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本是一顿简简单单的晚饭,折腾到天黑终于要开始了。
在微弱摇曳的油灯光下,樊凡看到大伯母黄氏正在分饭。在这个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绝大多数农户都挣扎在温饱线上下,饭食总是供应不够,才会出现要安排专人来分配饭食这种饭前规矩。
黄氏先是端出了一小盘的葱油饼,这是白面发酵后摊入鸡蛋,裹上葱花,再用些许猪油煎到微微发黄,在火光照耀下泛出油光。
这样一份在现代最常见的葱油饼,在明代农家里,算得上珍馐美味了。
不过,樊凡却没有多看一眼,这饼是“特供食物”,只有大伯父和四叔能吃到。
果不其然,黄氏往大伯的碗里夹了三张煎饼,往四叔碗里夹了两张,那小半盘的葱油饼便空了。
接着是分鱼汤,每个人都有小半碗汤,但樊凡发现,大家碗里只有豆腐,鱼肉大部分都分到了大伯父和四叔的汤碗里,鱼头鱼尾给了老太太和老爷子。
最后才是大家的主食,满满一大盆,黄黑黄黑的粗粮掺杂了些野菜,揉成团再蒸熟,硬得嗝嗓子,还没一点油水。即便是这样的杂粮团,也是限量供应的,一大盆分摊下来,每个人不过两三团,顶多能吃五六分饱。
再看桌上,两份咸菜,再加一份干炒黄豆。
樊凡看看自己的小胖手,心想,原主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还能长成个小胖子,应该是个吃货吧。
再看看自己那壮实的老爹,樊凡只能理解为老爹的消化能力非凡。
樊凡在内心吐槽,干活的人吃得少,不干活的人养尊处优,正在长身体的小辈纯粹放养,这样的家庭破败下去,也并不冤枉。
饭菜都上齐了,大姐樊玉莲去了三趟大伯的房间请饭,大伯才踱着书生慢步出来,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童生服,头上结好的发髻用短簪子固定着,即便是走过来吃饭,也不忘双手后背,昂首挺胸。
樊凡心里吐槽,这逼格满分,一分都不能少,还没当官呢,先把自己当官了。
老太太怜惜心疼道:“这孩子,心血都耗在读书上了,连吃饭都不舍得出来,有这样的儿子,老身满足了……我樊家必昌盛……”说着,眼泪就要流下来了,手帕擦了又擦。
大伯也十分配合,先是给自己的老母亲擦眼泪,再是孝顺到:“为樊家挣功名,这是孩儿应该做的,虽死不悔……”
“呸呸呸,说什么丧话!”老太太赶紧打断,而后又安排道:“玉莲,还不快去给你爹冲杯蜂蜜水。”
樊凡很不爽,那蜂蜜是爹爹进深山打猎的时候辛辛苦苦采回来的,叮了一身的包。
虽然只是在每日吃饭的时候见到樊明仁,但樊凡实在难以对这个伯父有一丁点的好感。樊明仁三十好几了才踩着末尾通过了县试、府试,成为科举官系最末尾的一名童生,而且是吊车尾的童生,未来成就实在有限。
偏生这“哥们”自带逼格,自视甚高,自认为自己成了童生,走路都会生风,不知哪来的自信。
可是樊凡发现,其他人好像并不这么想,大伯这一套做派好像很受用。且不说老太太和黄氏,就拿四叔来说,今晚看着大伯都是双眼放光,好似看偶像一般。
老爷子抽一口旱烟,眯着眼,皱纹都舒展了。
三叔樊明道教育二哥道:“以后多多孝顺你大伯,大伯过两年考上秀才,你也能跟着过好日子。”
大姐则捻着兰花指捏勺子,仿佛自己就要成为官家小姐了一般。
让樊凡稍欣慰的是自己的爹娘表现还算正常,沉默不语,并没有双眼放光的样子。
大伯坐下,老爷子开口道可以开饭了,大家默不作声端起饭碗。
樊凡本以为终于可以安心可以喝口鱼汤了,谁知道才尝了两口鲜,就听到大伯对老太太说道:“娘,我明日要与县上的同仁一同去拜访苗老先生,他是县上的廪生,儿子院试想请他作保。”
樊凡刚喝下的鱼汤差点没吐出来,院试确需请廪生作保,可院试三年两考,离下一次院试还有一年多,现在就去拜访廪生?恐怕只是个由头吧?
老太太一听,跟考学有关,也不知懂不懂,立刻重视起来,说道:“要的要的,若是缺钱了,你就跟娘说。”
大伯三十好几的人,跟家里要钱脸上完全没有任何羞愧感,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解释说道:“跟同仁一同前去,总不能空着手,回来的时候,儿子想跟同仁们好好交流学问,取长补短,打尖住店吃饭也是要花钱的。”
樊凡心想,狗屁交流学问,恐怕是要花天酒地吧。人不要脸,真的是天下无敌。
一旁的黄氏也帮着说道:“爹娘,明仁他花钱都是细想过才开口的,别人家不知花了多少银子才能买到童生咧,德仁却没花一两银子自己考上了。”
又一个不要脸的。
穷儿穷女不能穷读书,老太太道:“老大,你辛苦了,需要钱跟娘说就是了,何必在饭桌前说。”
大伯装模作样地回答道:“银子都算是二弟三弟们的血汗钱,得说明白。”
老太太点头,回了一趟里屋,拿了个小荷包出来,塞到了大伯的怀里,还叮嘱道:“不够就跟娘说,咱家穷啥都不能穷你一份读书的钱。”
四叔羡慕地开口道:“大……大哥,我也想去,你……你带我去见……见世面吧。”
说完,一脸期待地等着大伯的答复。
可大伯却找了个理由搪塞道:“你基础还不牢靠,在家好好温习,以后还有机会。”
四叔失望地低头继续吃饼,他十分羡慕自己的大哥能穿上童生的衣服,期待自己有一天也能像大哥一样潇洒。
樊凡看那荷包虽小,可起码也有二三两银子了。
舍不得买一条草鱼,舍不得杀只母鸡给孙子补身子,舍不得请名医,却轻易给了大伯二三两银子,甚至不知道大伯拿这笔钱到底会干嘛……
樊凡不知道这样的一幕在过去发生过多少次,可是一桌子的人,好似并没有提出异议。
除了自己的爹爹,几口扒完碗里的粮食,掷下筷子,一声不吭地走了。
樊凡突然觉得这一大家子都在赌博,把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全压在了大伯身上,期待他能有朝一日能考上秀才,获取功名所带来的封建特权。
哪怕是比平民高出那么一点,他们就能体面地活下去,活得更好。
这无疑是有诱惑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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