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令宛一路送母亲回静好院,到了静好院,江伯臣嫌她碍事,撵她走。
江令宛道:“那我去跟女学里的夫子说一声吧,这几天家里有事,二姐姐与我要请几天假。”
京华女子书院是大齐数一数二的女学,一年只招二十个女学生,但凡能考进去的,都是女孩中的佼佼者。两个女儿都考上了,江伯臣不敢怠慢,他说:“这样也好,就说你母亲病了,你们姊妹要在家中侍疾,时间……先不说吧。”
母亲抬起双眸,叮嘱她:“你请了假就回来,路上不要耽误时间,不要乱跑。”
“让杜妈妈送我出门吧。”江令宛答应之后,就让人套了马车出门。
到了女学门口,江令宛让车夫等着,她进了女学,找到夫子请假。之后,她并没有从正门出去,而是到了后门,招手叫了一辆马车,直奔西大街而去。
西大街商铺林立,酒肆、茶铺、书舍、客栈、药铺不一而足。江令宛让马车停在一家名叫回春坊的药铺门口,跳下马车,进门去找马医婆。
马医婆黑黑瘦瘦,颧骨高高,两道眉毛画得细细长长,见人就露三分笑:“稀客稀客,三小姐有事,派个人来叫我进府就是,倒让您亲自跑一趟。正好我昨日得了一包好茶,我这就沏了,给三小姐尝尝。”
“不必了。”江令宛开门见山道:“乔姨娘给了你多少好处,要你害我母亲,我可以加倍给你。要多少钱,你开个价吧。”
马医婆一惊,捂着胸口,夸张道:“三小姐,可不敢开这样的玩笑,会吓死人的。”
“行了,我既然摸到你这里来,便是打听清楚了,你不必跟我装腔作势了。我母亲的产业有多丰厚,想必你也是知道的。你帮我做事,不比给乔姨娘做事强上百倍千倍吗?要多少钱,你直说吧。”
江令宛摆了摆手,一副不耐烦跟她继续说下去的模样。
马医婆本就是个见钱眼开之人,闻言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几圈,就扬着那张满是褶子的脸,堆起笑容:“既然小姐有用得着婆子的,婆子自然愿意为您赴汤蹈火。”
她不承认与乔姨娘的蝇营狗苟,只说愿意替她办事。这种人跟三教九流打交道,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有得是心眼子。
“你帮乔姨娘装病在先,昨天又答应了乔姨娘在我母亲的落胎药里头放东西,我都知道了。”
马医婆听了这话,并不害怕,她呵呵笑了:“三小姐果然聪明,您给我五百两银子,明儿,我给夫人弄一包假药,保证夫人肚子里的孩子稳稳妥妥,万无一失。”
江令宛也笑了:“不,明天的落胎药,你只管弄,里面的东西,该放的、不该放的,都放好。”
“好,婆子就按您说的办。”马医婆见惯了这样的事,一听这话音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你乖乖听话,事成之后,我会再给你五百两。如果你敢在我面前弄鬼,我就把你从前做的那些事都宣扬出去。”江令宛道:“我知道你不怕,毕竟你做得隐秘,没留下把柄凭据。不过有些人,可不管什么证据不证据,只要她认定是你干的,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弄死你,比如,那位十分得宠的长公主,她可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的主。”
马医婆的脸色终于变了,隐隐有青色透出来。
江令宛眉头一挑,轻笑道:“怎么,我知道的太多了,你想杀我灭口?”
马医婆脸色又是一变,赶紧摇头,笑着说:“您这样厉害,捏着我这么大的把柄,我怎么敢。”
“你最好不敢。就是你敢,我也不怕。你做的那些事,你帮你主子做的那些事,我都写下来了,一旦我有任何闪失,那些事都会公布于众。到时候,你主子恐怕杀你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救你。你是聪明人,自然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马医婆这才脸皮发紧,双眼凝重地打量了江令宛半晌。
这小姑娘才十一二岁,漂亮得跟一朵花一样,那一双眼带着淡淡的笑,又亮又美,就是心如钢铁之人,被她这样笑盈盈地望着,也要融化了。
这样娇美可爱的小姑娘,说出来的话却一句比一句凌厉。不仅将她的想法全部猜中,连后路都给她堵死了。
两人四目相对,马医婆忌惮骇然,江令宛漫不经心,片刻之后,马医婆终于避开她的视线,低下头去:“小姐的吩咐,婆子不敢不从。”
江令宛满意地点了点头,戴上帷帽出了回春坊,按原路回到女学,出了大门,上了自家的马车。
“回去吧。”江令宛吩咐道。
现在万事俱备,就只欠东风了。
静好院里,江伯臣与梅雪娘还在争吵。不,应该是说是江伯臣一个人在气急败坏地说话。
“……你还要我说多少遍,没有什么陷害抹黑,更没有人想要害你。媛姐儿今天是不对,但是我已经罚了她。她的错是她的错,与你落胎是两码事。”
他喋喋不休说了半天,说得舌头发硬,嗓子眼火烧火燎一般,茶水也一杯接一杯朝肚子里灌。
梅雪娘却只是淡然地坐着、听着,一个字也不回复他。
江伯臣又气又累,鼻子咻咻喷气,抬手拎了茶壶去倒茶,发现茶壶里的水早被他喝光了。
“人都死哪里去了!”江伯臣勃然大怒,扯着嗓子喊:“倒茶、添水!”
他连喊了好几声,一个回应他的奴婢都没有。
江伯臣气得发抖,指着梅雪娘:“你就是这么当主母的吗?看看下人懒惫成什么样子,我的话不管用了,当耳旁风吗?既然下人不听话,那就都卖了,通通发卖!”
“老爷,你看看镜子。”
江伯臣转头就望向床榻旁的宽衣镜,镜中的男子脸红脖子粗,咬牙切齿,一脸怒色,像个竖起毛发准备战斗的公鸡一样,自以为威风凛凛,其实外强中干,十分可笑。哪里还有他平时半分的得体儒雅。
江伯臣立刻就不说话了,望着镜中的自己,他慢慢冷静了下来,急促的呼吸也渐渐趋于平稳。
室内陷入安静,梅雪娘才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声音温柔似水:“长青,你知道,我是被冤枉的。我肚子里怀的是咱们的亲生骨肉,就这样被打掉,你不心疼吗?”
江伯臣身子一僵,眸中闪过一抹恍惚。
十三年前,长女媛姐儿满月,他与妻子去寺庙上香还愿,路上遇到土匪,他被打昏,醒来后失去记忆,流落到山东青城县。是梅雪娘救了饥寒交迫、昏迷不醒的他。
他那时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梅雪娘便给他取名长青,希望他如冬日青松,迎寒不倒。还让他跟着她姓梅,给了他栖身之所。
半年后,他入赘梅家,与梅雪娘结为夫妻。
梅雪娘从小与父亲相依为命,十四丧父之后,靠着一己之力撑起了家中的玉石铺子。她长得美,又会做生意,家里外面都是一把手,又对他温柔似水,百依百顺。他们恩爱缠绵,日子过得比蜜还甜,谁不羡慕他有福气?
一年后女儿宛姐儿出生,他想起自己的身份,就带着梅雪娘与女儿回到了京城。自那之后,梅雪娘便叫他伯臣、后来是老爷,再没叫过他长青。
此时再听到这个名字,江伯臣忍不住回忆起在青城县那段时光,他临窗读书,她红袖添香;花前月下,他们海誓山盟。
他的神色慢慢软了下来。
突然手里一暖,却是梅雪娘握住了他的手,轻轻放到她的小腹上:“长青,这是咱们的孩子,留下他吧。他会出生,会长大,会软软地叫你父亲,张开小手让你抱,会茁壮成长,读书识字……就如你一直期待的那样。”
江伯臣眼中闪过一抹挣扎。
他自然相信梅雪娘的人品,也愿意相信她肚子里怀的,是他的骨肉。他也知道,梅雪娘之前连落两胎,这次再落胎不仅以后再难有孕,而且风险极大,一个弄不好,就是一尸两命,要不然他也不会犹豫这么久了。
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这孩子不是他的呢?难道他冒着混淆血脉的危险给别人养孩子……
江伯臣倏然下定决定,他猛然抽回手,转过身,逃也似大步朝外走,眨眼就走到门口。
“长青!”梅雪娘失声喊他:“青郎……”
江伯臣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有些狼狈道:“我这就让人拿了帖子,去请赵老太医来,有他看着,你不会有事的。”
梅雪娘站在室内,脸孔雪白。
她目光怔忪地望着青纱门帘,不一会,这怔忪又化成坚强、嘲讽地一抹笑。
“夫人。”杜妈妈哭了:“老爷他怎么能这样狠心!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可现在已经不是以前了。”梅雪娘大抵是失望到极致了,她扯了扯嘴角,反而劝慰起杜妈妈来:“不必哭,没什么好难过的,为了他这样的人,不值得。貌合神离的夫妻又不是没有,我也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离了情爱不能活,以后就这么样吧。”
她声音平静、语气淡然,好像再说一件极其微不足道的小事,杜妈妈听了,反而更加难过。
“可是夫人,您还这么年轻,才三十岁。”杜妈妈望着梅雪娘素雅白净如玉兰花般的面容,忍不住悲从中来:“这剩下的日子,您真的就怎么槁木死灰地过吗?”
“咱们离开江家回青城县去吧。”
“不行。”梅雪娘声音疲惫却坚决:“我可以走,宛姐儿怎么办?她好不容易才考上京华女学,大好的前程,总不能因为我,毁于一旦。”
杜妈妈哑然,京华女子书院有规定,只收官宦千金。不乏有女学生因为父兄丢官而失去资格,不得不离开书院。
若是不带小姐走,夫人一定不放心。乔姨娘与江令媛居心叵测,笑里藏刀,小姐天真娇憨,没有心机,又怎么是她们的对手。
若是带了小姐走,江家愿不愿意放先不说,至少这京华女子书院小姐就不能去了。
“那就母亲自己走,我留在江家。”帘子一动,江令宛走了进来:“母亲,您不必担心我,乔姨娘母女动不了我。”
她不知道父亲跟母亲之间竟然已经这样了,原本她还打算用手段逼父亲点头,捏着鼻子也要把弟弟或妹妹留下来。
如今看来,不必如此麻烦,干脆让母亲离开江家好了。
梅雪娘没说话,杜妈妈已经不敢置信地惊呼出声:“小姐,您愿意让夫人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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