆人,并没有什么可疑的身影。
难道是错觉?
江令宛看了一会,觉得的确是错觉,就不去想,快步追上柳絮他们。
她只看了路上,忽略了路边的假山。
那假山很高,上面有个四角凉亭,凉亭里坐的正是萧湛,他今天出来是跟人谈事情,为了掩人耳目才挑了这么一个地方,不料竟然遇到了江令宛。
她穿着男装,身边还跟了几个人,萧湛的视线当时就顿了一下。
清音小筑是什么地方,岂是她能来的?跟在她身边的那几个人又是谁,引她来有什么目的?
这小姑娘莫不是被人骗了?
“五爷,五爷。”
有人连唤了他两声,萧湛回神,收了视线。
坐在萧湛对面的肥胖男人滔滔不绝说了半天,见他毫无反应脸色有些凝重,忙堆起谄媚地笑脸:“我是真心想跟水木先生做生意的,请您老人家帮忙引荐,让在下与水木先生面谈。”
他说着将一个一本书大,三本书厚的紫檀木匣子推到了萧湛面前。
萧湛神色淡淡,并不为其所动。
肥胖男人瞄着他的脸色,见他仿佛不爱听,立刻改了话头,笑着说:“当然,水木先生日理万机,所以才将一部分生意交由您来接受。他这么忙,岂是什么人想见就能见的,呵呵,在下鲁莽了,鲁莽了。”
“我只是想让您在先生面前替我美言一二,扬州那边的布匹生意,我想占一股。”肥胖男人眼活手快,见萧湛面前茶盏空了,忙替萧湛倒了,双手捧给萧湛。
萧湛半天没接,他又十分殷勤笑着,放到了萧湛面前的石桌上:“事成之后,在下还有重谢。”
萧湛沉吟了一下,抬头去看外面,路上已经没有小姑娘的身影了。
罢了,此事不与我想干。
只是心情莫名有些烦躁,觉得这人格外聒噪:“你们杜家的玉石生意不是做得风生水起吗?怎么会想插手扬州那边的布匹?”
肥胖男子见他接话,忙站起来,点头哈腰说:“玉石生意是我兄长一手执掌,我不过是个跑腿打杂的而已,这两年我兄长年纪大了,他那几个狼崽子看我不顺眼,就想卸磨杀驴把我挤出去。我这也是没办法了,才求到您老人家面前。”
萧湛淡淡道:“原来你不是代表杜家来的,是代表你自己。”
他语气很清淡,站起来就走了,显然是不想继续谈了。
萧湛顺着假山的阶梯朝下走,那胖子就跟在萧湛身后苦哈哈地追,等下了阶梯上了大路,杜老二急得满头大汗,一时着急就跑到萧湛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五爷,五爷。”他苦苦哀求:“满京城谁不知道五爷您宅心仁厚、乐善好施,天大的难题到了您这里也不是难题。五爷,我杜老二走出去是个人物,在您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只要您看的上,从此后,我杜老二唯您五爷马首是瞻。只要五爷吩咐一声,牵马提鞋,我杜老二随叫随到。”
他说的实实在在是真心话啊。
“你给我让开!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死缠烂打,纠缠不休?”
杜老二一哆嗦,正打算让路,突然心想,唉,不对啊,这不是萧湛萧五爷的声音啊,听着像个小娘子啊。
这位小娘子不是旁人,正是女扮男装的江令宛。
她陪柳絮见到了弟弟,姐弟二人抱头痛哭,她知道俩人有很多话要说,想着自己在那里恐怕姐弟二人有所顾忌,不能畅所欲言,就出来转转。
没想到就碰上杜老二拦着萧湛,为什么她会大声呵斥,这还要从她与萧湛第一次见面说起。
头一回江令宛听竹枝说这萧隆庆是象姑馆的相公,她有些怀疑却不愿意相信,她更愿意相信萧隆庆是高门望族的世家公子。
第二次在书铺见过面后,她回到家心里着实不服气,就让竹枝去打听汀兰水榭的主人是谁,是不是姓萧。
京城第一勋贵定国公府便是萧姓,嫡支旁支人不少,青年俊彦也是有几个的。她想萧隆庆说不定就是萧家的公子哥儿。
不料竹枝打听说,汀兰水榭的主人不是旁人,正是大名鼎鼎好男风有龙阳之爱的南昌王。
若说别人,江令宛或许不清楚,但南昌王她是比较了解的。南昌王与她的主子摄政王有来往,她不止一次受邀到南昌王府、别院、画舫上游玩。
这位南昌王最喜欢英挺貌美又不阴柔女气的男子,不仅眼光好,还特别会调.教人,家里养的男子容貌个顶个的好不说,还风度翩翩、儒雅俊秀、出口成章、文采斐然。
汀兰水榭是南昌王的产业,却让萧湛居住,再加上竹枝头一回说的话,江令宛自然而然地认为萧湛就是相公。
但她并没有对萧湛表示轻视,毕竟她也不是如白纸一样傻乎乎的天真少女,认为世界没有黑暗到处都是美好的。
她经历过前世的种种,知道每个人生活都不容易,个人自有个人的选择,其他人不了解,无权置喙指责什么。
她只是替萧湛惋惜。这种惋惜无关情爱,只是人看到美丽的东西深陷沟渠,被泥污所脏的正常感慨罢了。
当她看到杜老二拦着萧湛不让他走,她就误会了。
她以为杜老二缠着萧湛,不怀好意。想着两个人萍水相逢,他也算帮过她,现在萧湛有了麻烦,她没看见就算了,既然遇上了,她怎么也不能坐视不理。
所以江令宛就一声呵斥,走过来替萧湛解围。
杜老二抬头,见一个白嫩青涩的小小少年正沉着脸大步朝这边来呢,那气势,那眼神,仿佛他是什么恶霸一样。
杜老二不干了!
在萧五爷面前他的确是个孙子,可这不代表随便什么人都能对他吆五喝六啊。
“哪里来的小……”
“贱人”两个字还未出口,杜老二就感觉萧湛眼神瞥过来。
杜老二浑身一凉,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哪里来的……小仙女,仿佛从画上走下来一样,我竟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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