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64章

    “怎么了?”

    山姥切国广谨慎出声,看着审神者一瞬间白了脸色,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惹到她了。

    可是女孩却并没有回答他的话,不言不语地盯着镜子看了许久,用力把镜子又擦了擦,其实镜子上已经再没有任何水雾了,映出来的不仅仅有她的脸,还有这狭小房间里被幽幽灯烛所照亮的柜橱,都可以在镜中清晰地看见。

    ……连同审神者脸上困惑的表情。

    这种神情山姥切国广似乎觉得有些熟悉,但是应该不是在她脸上见过的。

    这一路走来见过她紧张、恐惧、喜悦与悲伤的模样,唯独这种错愕似乎从无印象。打刀沉默地打量审神者眼中那种陌生的情绪,让她觉得震惊的似乎并不是屋子里的任何一样东西,而是——他的视线移到光亮的镜面上的一刹那,山姥切国广感受到了那种特别的视线,他莫名地感觉到,真正让她此刻感到不安是的——是她自己。

    “我——”审神者的声音很干,似乎连空气都剌嗓子,断断续续的。

    突出一个字后就没了下文。

    山姥切国广耐心地等,正如同他一向所习惯的那样,不出声地、沉默地注视对方,看着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对打刀的视线浑然不觉。他想起那次在大阪城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那个小小的纸人压抑着焦躁的哽咽,似乎觉得自己虽然并不是性格安稳的刀剑男士,可面对眼前的人,他却能够愿意等到听见回应的那一刻。

    她尝试涨了张口,最后勉强把视线从镜子上一寸寸挪开,落定在山姥切国广眼中的时候,女孩看起来无比仓皇。

    “我觉得自己……长得很像一个只见过一眼的人——嗯……这应该是不可能的事情,也许、也许是我记错了……”审神者困惑地质疑自己的新发现,可是似乎并没有足够的理由能够说服自己,她看起来依旧非常地想不通,试探性地瞄着山姥切国广,“长得和陌生人相似,这可能吗?”

    该说一声这太过戏剧还是应该苦笑。

    在以为自己和这个本丸分道扬镳的关头,竟然才从镜子里看到这张脸的模样……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巴,无论是哪一点,都像极了审神者只在最初的时候匆匆地看过一眼的那个男人手里的那张照片,那位被三日月宗近所拥抱的女性前辈。

    想想还真是细思恐极,审神者看见愣住的山姥切国广,心态有些复杂。

    所以接下来是要搞什么恢复记忆的剧情还是所谓重生夺舍的戏码?命运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露出不可捉摸的微笑,剧中人却只想着不要再玩了,大家都是肥宅出身,信息时代冲击下百花繁盛,类似的剧本看过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既然半斤八两彼此彼此,有什么好遮遮藏藏的,套路见的多了还搞什么惊吓多没意思……

    说到底还是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身份。

    一个……被烧死的孤魂野鬼,以为自己要离开此地,可猛然一想,眼下这一切搞不好都不是自己的,或许也不是别人的……

    “可能。”

    审神者抬头看山姥切国广的时候,他正垂眸盯着烛火投射在榻榻米上的影子,灯光描摹他的眉骨鼻梁到流畅的下颚线,侧面看去仿佛一幅完美无瑕的画,恰好永远收藏在记忆中的这一帧,简短回答审神者疑惑的时候,润泽的绿眸泛着莫名的疏离感。

    “……什、什么?”

    “长得和陌生人相似,这当然可能。”山姥切国广目光怅然,他瞥了盯着自己的审神者,深深地拉下那块破烂的白布,声音里似乎带了一点决心,“……哪怕是根本上的、从来没有关系的两个东西,只要有前因后果,或许在人们眼里看起来就是一模一样的……”他深吸了一口气,好像是想要用尽可能平稳的语调安抚审神者,若无其事地轻轻说完,“偶然也好必然也罢,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比如说……

    比如说本歌与仿品的存在。

    他顺手把刚才游女昏迷时打翻在地的零散饰物收起来,其中有很长一串的银灰亮片所缀成的发簪,在打刀拾起时在手间滑落下来相互碰撞,发出了极悦耳的清脆仃伶,发饰所反射出来的光亮斑点恰好落在山姥切国广的脸颊上,随着饰物而明亮地晃动。

    收拾这些东西似乎是一件很值得让他专心的事情,而无暇分神去注意女孩脸上意外的表情。

    审神者下意识地屏息敛声,瞄着他,那双平淡无波的绿眸像极了上品的翠玉,极偶尔地在阴影下变得模糊,似乎隐约融了一片蓝色,定睛分辨时那点蓝似乎又归于一片湿润的绿色,被纤长浓密的睫毛所覆盖,仿佛并没有因为提起他最在意的事情而有所动摇。

    她没有想到山姥切国广会这样安慰她。

    虽然语言非常的……几乎可以说得上是没有任何华丽之词的笨拙,也并不温柔。

    “就算和别人有什么相似的地方,你还是你,这一点不会改变。”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烛火因为窗栅处漏进来的风猛的跳动了一下,一瞬间的光影涟漪柔和了打刀在白布所不能覆盖的脸上流露出来的宁静神情,金色的发梢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审神者就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手掌——奇怪……心跳随着山姥切国广的声音……变得越发急促了起来。

    ——那些来到这个世界后,摇摆不定的、激越又慷慨的心情,恍惚地在心间浮动着,被他的话语一点点勾带出来。

    “我不想变成另外一个人……”

    她突兀地坦白,紧紧地盯着掌心上的纹路。

    她似乎已经,有相当长的时间没有再注意过自己掌纹的走向了——是从当年站在楼顶最终决定了放弃开始,还是从得到并不憧憬的入职通知开始……都已经记不清楚——那些蔓延生长在血肉之中的细纹,曾经是那样的走向吗。

    想不起来了。

    人的手长得无非都是这个样子,五根手指一个掌心,不知道除了这张脸是不是连身体也和那位小姐姐是一样的。

    记忆里自己年少的身影轻蔑地一笑,倏忽消融在水天相接的地方,她想是不是自己天生下贱无可救药,如果说坠机的火焰烧毁了那些毫无可取之处的前尘过往,可为什么如今自己却会紧紧抓着唯恐命运会强迫让自己放手。

    已经受够了,随波逐流这么多年,为什么如今还要受命运摆布变成一个早就设置好的替代品?

    审神者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出于自己的自由意志,就如同年幼时那样无惧无畏地,以挑剔、谅解、踌躇满志又英雄日暮的惆怅看客的视角去看待自己,回忆被大火所埋没的自己的人生。

    听客们不狠心,奈何说书人最无情。

    余光看到那连漆光都已经掉光的矮桌旁搁着还没开的一瓶酒,她仗着胸中那股无处发泄的郁气和难堪,伸手夺了那瓶酒,开了封口先灌了一口,浊重的酒液刮过食道泛起灼烧般的刺痛,针扎般涌进胃里。

    她哑声道:“被被,在我家乡呢,有个传说……有个家伙跑到槐树下睡了一觉,升官发财娶老婆走上人生巅峰。”

    “嗯?”

    “然后他就醒了。”审神者粲然一笑,“这个人还倾情投入得很,后来就把这事情到处说,就被史书记录下来,成了千古流传的白日梦。”

    山姥切国广不解地看着她,他听出这话里的意思似乎有种奇怪的冷意,面前的女孩虽然笑的开心,可是好像在往下坠,一直坠落、落进黑暗,却又永远不不着地的深渊之中。

    不知道怎么接话,他只是模糊地嗯了一声,等着她接着说。

    “我只是个……普通人。”说出结论的时候心忽然一缩,“说不定和这个自以为光宗耀祖,子孙满堂的白日梦想家一模一样。”

    这世上谁不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嘴上谦虚是一回事,可当真认怂天生大材并非我,千金散尽不在再来的又有几个人,项羽尚且还曾想要过江东,普通人又怎么能免俗。

    承认了,便是认输了。

    山姥切国广攥紧了刀柄,粗糙的柄鲛压在手心生出细密的疼痛来,他点了点头:“我知道。”

    “……明明记得很清楚,第一次种的西瓜苗被虫子吃掉了……荒芜的工地上到处都是杂草和灌木……街口的炸鸡店到了夏天会白送酸梅汁……”

    起点从没有印象的襁褓开始,走过人声鼎沸的市井,走过鸡毛蒜皮的家庭,走过那些通宵看过的书和写过的试卷,高歌猛进却又败走麦城……人生对于自己来说是什么呢?一直没有得出答案。

    即便是试图抵抗遗忘,试图绕过一切的阴差阳错奔赴年少时双目所注视的地方,以为师友同行不会孤单,最后也只会发现这趟单程旅途除了自己,便和他人没有任何关系。

    最后句号终止在大雨之下火场的余烬。

    审神者什么都记得,即便不去刻意的回想,这样平凡地、在乌央人群之中随随便便都可以复制出来的人生,也依然在头脑之中如此清晰,一日接一日一环扣一环,多年前度日的人在日记里字字荒唐又轻浮,多年后的人读来才看出行路艰难。

    “虽然是不值一提的人生,虽然遇见的都是让我喜欢又讨厌、深爱又憎恨的人……可我把这一切当真。”审神者慢慢握紧拳头,“……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也许自己一觉醒来,就会发现自己原来一直活在假象里,实际上还有另一段人生——即便是有,那必须是我亲手选择,而不是……接受神的恩赐。”

    山姥切国广低声说:“我知道。”

    这样的感情……这样,不甘心的、想要把真心拿出来平摊着昭告天下的感情……该怎么表达呢?

    “……也许这么说会显得很可笑,不过……”审神者皱着眉头斟酌措辞,从刚才在镜子里看见那张美艳如花的、属于别人的脸开始,心中就有一种惶惶不安的火气,在脑海颤抖着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尽管她也不知道,这份感情究竟从何而起何时而生,“不是因为什么见鬼的命运,也不是因为什么前世今生的因缘,我死透了,来到这里——在那个晚上是我自己选择留下来!是我自己,见过了冷漠,也见过热情,是我自己赚钱攒钱玩的游戏……和刀剑乱舞结缘,是我的决定,哪怕没有任何尊严地、凄惨地被烧死,那也是我自己的人生,那一天那一晚决定留下来和你们一起面对这一切,我堂堂正正……不是命运,不是神替我安排好的一切!!”

    该怎么表达?

    还能怎么表达,这狗屁的命运还要我怎么表达才算满意?审神者想着想着就有点咬牙切齿起来,天之涯海之角,半生知交全都零落四方,她这一生,做的不算最好,做了很多错事,走了很多错路,却也见过了很多极美的风景,有幸结识了很多想要珍藏在心底的人,走到这个地步说没有遗憾是假的,可是假若人生再重来一次或许她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因为那个境遇那个情况下那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一路走来热烈的爱也热烈的恨过,自己没有变好也没有变得更坏。

    自己还是自己,没有变成别人的必要,也在一无所有仅剩灵魂的如今,如此的恐惧自己的一切过往会被否定——这张脸,这个身体,甚至这个手链都来自于一个和自己从没关系的人,而这个世界可能从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和这个孤魂野鬼有关的痕迹。

    大家都不是傻子,结合前因后果,再加上这样的脸,遇到的那振三日月宗近……代表着什么还不懂吗?

    可……凭什么?

    凭什么命运说一句也许你曾经经历过的一切都是虚假,你其实拥有完全不同的人生经历,就该笑嘻嘻的受着?还是说也许你不过是曾经存在的某个人的替代品,就该感恩戴德的接受这一切?那曾经的那些爱恨、那些自己深夜辗转反侧的纠结抉择、每一个人生关头的夜不能寐算什么?算是一个梦、一场玩笑还是一本书上寥寥的几段话?凭什么?!

    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都死过一回了,这一个回合还不能活的有点脊梁骨么?!

    刀、剑、乱、舞。

    无论是用彼此谁的语言,气流从双唇间悄悄擦过,在舌尖跳跃,碰到牙齿和上颚变成完整的呼唤,简单的几个音节似乎就已经耗尽了心底所有的勇气,这是对伸手所不能触及的另一个次元的呐喊。就是一个不被重视、不被瞩目、毫无被世人铭记成就的碌碌无为的普通人,在被生活消磨掉锋芒之后,残存在心底的最后一点不可退让的少年意气。

    “我宁可自己是真实的……你们也是真实的……我想要自己真切地被喜欢上,积累属于自己点点滴滴,并不奢求有谁给我什么奇遇……”审神者喃喃苦笑,面色心灰意懒,压着声音,喉咙有点沙哑,“……还真是啰嗦啊,明明都决定要走了,还让你们费心帮我打扮这么久……不过,搞不好,这一切对你们来说是个好兆头也说不定。是我……是我自己太敏感了吧,才会有这些无关紧要的担心。”

    女孩子蜷缩起来,无比颓废的样子。

    爆发之后很快地蔫下去——山姥切国广在手入室里养伤的时候,曾经听药研藤四郎说起她在大阪城里忍无可忍对着一期一振发脾气的故事,发自肺腑地说了很多的话,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尽管她并不会握刀,不懂战略,不擅长治疗,连运用灵力也是个半吊子,说是审神者大概别的本丸也不会相信,可是这样的心——哪怕是这样已经蔫巴巴的,无比抑郁的心。

    却……非常的,温暖。

    【所谓的审神者,是指拥有如下特殊能力的人。】

    【审神者能唤醒沉睡器物的思念和心灵,赋予其战斗的力量,并率领其战斗。】

    【这一能力使付丧神刀剑男士诞生,为了与他们一同守护历史,审神者回到过去——】

    回到过去的人们也许仅仅是为了证明心中的信念。

    可能够让付丧神粉身碎骨在所不辞降临人世的究竟是什么呢,世上还有什么值得刀剑男士甘愿看着前主一遍遍如同记载的那样在眼前停止呼吸也绝不伸出援手,哪怕折戟沉沙也甘愿效死与溯行军不死不休?

    是你。

    宛如没有尽头的黑夜里,听见的远山上的钟声,连绵不断地回荡,让挥刀的付丧神拥有足以笔直前行乃至直达寰宇的力量。

    酒喝了一半洒了一半,审神者垂着脑袋默默不语,山姥切国广翻遍了所有的口袋才找到一小块手帕,上面绣着他的刀纹,焕然一新的出阵服里有这种东西并不奇怪,他犹豫了一下,把这个叠成方块的手帕递给她。

    “……我知道。”他抿了抿嘴唇,看女孩并没有讨厌的样子,又低声补充了一句,“我不会把你当作别人。”

    依旧是那种低沉到有点喑哑的声音。

    换成任何一把刀,也许都会说出更加熨贴的话,有些刀能哄的人心花怒放,有些刀能迷的人不辨东西,对于经历百年光阴的刀剑男来说,开导钻牛角尖的人类并不是一件难事……可是,审神者现在所说的事情,对于他来说,不一样。

    审神者萎靡地接过他的手帕,意外对上他白纸一样溪流般澄静的目光,打刀不刻意避开注视的时候,能够很轻易地看出他五官中属于刀的泠冽气质,一动一静都是星辰泼墨,令人敬畏。

    他是实战过的刀,刃纹上所拥有大多不是书卷气,而是云蒸雾腾的沸腾血气,只守在她身边时看来无声无息地一眼,似乎就镇住那些心里涌起的阴暗与丧气。

    就好像、他的眼睛是会说话的。

    能够代替不善言辞、沉闷的山姥切国广说出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述的话。

    审神者望着那双绿色的眼睛出了神,她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想的,神使鬼差地伸手,碰了碰他的眼角。

    手指碰到的皮肤软软的,一下子打破了凌然不可侵犯的错觉,还传来些温度,犹如心底微不可见的茫然,下一秒反应过来自己在脑子不清醒的情况下似乎做了会让这把刀厌恶的事情,审神者整个人都僵硬住了,露出不安的神色。

    果然是喝醉了。

    山姥切国广叹了口气,抬手握住她的手腕。

    心情……说不上复杂,只是沉甸甸地,和她一样有种不知前路在何方的惨淡,他想起许多人对自己说过的话,许多张纸都搞不清楚的那些模糊的传说,名字五个字里前三字都是血淋淋的嘲讽。

    “能感觉到吗。”

    打刀说话的时候嘴唇擦过她的手腕,审神者受惊地一缩,但是手被牢牢地握着,手指依然停留在他逆光的那张脸上,几乎要燃尽的最后一点灯烛奄奄一息地留着最后的暧昧光线,她能够很清晰的感觉到手腕上传来的柔软触觉,还有随着呼吸洒在脉搏附近的温热呼吸,一瞬间理智都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无法思考的空白。

    “我和你,此时此刻……都是真实的。”

    他凑近了,低低地陈述。

    “不用担心,没有谁可以否认你的存在,我会保护你。”

    夜色从窗外斜斜地落进来。

    雨过天晴,月色从摧城黑云后面落下几缕奢侈的光。

    灯油终于燃烧殆尽,最后一团模糊的光团骤然熄灭,和周边所有熄灭了灯火的屋子一样,陷入一团漆黑,视觉失去了用处,只能够感觉到近在咫尺的打刀沉沉的收敛起的呼吸声,手和手碰在一起,就好像能确认那种无处安放的朦胧心意。

    喀拉——

    细微的响动。

    格子门忽然被谁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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