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极点越近, 极夜就来得越早。基地的位置偏北, 还没有被黑夜彻底笼罩。
回家路上, 纪凡侧头看向窗外, 风景原本是一片漆黑, 渐渐地, 地平线一点点明亮起来。
他们向北驶入了极夜线。
太阳已经完全沉没,只剩黯淡的余晖残留天边, 灰蒙蒙的, 是忧伤的黄昏,也是希望的黎明。
纪凡扭扭酸疼的脖子, 换了个姿势——身上盖着傅明渊脱下的外套,就像被那个人抱在怀里一样。
一想到这里,他就半点睡意都没有了。
“醒了?”傅明渊立刻觉察到了副驾驶的动静。
其实纪凡一路都没能入睡,但是怕惹对方担心, 他还是点了点头,揉揉眼眶,装出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
傅明渊抽空瞥了他一眼, 没发现异样。
忙碌了一整天, 傅明渊依旧精神奕奕,硬生生把重型越野开出了跑车兜风的味道。
“睡不着就随便看看,”他道, “等离开了南极就看不见了。”
纪凡把外套往下拉了拉, 点点头。
就在这时, 有什么东西从眼角一闪而过。
那是……?他立刻坐直身体, 几下擦去玻璃上的雾气,趴在窗边望向外面。
“怎么?”傅明渊踩下刹车,防滑链擦过冰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车速顿时慢了下来。
窗外光线太暗,连巨大山峦都只剩下模模糊糊的轮廓,但就在不远的地方,黑暗里亮起了一蓬鲜亮的色彩,仿佛野火,非常惹眼。
当然,在冰天雪地、没有易燃物的情况下,想着火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不是火。
纪凡眯起眼睛,不远处的冰层里,有什么东西正发着微光。
他回头望了一眼,傅明渊领悟到他的意思,刹车踩到底,车身往前溜了一段路,缓缓停住了。
“过去看看。”傅明渊果断道,放下手刹,从后座翻出安全绳和登山镐丢给纪凡。
伊万越野车身太重,只能停在原地。
在南极,开车跨越未经探测的地面是很危险的——谁也不知道冰层下面藏着的是岩石、海水、还是空洞,也不知道那些冰层究竟有多厚,贸然压上去,可能导致坍塌。
幸好那些奇怪的发光冰壁距离主路并不远,只有几十米的样子。
下车后,绿幽幽的荧光变得更清晰了。
若非南极狼早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经彻底灭绝了,他们大概都要怀疑是遭遇了狼群。
“接住。”傅明渊喊了一声,抛出手里的绳头。
纪凡应声抬手。安全绳一头牢牢拴在越野车的固定钩上,另一头牵着他们两人。
准备完毕,他们摸索着往绿光方向蹒跚行走。
脚下凹凸不平的冰层并没有被白雪彻底覆盖。
奇怪的是,冰层并不平整,而是呈现出一种明显的纵向裂纹,就像是好几座冰山同时撞击碎裂,随后又被挤压堆积在一起似的。
当然,裂纹并不影响冰层的硬度,无论是裂痕,还是凸出的棱角,都被极寒天气冻得硬邦邦的,连登山镐都不能轻易凿开。
这场景很蹊跷,并非正常的南极地貌。
纪凡不清楚地质知识,只是有些惊讶而已。在他身后,傅明渊却皱紧了眉头,越往深处走,就越觉得心惊。
走到深处,周围竟然出现了“冰冻海浪”的奇景。
所谓冰冻海浪,是指暖洋流遭遇极寒气温时瞬间结冰的现象。
冻住的海浪还维持着动态的形状,波涛起伏,顶端是层层叠叠的“白沫”,似乎下一秒就会扑打下来,将周遭一切全部淹没。
一般来说,这样的冰浪只会形成在寒冷的海岸,此时却出现在了内陆,无论怎么看都很不正常。
傅明渊警惕起来,暗暗握紧手中的登山镐。
纪凡也意识到他的心情变化,略带担心,轻轻扯了扯连着两人的绳子。
“别担心。”傅明渊声音沉稳,安抚道,“不会有事的。”
终于,他们走到了一处“海浪”形成的拱门之下,神秘的荧光聚拢闪烁,终于清晰地露出了全貌。
纪凡抬头望向十几米高的冰壁,眯起眼睛,待他看清了里面是什么,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只见高而厚实的壮丽冰川里,竟封着无数密密麻麻的磷虾。它们维持生前栩栩如生的身姿,聚拢在一起,头顶的荧光蛋白残留着微弱的反光。
单个磷虾的光黯淡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当他们聚在一起,却成了一整面镶满星星的冰墙。
磷虾群神态生动,看起来依旧鲜活,好像融化了冰块就能随时摇头摆尾游动起来。
但纪凡和傅明渊都很清楚,早在海浪冻结的瞬间,它们的生命就已经随之凝固了。
“这……”直面如此恢弘苍凉的墓碑,饶是傅明渊也不由微微动容。
磷虾只有在繁殖期才会集体聚集在浅海,约会交|配,产下无数虾籽。
然而,这个繁殖期注定是不会有新生命诞生了。
暖洋流没有把它们带向正确的方向,反而带来了可怕的死亡。
如果说,是极端气候导致了暖洋流冻结,或许就能够解释,为什么南极磷虾的数量会在如此短时间内大幅度下滑。
还有那个水族培养箱!
纪凡脑中灵光一闪——所谓“拯救大磷虾”的任务,大概就是为了在极端气候中保留一丝生命的火种吧?
还记得任务完成的那天,一群群磷虾吐着气泡向他告别,甩动尾巴,依依不舍离开培养箱,回到了解冻的海湾。
大磷虾繁殖很快,度过了这个艰难的冬季,或许只要一年,族群就会重新恢复繁荣。
可它们的父辈却永远留在了陆地上。
多么残忍的生命更替。
“原来如此。进步站观测到的火山活动异常,大概是因为附近频繁的地壳变动,”傅明渊低声感慨,“沧海变成桑田,也只需要一瞬间的功夫。”
本来,大块碎冰冻着虾群和无数浮游生物,在海面上漂流。
随着地壳运动,它们撞击、挤压、变形,成了一处巨大的冰脊,之后,又慢慢和大陆架连在了一起——这才有了他们眼前的这一幕。
冰山撞击,那该是一副多么壮观的景象啊!
纪凡百感交集,叹了一声,抬手轻抹过冰层表面。
突然,身边响起了轻微的轰鸣声。
他吓了一跳,扭头看见傅明渊竟然从背包里掏出了一架便携手持式切割机,正在认真调试。
这是要干什么?
注意到他的目光,傅明渊挑挑眉:“既然都来了,就别浪费了。”
浪费?纪凡眨了眨眼,有些发怔。下一秒,突突作响的切割锯片已经直插进了一处冰层。
他这才明白“别浪费”是什么意思。
磷虾是很适合小企鹅食用的猎物,对帝企鹅而言,眼前大概就像一个冻满了美食的大冰箱。
傅教授这是准备废物利用,顺道给儿子捎点零食回去呢!
纪凡满头黑线,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旁边,傅明渊已经熟练切割下一整块冰块。
还真是实用主义啊……
傅明渊动作利落,切了大约三四块形状规整的冰块,取过粗绳捆扎在一起,尝试着拖动了一下。
冰块边缘互相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吱声。
“正好基地的鱼虾剩的不多了,我之前还想着该去哪儿捉鱼,这下倒不用担心了。”傅明渊直起身,抹了把额汗,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招呼纪凡来搭把手。
纪凡本来还有点摇摆不定,结果,听说自家幼崽没东西吃,一秒钟迅速倒戈。
他双手合十,在心里对倒霉催的磷虾道了声抱歉,颠颠儿跑到傅明渊身边,拉住了另一条绳子。
两人连拖带拽,终于把一大块“冰冻海鲜”运到了越野车边。
傅明渊从后备箱翻出大型隔热盒,安置好冰块,再用绳索捆绑固定在车顶,满载而归。
越野车重新发动,两人对视一眼,忍不住笑了——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后视镜里,幽幽绿光被遥遥抛在身后,闪烁的萤火也愈发微弱,像是在作最后的告别。
车轮转向,拐过另一座山壁,无论磷虾还是冰层都看不见了。
“谢谢。”纪凡无声地比了个口型。
归途比来路更清晰。追着透出淡淡光芒的地平线,他们一路向北,很快回到了最初的出发地。
不知不觉,一整个晚上都快过去了。
基地里,小企鹅早就醒了,顶开保温箱盖跑了出来,甩着大脚板满屋子找爸爸。
见他们开门回来,它兴奋地张大嘴巴,嘎嘎大叫,摇摇摆摆冲上来,紧接着就是一个猛扑。
纪凡眼疾手快,立刻闪到了门后——凭它现在这个吨位,大概能把他直接顶翻在地。
傅明渊笑着张开手:“啾啾……”话音未落,他语调往下一沉,变作一声变了调的闷哼。
这家伙竟然踩到了他的脚趾。
每一只小企鹅都很怀念躲在爸爸脚背上躲避风雪的温暖,即使啾啾不像普通企鹅那样长大,却也对脚背情有独钟。
它一屁股坐在爸爸脚上,撒娇似的仰起脖子,发出一串希律律的清脆叫声。
“啾啾~”(爸爸,你带宵夜来了呀!)
看着傅明渊咬牙强忍的表情,纪凡忍着笑,举起写字板:“减肥?”
傅明渊表情有点扭曲,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减,必须减。”
啾啾早就看到了门边的冰块里冻着的磷虾,意识到这是好吃的,口水都快下来了,撅着毛茸茸的小屁股蹭来蹭去撒娇卖俏。
想吃想吃!爸爸呀!
它周身灰毛又长了一些,看起来像个漂亮的绒毛玩具——不过,抱一抱就知道,这家伙完全是实心的。
傅明渊捏着尖嘴把它的脑袋拧回来,教育道:“那不是给你现在吃的。”
啾啾听不懂人话,但捏嘴的姿势它很懂,每次当爸爸这样做的时候,都会顺势端走它的食物。
不许吃?它不敢置信地瞪大了湿润的黑眼睛。
“嘎……”
这叫声就很沮丧了。
纪凡白天会离开基地去上学,傅明渊却是一直陪着它长大的,眼看着它从半个巴掌大的湿漉漉的雏鸟,一点点长成现在这样活泼可爱的模样。
面对儿子水汪汪的黑豆眼攻击,他险些没撑住,几乎想立刻改口说咱们不减肥了。
这时,纪凡从旁伸出手,瞥了他一眼,无声地接过了小企鹅。
相比起负责喂食的傅明渊,啾啾更喜欢亲近它破壳第一眼看见的纪凡。面对诱惑,他毫不犹豫就松开傅明渊的腿,转头扑在了纪凡怀里。
纪凡蹲下身,揉揉它的头毛,又扯开小翅膀摇了摇,逗得它嘎嘎直笑,暂且把宵夜抛到了脑后。
趁着它分神的功夫,他忙给旁边人使了个眼色。
傅明渊很快反应过来,拖着“宵夜”,轻手轻脚退出房间,抓紧时间往储藏室走去。
小企鹅的记忆力很糟糕,一时片刻看不见吃的,就把耍赖这回事忘了个干净,拍打着翅膀,高高兴兴地和爸爸玩耍起来。
纪凡松了口气,任由它拱来拱去,顺便检查了一下它的健康状况。
手头没有专业仪器,一些复杂的指标也不方便检查,只能查看毛色和伤口。
毛色能最直观地反映出健康状况——如果发现斑秃或者生藓,就可能是营养不均衡或者感染了其他毛病。
不过,作为唯一活下来的一只蛋,啾啾在破壳后,显然也是一只坚强的小企鹅。
它的皮毛油光水滑,发量浓密得就连纪凡也有点羡慕,眼神黑亮,奕奕有神,除了太胖,几乎就没有别的毛病了。
纪凡又捏了捏它脚底的骨骼,感觉没什么异样,松了口气。
正巧傅明渊也空手回来了,两人合力把玩累了的小家伙抱回了保温箱,好让它再睡上一会儿。
从怀里转移到垫子上,它也没有醒来,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咂咂嘴接着做美梦,梦里有一桶一桶的小鱼小虾。
纪凡垂头看了一会儿,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抬眼望向身侧,却见傅先生也正偷偷瞅着他。
少年眼角微微上挑,偏头看人的瞬间,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偶尔闪过一丝水光。
视线相触,傅明渊不自然地扯了扯领口:“我们也该休息了。”
听见“休息”二字,纪凡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了黑暗里的那一吻,耳朵根偷偷泛出粉色。
那一吻……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他问不出口,傅明渊也没有解释。走到房间门口,他弯腰替纪凡脱下厚实的外衣,眼神是少见的温柔。
“晚安。”
又是一个吻,蜻蜓点水般落在了额头。
电灯熄灭了,纪凡坐在桌上发了会儿呆,抬起手摸摸被亲到的位置。
是什么意思呢?
应该是喜欢的……吧?
特殊时间彻底耗尽,纪凡噗地变回了乌龟。
那一瞬,他心底闪过一丝遗憾——又忘了亲回去,可真是失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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