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暮色四合。
京城会宁侯府,三小姐的居所叠锦楼中,不时传来少女低低的说话声,有零星的字眼飘出来,让人听着心惊胆战。
“母亲……有染……私奔……孽种……和离……”
绣楼卧房内,江令媛一口气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了,才担忧地问:“三妹妹,你没事吧?”
江令宛半躺在床榻上,低垂了头,贝齿死死咬着唇,好半天才挤出一句:“我没事,我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温婉和善、对她关爱有加的二姐姐江令媛是个披着人皮的鬼。
没想到低调贤淑、与世无争的乔姨娘包藏祸心,害死了她的母亲。
她更没想到的是,在饱受苦难、扶摇直上,报仇雪恨之后,她被一场风寒击垮,一睁眼回到了十二岁这一年。
这一年发生了两件震动她人生的大事:前一天参加风荷宴,被当众拒婚;第二天母亲小产而亡。
饶是她后来经历了那么多事,如今想起来,依然是有恨的。
耳边传来江令媛担忧的叹息:“是啊,我也没想到。”
江令宛抬起头来,与江令媛对视,此刻江令媛忧虑地望着她,眼中充满了关切、担心、惋惜。
江令宛心里忍不住就是一声冷笑:你没想到?
没想到陷害这么容易实现,没想到我会被喜欢的人那样打脸,没想到我会发烧,悲愤与病痛交加,让我比平时更好挑拨、更易动怒,你便能更快地奸计得逞。
你真的没想到吗?
你想到了。这一切都在你的计划之中。我的母亲会惨死,我会被父亲丢进庄子与世隔绝。而乔姨娘会被扶正,与你一起谋夺我母亲的产业。我江令宛也将沦为你的踏脚石,永远给你做陪衬。
你有了好名声,先为皇子妃、再做侯夫人,逼得我成为下堂妻,仰你鼻息苟延残喘。
可惜世事无常,任你机关算尽,也没想到我竟然会靠上摄政王这棵大树,一朝扶摇直上,将你踩在脚底,对我跪地求饶。
回忆前世斗争的种种,江令宛一时难以自持,身体微微颤抖。
江令媛绝想不到她颤抖的真正原因,她认为江令宛是气得愤愤不平、恨得怒火中烧,所以才咬牙切齿、浑身打颤。
“家里竟然出了这样大的事,外面又有那些人嚼舌根,对昨天风荷宴的事评头论足。”
江令媛叹了一口气,替江令宛惋惜抱不平:“明明你都得到花王了,明明你长得这么漂亮,宁轩却要拒绝你。”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去看江令宛的反应。
果然,江令宛放在锦被上的双手紧紧攥了起来。
宁轩,永平侯世子,皇后的亲侄儿,他不仅身份尊贵,文武双全,而且相貌出众,玉树临风。是京城屈指可数的青年俊彦,闺秀们趋之若笃的东床快婿。
江令宛爱慕宁轩,如着了魔一般想要嫁给他。
就在昨天的风荷宴,江令宛不顾颜面与性命,跳下船洑水去摘花王。后来她全身湿透捧着花王求皇后赐婚,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宁轩拒绝了。
想到昨日受到的冷嘲热讽,想到自己的愚蠢可笑,江令宛如玉的手指骨节泛白,脸上闪过难堪痛苦之色。
江令媛这才掩了口,作出失言自责的模样:“瞧我,说这些做什么,眼下最重要的,乃是母亲的事。”
她为难地看了江令宛一眼,一副忧心忡忡又犹豫不决的模样。过了好一会,她才拿定主意,用壮士断腕、长痛不如短痛的语气劝道:“三妹妹,既然母亲的心已经不在这个家了……”
先是善解人意的提起风荷宴她被宁轩拒绝的事,让她心神俱震,悲愤交加,失去理智,然后再提母亲的事。
明面上是通情达理的劝说,实际上却是火上浇油,极尽挑拨。
跟前世一模一样。
然而眼前的江令宛却已经不是之前的江令宛了。
她经过了亲人的背叛、被休弃的折磨,咬着牙爬了上去,高高在上。
她没有一刀捅死敌人,而是看着她苟延残喘、战战兢兢、匍匐脚下任自己揉圆搓扁、随意宰割。
因为这样才更爽更快意,不是吗?
江令媛,既然你喜欢演,我就陪你演!
“够了!”她突然抬头,厉声打断了江令媛的话:“我不想听!”
“好,好,好,姐姐不说了。”江令媛很宠爱妹妹,自然偃旗息鼓,她端起桌上的药碗,捏着汤匙轻轻搅动:“先把药喝了吧,良药苦口利于病,不管怎么样,也得先把身体养好。”
药汤苦中带酸的味道铺面而来,江令宛闻着不由一怔。
好个江令媛,真是好手段,竟然在她的药汤里加了五石散。
五石散,性热,可令热气冲肝,上奔两眼。少量服用,会让人短期内躁动不安,亢奋迷乱,情绪激动,易爆易怒。
“来,姐姐喂你喝药。”江令媛亲自将药碗送到送到她的唇边,江令宛一扬手,只听得“哗啦”一声,药碗被打落,碎得七零八落,药汤洒了一地。
好个二姐姐,为了达到目的,光言语挑拨不算,竟然还给她下药,果然心思缜密,佛口蛇心。
只可惜,如今药汤洒了。
江令媛脸色一暗,嗔怪心疼:“三妹妹,你这是做什么?生病了,不吃药可不行。你这样,我如何能放心得下?”
她说着就站起来,高声喊着桃叶的名字:“三小姐把药弄洒了,再端一碗药汤来。”
桃叶在门口应了一声,步履匆匆而去。
江令宛明白,江令媛是不达目的不罢休,非要让她喝下五石散不可。只是,她不会再给她机会了。
“我不喝什么劳什子药,我要见母亲,我要问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江令宛从床上一跃而起,像前世那样连衣裳也没换,穿着中衣跻着鞋,跑出绣房,蹬蹬蹬下了楼梯,直奔母亲的静好院而去。
江令媛拦她,被她推得一个踉跄,大腿撞在椅子的棱角上,等她回过神来,哪里还有江令宛的身影。
江令媛抿了抿唇,轻轻揉着被撞疼的大腿,眼中的懊恼一闪而逝。
她追下楼去,将一个披风递给桃叶,脸上有掩不住的担忧:“快给三小姐送去,她身子还没完全好,这样穿着中衣披头散发地跑,让人看见了,像什么样。你是她的大丫鬟,多劝着些。”
江令媛与桃叶眼神交汇,示意她好好监视着江令宛的一举一动。
桃叶微微颔首表示明白,捧着披风急匆匆追了出去。
静好院这边,江令宛并未进门,只站在正房门口大声嚷嚷,她语气焦急、声音很大,说到激动处甚至还跺起脚来。
杜妈妈正温言相劝:“……没有的事,不过是那些人以讹传讹,您放心好了。”
就在此时,桃叶来了,她见到此景,不由愕然。
她没想到江令宛竟然会被拦住,没能见到大夫人的面。
江令宛眼底闪过一抹冷笑,装作没看见桃叶的吃惊,只攥着杜妈妈的衣袖,要她保证:“那你不能骗我,母亲醒了,你就立刻让人去通知我。”
杜妈妈连连保证,耐心地哄她:“您放心好了,夫人醒了,我第一时间通知您。”
江令宛半信半疑地松开了杜妈妈的衣袖,又不放心道:“那让桃叶留下来,在这里守着,什么时候母亲醒了,什么时候让她回去告诉我。”
桃叶大惊,这怎么行?二小姐还在等她的消息呢。
“小姐……”
“桃叶,你跟着杜妈妈,守在这里。”江令宛不待她说话,她就声色俱厉地命令:“在这里等候母亲醒过来,哪里也不要去,听见了吗?”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桃叶。晚霞落在她漂亮精致的脸上,像上好的胭脂,给她本就娇艳的脸庞上添了几许妩媚,她圆圆的杏眼中就有了潋滟的波光,美得让人惊艳。
这样的好看的一双眼睛,竟让桃叶不敢与之对视,只觉得诡谲美丽之中,透着凛然的冷意,有一种不容拒绝的强势,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只能迫于形势点头答应:“奴婢听见了。”
江令宛“嗯”了一声,一副很满意的样子。
杜妈妈早已看呆了,此刻才回过神来,忙从桃叶手中接过披风给江令宛披上,派了个小丫鬟送她回去。
回到叠锦楼,江令宛对房中丫鬟婆子道:“楼下只留一个竹枝看门,其他人都散了,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到楼上来。”
她上了楼,进了卧房,跃过屏风,进了盥洗室。
本该空无一人的盥洗室内,赫然坐着一位年轻美丽的少妇。
她身穿月白色斓边长衫,湖蓝四喜如意纹褙子,下身穿着鸭蛋青的湘裙。乌黑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绾成高髻,簪着白玉梅花钗。手腕上戴着一个绿莹莹的二股绞丝玉镯,衬得她皓腕欺霜赛雪,细如凝脂。
她气质娴静,秀而不艳,素雅的面容比月光下的睡莲还要宁静,秀目中透露着温和沉静,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如果江令媛在这里,她一定会大吃一惊。
刚才的挑拨、污蔑之言,出了她的口,入了江令宛的耳,绝不能让第三人知晓。
却没想到,屏风这边的妇人将她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美妇人便是江家大老爷江伯臣的继室夫人、江令宛的嫡亲母亲梅雪娘。
不同于江令宛的急躁脾气,梅雪娘冷静自持,端庄稳重,是个合格的当家主母。
江令宛快步到梅雪娘身边,低声道:“母亲,现在您该相信我说的话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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