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名门乐家嫡女前日落入了冰湖里,伤寒数日不退,就在大夫也说没救时,人醒了过来。
乐娇没能想到自己还能睁开眼,前世的一幕幕在脑中不断闪回,像永不终结的噩梦。
“快去通知夫人,小姐醒了!”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床上的少女纤手搭在眼上,唇抿得很紧,下颚却因痛苦不住地颤抖。
旁边的红秀看的最是清楚,一滴晶莹的泪自乐娇的手中滚出,划过脸侧落入枕席。
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姐你哪里不舒服?”
少女起先只是呜咽,却逐渐克制不住,泪争先恐后地打在席子上,晕开一圈深痕。她咬着唇,咬出一片血色,却还是情不自禁地哭喊出声。她的声音满是一个人走投无路的绝望,像委屈得紧了,再也压抑不住。
前世,她是乐府嫡女,注定要享有荣华富贵。乐氏一姓为突厥首领归降的封姓,故此,她自小便爱骑马射箭,学不来那些女红书画。虽名娇,却是京城有名的冷美人,又是当今圣上钦点的潇洒女辈。她有个嫡妹,姓名乐巧,却是个名副其实的娇俏美人,偏爱吟诗作赋。
乐娇前世十八那年,乐老爷去求了皇上指婚,圣旨一道,将她许给第一武将燕青。
这燕青是手握重兵的常胜将军,也是当今圣上的幼识,又有从龙之功,可谓圣宠不衰。他上无双亲长辈,燕府必然由女主人掌权,只要讨得燕青欢心,这日子便能羡煞众人。
只是京城贵女都知,这人不好女色,年已弱冠却无侍妾,更无通房丫头。相传脾气还古怪至极、难以讨好,又张扬轻狂气人得紧。
父母之命,皇上之言,婚不得不结。乐娇一向都是淡然性子,虽然对这未来夫婿不算喜欢,但也不会让父亲为难。
乐巧听闻后,便劝她学学刺绣这类女儿活,说男人没有不爱娇滴滴的姑娘家的。
乐娇如今再拾起针线,自然难有拿得出手的作品,但她记住了妹妹的话,不敢在夫婿面前表露出自己会射箭骑马的事,尽力扮演着温柔小女的角色。
事与愿违,燕青当真与传闻相差无几,大婚那日甚至没有与她……圆房。
乐娇同他提过,却被对方恶心厌恶的眼神深深刺伤,也歇了讨好他的心思。
自那之后,两人便是名分夫妻,哪怕用膳也不在同处。
后来,西北叛乱,圣上指派他为大将。那年冬,粮草紧缺,许多戍卒生生饿死,兵力竟折损过半。叛军趁此进攻,伙同部分无法忍受饥饿的戍卒前后夹击,燕青不愿降,战死沙场。
燕青一死,乐家又不知怎么被人参了叛乱罪,圣上正是多疑时刻,哪怕证据经不住仔细推敲查证,仍在盛怒之下判了抄家。
乐父入狱,长兄也不能幸免,乐母整日以泪洗面,一夜愁白了头。
而乐巧,却在她嫁人不久后,胡闹一番非要嫁个穷书生,以死相逼不作一名二品官员的侧室。乐家因此事让其他名门看了笑话,为了保全名声,扬言与乐巧断了关系。乐娇知道,家母定是舍不下心头肉的,总在背着父亲偷偷接济。
可哪知,乐家倒台前那穷书生高中状元,与圣上一番夜谈,甚得圣心,一跃成为最有前途的青年才俊。
可还来不及认回乐巧,又发生了这一系列变故。
乐母为乐正清入狱之事到处奔走,至见乐巧时甚至被那家小厮推倒在地、赶了出来。
乐巧狞笑着指责乐母偏心,明明都是嫡女,却事事偏袒乐娇,还说乐娇这般好怎不去求她。
这才知道,乐家一直都养了头白眼狼。
乐娇临死前,得了圣上允许,一家女眷能在乐父问斩前探望他。
乐父一手牵着她,一手牵着母亲,一个五大三粗的铁汉老泪纵横,说对不起乐母,对不起她。
乐母哭得说不出话,直直摇头,打着噎说能嫁给他是自己的福分。
乐娇心累交猝,在一日睡下后,便见一片朦胧,耳边回响着浑厚的声音。
“吾犯下笔误,误填了汝子的命格,现汝已亡,作为补偿,送汝重回一世。”
她再睁眼,便是此刻。
床上的少女哭得累了,嗓子沙哑得发不出声音,终于将心里的悲痛委屈全都抒发出去。
重来一世,她发誓,绝不重蹈覆辙。
她不会嫁给燕青,不会再对白眼狼妹妹好,要努力保住乐家。
“娇囡,怎的哭成这副模样?”乐母很快赶到,在她的床边坐下。
乐娇睁眼,这才发现眼前模糊一片,难以视物。
“娘亲,我好像看不见了。”她撕扯着嗓子说。
她摸索着握住母亲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侧,好似这样才能得到安慰。
冷美人一直是她的表象,她只是不知道该怎样与人沟通,只有熟悉她的人才知道她有多么会撒娇。
乐母摸了摸她的头发,劝慰道:“娇儿别担心,大夫说好好调养会好的。”
乐娇咬了咬唇,问:“我怎么了?”
乐母半是责备半是心疼地说:“还不是你贪玩,带着巧儿去了郊野玩雪,怎知巧儿不见了,你一人在雪天里寻了许久,又不留神落了水。巧儿倒是没事,她去树林里摘果子了,倒是你……唉。”
乐娇闻言却是沉默了,在她的记忆里,自己并没有生过眼疾,想来是命格改动的结果。
乐母见她如此,心中不忍,却不得不将话给她说明:“娇儿,你不要太过伤心……大夫说,你的身子会落下病根,以后不能再碰弓啊箭啊的了。”
乐娇抿了抿唇,却说:“娘亲,我想静养一段时间。”
她需要一点时间去接受消化回忆和现实。
比起骑马和射箭,能够重来她已经很满足了。
乐母闻言更是心疼,直接将她送去了佛心寺,希望佛祖能为她去去病气。
在安排静养的时间里,乐娇逐渐明白,此时正是她十二那年。落水之事有伤根本,她当真成了个五步一歇十步一喘的娇娃儿。
临别之时,乐巧还满口歉意,软糯地跟她撒着娇,说盼着她早日归来。
乐娇听在耳里,寒在心里。
重活一世,有些事情才清晰起来。例如每每自己拿到了好看精致的簪子,乐巧总会表露出想要又不能要的样子,作为宠爱妹妹的姊姊,她当然会忍痛割爱。
可是那些簪子,从未见她戴过。
她真的想要吗?未必,或许只是享受从自己手中夺取簪子的快感。
那么这次也是,她真的是去摘果子了吗?而自己,是否真的是失足落水?
乐娇叹声气,登上马车,去往佛心寺。因是静养,她只带了婢女红秀。佛心寺是国寺,吃穿用度倒不用担心。
到了之后,一位小师傅带红秀安置行李。乐娇心里发闷,便在院子里站了会。
不一会,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乐娇生着眼疾,大夫说不得见光,便嘱咐她用一条黑绸蒙了眼。
是故,十四岁的燕青因行事乖张被族长送入佛心寺感化时,无聊了许多天,就见一位姑娘在雪地里傻站着。
那姑娘大半黑绸遮住脸,遮得严严实实,却见肤色白得近雪,与绸缎的黑形成强烈而极富冲击力的对比。在白净的面容下,一双红唇更显惹眼,有点发干,鲜红的血色却漂亮又朝气。
脸上传来冰凉细碎的触感,约莫是被远处的人扔了个雪团。
“喂,小瞎子,你在这里站着干什么?”颐指气使的少年音,带一点雌雄莫辨的好听,又有点尚处变声的沙哑。
乐娇意识到那是在叫自己,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于是少年便见那红唇开开合合,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有点烦躁,说不出是失望还是被忽视的愤怒,便用更加恶劣地口吻说:“怎么,还是个哑巴?”
乐娇的性子淡然,并没有因为这点事情生气,却觉得这少年可真狂妄骄矜。
是脚踏入雪地的声音,接着一股气息钻入鼻腔,她知道那少年凑近了。
还来不及躲开,耳边吹过一阵风,束在脑后的绸带便被解开。
少年凑得很近,几乎是与她面对着面,就这样嘲讽又兴味地笑着。
乐娇的眼睛猛地见光,被刺激得泛出生理性泪水。
于是燕青便见,黑绸被解开的那一瞬间,有风吹过,绸带在风中飞舞出极好看的弧度。那瓷白素净的面容,也展露出一双清亮美丽的眼。她的睫毛如鸦羽,细密而纤长,翘起来的弧度有十二分可爱。
他一句“原来不丑啊”还在喉间,便见姑娘的睫毛颤了颤,顺着光的浅色瞳仁泛起水雾。她微微眯起眼睛,水雾就凝成实体,漫出眼眶,化作晨露滚落下来。
这一落,也滴入燕青心里,让那心头都跟着颤动不已。
“不、不是,你哭什么。”小少年有点不知所措,又没由来的烦躁,“我又没欺负你。”
看着手里的黑绸,他忽然又不那么有底气了。
乐娇不想跟他置气,摸索着他的手,从上面拿过绸带绑好。
燕青却因为那柔软的指腹在手背上游走的触感而愣住了。
“小姐,你在这啊!我铺好床了,我们回去吧,别在雪天里待太久。”红秀小跑着赶过来,扶住她。
乐娇点头,也想离这个恶劣的少年远一些,转身便朝自己的屋子走去。
“喂,小瞎子,你叫什么?”少年见她不想跟自己纠缠的样子,一点也不想让她如意。
乐娇的步子顿住了,却没有回头。
她想了想,轻声说:“你要是愿意,就继续叫小瞎子好了。”
反正,告诉他名字,他也不会好好叫的。
燕青摸摸鼻子,心说,小瞎子的声音软软糯糯的,跟冷淡的面容一点都不搭。
明明神色那么冷淡,可刚才落泪的那一下,软得像春水一样。
真有意思啊,小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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