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魏淑尤去堂屋吃饭的时候发现长笙没到,看着眼前一大桌子大鱼大肉的,魏淑尤问仲伯:“商羽呢?”
仲伯在一旁给他布菜,笑眯眯道:“老奴让魏知去喊羽少爷了,一会儿就来。”
魏淑尤点了点头,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没多久,魏知进来,禀报道:“王爷,羽少爷他......好像不在屋内。”
魏淑尤放下筷子,不满道:“不在屋内是什么意思?”
这个时辰不在家待着,这小兔崽子又跑哪去了?魏淑尤心想。
魏知讪讪道:“属下不甚清楚,听羽少爷门口守着的家将说,少爷今日就没回去过。”
魏淑尤坐不住了,早上长笙嫌他这几年不好好爱惜身体,跟他生了一通气,他本来就没当回事,反正那小王八蛋自小就没少跟他对着干,所以他也不大在意。
不过他居然从他房里出去以后就没再回去了。
那他能去哪?
“老黄呢?是不是跟老黄在一块?”魏淑尤问道。
魏知说道:“黄老爷在自己屋里遛鸟呢,说是没瞧着羽少爷。”
魏淑尤顿时来了脾气。
正要吩咐魏知去找人的时候,长笙就从外面轻飘飘的走了进来。
他进来也不说话,挺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往魏淑尤对面一坐,开始给自己夹菜。
仲伯看了眼有点火冒三丈的魏淑尤,再看了看一脸云淡风轻的长笙,赶紧开始调节气氛,嬉皮笑脸的说道:“羽少爷这是去哪了?这晚膳都上了好半天了,多半菜都冷了,老奴让他们先拿下去热一热再吃?”
长笙边吃边道:“挺好的,大热天的吃什么热菜,没来由的容易上火。”他眼睛瞥向对面的魏淑尤,好死不死的问道:“你说对吗,兄长?”
魏淑尤本就对他没什么脾气,这会儿一看到他那张脸,听他说话的声音,瞬间火气就失了大半,心中腹诽道:我都还没因为早上陈王的事教训你,你小子倒是嫌我脾气大了?
不过又一想:算了,他还是个孩子,我怎么说都是他名义上的大哥,没必要为了这一点小事跟他计较,有失身份!
他随口问道:“今天一天去哪了?”
长笙说道:“去外面寻大夫去了。”
魏淑尤差点跳了起来:“你又怎么了?”
长笙:“我好着呢。”
魏淑尤:“那你好端端的寻大夫做什么?”
长笙别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挖苦道:“哦,我去问了一下,看得了哮喘的人若是不好好吃药的话能活几年。”
魏淑尤一愣,筷子上那块青笋啪的一下掉落在骨碟上,语气生硬道:“大夫怎么说?”
长笙哼道:“大夫说了,若是还坚持不吃药,最多三四年归天。”
魏淑尤将手里的筷子一甩,清嗤:“胡说!这是找的哪路子庸医?”
长笙道:“就东街弄堂里的薛神医,你小时候人家还给你看过病的那个。”
魏淑尤了然,却没了话头。
他小时候还没去九嶷山那几年,身子一直不大好,老王爷不知费了多少精力才给他找了个大夫先稳住了他那三日一小犯五日一大犯的哮喘,薛神医也是那几年因为要时常给武烈王的亲儿子瞧病才定居的汴京,这一晃,都十几年了。
气氛稍微有点尴尬,魏淑尤面有菜色捏了捏鼻子,含糊道:“哦,他老人家还活着呢?”
长笙笑眯眯道:“当然要活着,薛大夫说了,要死也得死在你后边。”
魏淑尤一听他那笑里藏刀的语气,就知道他铁定是因为自己这几年不好好吃药这事给气急了,却也不知该怎么说些服软的话。
好半晌,仲伯实在受不了这俩人了,讪讪的退了出去。
堂屋里安静极了,魏淑尤虽埋头苦吃着,可一双眼睛时不时就瞟过来看长笙两眼。
他想着要不要先给这小王八蛋服个软说个好话什么的,但一想,自己作为长辈,怎么能失了体面?不可行。
他干咳了两声,终于放下手上的筷子,看向长笙,说道:“帮我盛碗汤过来。”
我这已经算是变相的道歉了,你小子可别不识抬举。魏淑尤心中如是说。
长笙头也不抬的说道:“汤就在你手边。”
魏淑尤:“......哦,凉了,给我一碗热的。”
长笙:“今天的汤是冰镇荷露。”
魏淑尤:“......”
又是一串尴尬的沉默。
魏淑尤实在是坐不住了,一会儿用筷子戳戳这个菜,一会儿又用勺子翻翻那个菜。
长笙:“兄长,我还没吃呢。”
言下之意就是:你别翻了,一会儿再翻我就吃不下了。
魏淑尤啧啧了一声,忽然一指眼前的汤碗,说道:“你看这个碗它又大又圆。”
长笙:“?”
魏淑尤:“像不像今晚的月亮?”
长笙:“......”
“一会儿出去赏月去,好几年没见到过汴京的月亮了。”魏淑尤诗情画意的说着,“要不要跟我一起?”
长笙皮笑肉不笑道:“汴京跟三幹河是一个月亮,我没什么兴趣。”
“你他娘......”魏淑尤憋了一嘴的脏话,深吸了口气站起身子,装模作样的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说道:“你吃吧,我先回了。”
给你个台阶你不下,兔崽子,你这是在玩火!
长笙从堂屋里出来的时候,发现魏淑尤正坐在角亭里的石凳上喝酒,魏青抱着刀站在不远处,月光洒下,将魏淑尤那张完美到极致的侧脸照的十分迷离。
长笙心下忍不住叹了口气。
其实他也没想着要生魏淑尤的气,可只要一想到这两年他一个人在外不好好照顾自己,他不由的就想发一通火。
这个世上他什么都没了,唯独只有一个待他如珠如宝的魏淑尤,若是这唯一的亲人也没了,长笙不知道自己还怎么活下去。
脚步轻弦的朝魏淑尤走了过去,还没至跟前,就听魏淑尤头也不回的开口道:“不是说不跟我一起赏月吗?”
长笙突然有些内疚,觉着自己简直是个畜生,还是个大不孝的畜生。
“别喝了。”长笙伸手就将他嘴边的酒壶取了下来,突然闻到这味道好像不大对劲。
魏淑尤转过头来,朝他笑道:“怎么,不是说嫌我不好好喝药吗?”
长笙鼻子没来由的一酸,嘟囔道:“怎么好端端的把药装进酒壶里。”
魏淑尤说道:“隔着个碗喝不下去,装酒壶里我至少会觉着它是酒,喝的时候也就容易了.....你也是知道,最讨厌循规蹈矩的东西,唯独个酒,我还能时不时惦记一下,所以这往后啊,我就当这药都是酒了。”
长笙静静的看了他半晌,一时无话。
与魏淑尤相处的这八年,长笙越来越觉着他像小时候的自己。
从前那些往昔岁月他从未敢想起过,生怕哪个微不足道的尘事就会将他好不容易结了痂的伤口给戳的鲜血淋漓。
他又是怀念又是抗拒。
可每每只要见到魏淑尤这张脸,他都会没来由的觉着分外亲近。
只可惜他想要再回到如魏淑尤这般的性子,恐怕是不可能的了。
“今日我让陈王前来,并非是因为安平......”
“我知道。”魏淑尤打断他的话。
长笙呆愣了一瞬,即而自嘲一笑:“也是,兄长早该猜到了。”
魏淑尤大大咧咧道:“别以为你那点小心思能瞒得过我。陈王是陛下的一母胞弟,表面上虽与陛下最为亲密,实则相互忌惮。若是我敢真的与他结亲,怕是皇帝在我成亲的前一日就会杀了我,可若是我因这事与陈王结下梁子,皇帝倒是十分乐见其成。陈王在朝中的威望相当可固,我若是得罪了他,就相当于得罪的半个朝廷,皇上怎么会不乐意?......倒是你小子,废如此心机让我成为陈王的眼中钉,就不怕我俩相互撕咬,好让陛下坐收渔翁之利?”
长笙笑道:“不会。”
魏淑尤看向他,漂亮的眼睛突然微微眯起。
长笙自顾自道:“陈王不会视义父为眼中钉,更不会对义父因为拒亲一事而恼怒,当年老王爷在世,私下里最交好的便是陈王,义父怎会不知?当年陛下削藩一事,若非没有陈王在朝堂上替老王爷据理力争,仅凭三幹河的动乱,老王爷又如何能阻止的了陛下的决心?即便是没有武烈王,还有刘伯烈将军,老王爷悍勇无畏,却不是这些善于玩弄权术之人的对手,陈王虽与陛下两相不和,但却是真真正正的贤王,对于忠良之臣之事,陈王还是分的清主次。”
魏淑尤坐直了身子,难得一本正经的打量着长笙。
刚才一番话语,他似乎才真真正正觉着眼前这个被他庇护了十年的孩子长大了,他仿佛又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大雪天,他第一次与长笙交心长谈的那个午后。
当他得知商羽就是夜北殷氏的孩子时,他其实并没有太多的吃惊。
前半年刚进王府,他希望长笙能够自己慢慢走出那个巨大的阴影,可后来又一想,他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在面临国破家亡的时候,他又能如何呢?
魏淑尤觉着自己当时的那个想法实在是太残忍了,所以后来他进了长笙的屋子,看着那个坐在窗边一言不发的孩子,第一句就问他:“你叫长笙,是殷氏的孩子,对吗?”
他至今都忘不了那孩子当时脸上的震惊以及神色深处的巨大悲恸。
他说:“关于你的身世我都知道,你不必害怕我会告诉任何人,我既然救了你,从今以后就会护着你,只要你愿意把你心里的难过说出来。只告诉我一个人,好吗?”
长笙一开始自然是什么都不愿意说的,只是无声的流着眼泪,魏淑尤一直站在他身后等着。
从红日东升一直等到乌金西坠。
他站着,他坐着,谁都从曾开口,谁都未曾动弹。
“是,我是长笙.......殷卓是我的父亲......”
他终于小心翼翼的颤抖着将身子蜷缩了起来。
起先是细若蚊丝的一阵阵啜泣,而后逐渐转为撕心裂肺的悲吼,让当时只是少年的魏淑尤都忍不住颤抖了脊背,上前将他轻轻揽在怀里,一下一下的无声的安慰。
后来,魏淑尤就什么都知道了。
后来,长笙也渐渐的开始变的不再那么沉默了。
夜里的风渐渐有些凉了,吹得池塘两边栽种的榕树轻声作响。
后院里一直豢养的几只野鸭子嘎嘎的叫了几声,打破了这凝固到极致的沉默。
魏淑尤回过神来起身拍了拍长笙的肩膀,不知是觉得欣慰还是惋惜,终于长叹一声,说道:“长大了啊......”
长笙一愣,一时没明白他的言下之意,轻声说道:“再长大也都是王府的孩子。”
魏淑尤看着他轻笑了一声,那笑容里藏着一丝让长笙陌生的意味。
他静静的望着他伶着酒壶朝魏青招呼了一手,转身就消失在了月色之下。
长笙在原地站立了良久,才仰头看了看月亮。
真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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