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粟米糖

    在别院当差的侍女侍卫都知道,他们主上是个有些洁癖的人,回房第一件事,沐浴,换衣裳,这个时间点从来无人敢打扰。

    微风习习,白梅花瓣随风婉转飘零,落英缤纷,苏棠走在林荫中的碎石小道上,有一种不真实感。本以为院子不大,身临其境才发现个中玄机,竟像幻境迷宫似的,走久了难免怀疑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干什么的错觉。

    接待她的侍女也像幽魂一般,除了带路一句话不说,偶尔目光幽幽回过头,欲言又止,欲说还休,还夹杂若有似无的轻叹,跟韩蕴他们一个模样。

    梅林尽头就是世子的住处了,好几个丫鬟侍立在檐廊下,面色谨慎,不言不语。苏棠被这般压抑的气氛感染,打了个寒战,不觉裹紧了身上的披风。

    走到门口,她顺手摸了摸蓬茸柔软的绒毛,突然心头一紧,糟糕,自己怎么还穿着他的衣裳?

    “进来。”冷硬的声音从房中传出,根本不等她思考该怎么办。

    侍女推开房门,满屋琳琅映入眼帘,华贵而冰冷的气息。苏棠咽了一口唾沫,怀着壮士断腕的悲壮心情走进去。

    外厅没有人,淡淡的瑞脑香弥漫,清冷沉郁的味道,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听见隐约的水浪声,难道是后院湖边传来的?

    不大像。

    正在沉思,角落窜出淅淅索索的声音,吓得苏棠心惊肉跳,回头一看,翠鸟在窗边啄枝叶,又拍打翅膀飞走。

    她拍了拍心口,松口气,忽然意识到这屋子过于暖和了,待久了着实热得慌。环顾一圈,原来门边、矮榻旁都摆了暖炉,透过隔火能看见烧得通红的银骨炭。

    苏棠太热了,低头解披风的系带,却听见里间传出动静。

    修长好看的手挑开珠帘,披了件单衣的公子闲庭信步走出来,举手投足随意不拘,却尽显风流。

    她身子一僵。

    满身热汗缩回去,变成了冷汗,她想了想,脱到一半的披风又赶紧裹上。

    方重衣穿着随意轻便的常服,衣襟宽松,锁骨还若隐若现,头发半干未干的,发梢处用束带随意绑了个结,松散地搭在一侧。

    他目光沉静,不动声色看了眼她脚边的暖炉,眼中带笑向她走近。

    苏棠猛然意识到……他们当时为什么一个个都是那样的眼神。她连连后退,但没走几步后背就抵在门上,无路可走了。

    近距离抬眼望去,他额发微微凌乱,遮盖了眉眼,眼型的确是标致的桃花眼,无可挑剔的好看,但并非寻常桃花眼那般柔如春风醉人心神,那种万事万物漠然以对的神色,让人看一眼就格外清醒。

    她害怕对上那样的目光。

    “现在这个时候,小的在这儿似乎不大合适……不如等世子爷先——”

    “嗯?”方重衣见披风摆尾落在暖炉上,复又若无其事抬眼,“大家既然同为男子,有什么好顾虑的。”

    苏棠没心思注意脚边的情况,提高声音辩解道:“男人怎么了?男人一样也会介意——”

    “别装了。”方重衣冷淡地打断。

    她被堵得哑口无言,手指扣紧门上的透雕花纹,想了半天,底气不足问:“你是怎么发现的?”

    方重衣微微扬起嘴角,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一脚勾来紫檀交椅,舒舒服服坐上去。

    “你在大理寺的证人卷册,衙门的诉状,以及莫氏提供那份卖身契……随便哪份文书都能查到底细,还好意思问我怎么发现的?”

    苏棠恍然大悟,想想自己真是犯蠢,居然还一门心思钻研自己的男装哪里不对?

    脚边忽然很热,一股浓烈的烧焦味窜进鼻子里。她低头一看,猛地跳起来,使劲甩披风试图拯救,可惜摆尾已经被烧焦一圈。

    “那好像是我的衣裳。”方重衣神色平静端过茶杯,拂了拂碎叶,轻抿一口。

    苏棠蹲在地上,时而摸摸那披风尾巴,时而又戳一下炉子,心情凄楚,烫手也不觉得了。她好半天才接受这个现实,愁眉苦脸回头问:“我会赔的,它贵么,多少银子?”

    “这披风穿过一回,算你三百五十两吧。”椅子上的人仍是品茶,轻描淡写的声音道。

    苏棠顿时后退一步:“你抢劫呢?”

    “已经折半了,荣锦街锦堂华裳,不信可以自己问价去。”

    “……”

    “还不起?”方重衣手指轻叩桌面,灰蒙蒙的目光落在手边字据上,唇角微扬,“给你指条明路,签卖身契,留在侯府做事。”

    苏棠一听这话就炸毛了,又签卖身契?!

    她忽然想起韩蕴当时念的户籍,心头一喜道:“世子帮我查明了身世户籍,我自然是感激的,能不能再宽限几天,容我回去找家人帮忙……”

    方重衣毫不动容,声音平静得和死水一样:“想多了,这户籍不过是无中生有,你的家人也是不存在的。”

    苏棠瞠目结舌,半天没说出话来。

    “……什么意思,是假的?”

    “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已经在户部立了册盖了印,再假也是真的。”他好整以暇提笔,在手边契据上添了自己的名字,“对付莫氏那种人,自然要以恶制恶才是。”

    音色温和却让人遍体生寒,苏棠哽咽了一下,问:“那我真没别的办法了?”

    “当然有。”他幽幽抬眼,看得苏棠又后退半步,“本世子也不是得理不饶人,就缺那三百两银子过活。你若执意赖账,我自然也没办法,大不了大家再无瓜葛,回头户籍我也消掉。提醒一句,届时姑娘会成黑户,被官差抓走充入教司坊,甚至是流放。”

    苏棠气得咬牙切齿:“你威胁我,你竟然敢威胁我!我平生——”

    好吧,她平生最怕人威胁了。

    欲哭无泪。

    “条款能商量不?”苏棠可怜兮兮望向他。

    修长的手指把契据轻轻推过去,一向冷淡的桃花眼难得流转几分朦胧风情:“都随你。”

    苏棠不情不愿挪着步子凑过去看,条文工整,是事先拟定好的,有几处空白的地方,譬如年限、利息等,意思是由她自己决定。

    她忽然想明白了,忿忿不平地讽刺:“世子爷果真是料事如神,知道我会烧坏您的披风,事先就备好了契书。”

    “你可以不签,无需多言。”

    “……”

    虽然苏棠不知他为何坑自己,但眼下只能尽量争取。她斟酌片刻,期限勾选了三年,时间短,赎契需要的银两也少些,唯一的风险是逾期不还便成为终身契。

    但京城不同于初华镇,挣钱的机会遍地都是,她相信凭自己的能力可以翻身。

    方重衣随意扫过字迹,下了残酷无情的结论:“你的盲目自信令人佩服。”

    她被奚落一番,反倒激起了斗志,微笑着回应:“无需世子爷操心,我会做到的。”

    闷不吭声签完字,苏棠不经意一看,被吓着了,先头慌里慌张没注意他穿什么,没成想竟如此“惊艳”。

    浅绛红衬里,暗玉紫外袍,玉带下坠花青色冰丝流苏……

    撇开那张脸不说,这活脱脱就是能闪瞎人眼的配色,苏棠浑身难受,职业病都要发作了,恨不得把扒下这身衣裳把人回炉重造。

    但神奇的是,被那张出色面容一衬,竟有种别样的繁盛,令她想到妖娆盛放的罂粟。

    ——长得好看就是可以为所欲为,连衣裳都能乱穿。

    这点苏棠是服气的。

    轮到盖手印了,桌案上三道印泥,暗金、朱砂、松烟。

    方重衣停顿片刻,冷淡抬起眼,悠悠道:“怎么,又犹豫了?”

    苏棠没好气,蘸了些朱砂摁下指印。她见方重衣紧盯自己的手,跟在后面蘸朱砂,脑子里灵光一现,忽然觉察些玄机来。

    衣裳乱穿,也许并不是因为随性,而是——

    “世子爷不辨颜色么?”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暗骂自己真是自作聪明,之前好心提醒他眼睛不舒服该敷什么药,就被狠狠威胁一顿,显然,这件事是他的逆鳞。

    “倒是很聪明。”淬着寒气的嗓音低低道。

    强硬的力道迫使她踉跄后退,重重抵在书桌边,手腕被猛地摁住,勒得人险些痛出眼泪来。她咬牙,这人手劲儿是一如既往的大,全然不似清隽温雅的贵公子该有。

    方重衣没想到她次次能说中要害,目光微凝,淡漠的眸子变得幽沉,直直凝视眼前人。

    之前他根本不曾留意她的长相,如今才起了心思,欲仔细打量。这般近的距离,她的容貌也清晰地映入眼中,不再模糊。

    肌肤细腻如雪,五官说不出的秀丽,因为被攥住手腕,面容痛得有些扭曲,泪水在眼眶里盈盈打转。那双眉毛很打眼,要扮作男子的缘故,用黛墨描得很粗很浓,姣花照水的好容貌就这样生生被破坏。

    “难看。”

    他心头烦躁,拇指蘸了些茶水,顺着眉头将黛墨一丝不苟、认认真真地抹去,一路到眉梢,抹净了才善罢甘休。

    苏棠被抵在桌子边,心头惴惴,慌得不得了,却万万没想到他竟专注地做这种事,不禁怀疑这人是个有病的,还病得不轻。

    清丽的柳叶眉露了出来,方重衣重新审视她的面容,缺失色彩的眸子生出几分迷蒙。

    良久,沉冷的声音命令道:“解释。”

    模棱两可又暗含威胁的话令苏棠怔了一怔,没明白他的意思,心想难不成还要解释自己怎么发现的?

    她早就受不住这般嚣张气焰,如今还设计她签下卖身契,就算当初救过自己又如何?她不知这飞来横祸的缘由,只觉得身份低微就只能这样任人摆布,实在太不公平,想报复的恶趣味从心底慢慢爬出来。

    “世子爷当时不是撕我衣摆么……”她语气委婉,指了指方重衣的头顶,意味深长,“您大概不知,那件衣裳是深青绿的,我想普通人不会把绿色带头上吧?”

    方重衣放开她手腕,轻笑一声。

    他的目光格外温柔,笑意流转却不带一丝温度,比明晃晃的眼刀还可怕,多看一眼,骨头缝都渗出寒意来。

    姗姗来迟的求生欲告诉苏棠,大事不妙了。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蛋疼小说网,免费小说,免费全本小说,好看的小说,热门小说,小说阅读网
版权所有 https://www.danten.net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