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一曲送远
“外伤共十四处, 其中腹部刀伤最深, 几乎穿体,已用兰叶香丹处理,正准备缝针;心脉略有损伤, 但要害都及时避开了, 问题不大, 估计半日到一日,便能苏醒。”负责照料谢天明的医修们拘谨起身, 其中最为年长的上前一步,向阮霰汇报谢天明的情况。
阮霰冲他点头,继而示意跟来的原箫寒再去看一次,然后走到另一边, 将覆盖在镜云生身上的白布掀开。
泥土与凝结成块的血覆满此人周身, 伤处比之谢天明只多不减。最深的一处, 胸膛开了个豁口,血已流干,唯余皮肉狰狞翻出, 看得人触目惊心。镜云生至死不肯放开手中的剑, 此刻魂已灭、身已僵, 那把长剑竟是无以卸下。
“两位前辈并非在同一个地方发现的,镜前辈在半山腰上,谢前辈在山脚。当时谢前辈仍清醒着, 若非如此, 我们也不会知道镜前辈在山腰上被雾非欢杀死了。”钟灵过来送药, 见得阮霰与原箫寒,行了礼之后低声说道。
阮霰没回应,他沉默着注视镜云生片刻后,敛下眸光“带他去清净的地方,将身上处理干净,然后换一身整洁的衣裳。”
站在阮霰身后的阿七却是摇头“小明哥肯定希望自己亲自来做这件事。”
“他看见这样的镜云生,会很难过。”阮霰声音依旧清冷,听不出任何情绪上的起伏。但原箫寒清楚阮霰内心难受,拉住他的手,拇指在手背缓慢摩挲。
“天明现在不宜挪动,等他醒来”阮霰又道,可话还没说完,竟见谢天明浑身抽搐了一下,痛苦万分地睁开眼。
“别动针还没缝完呢”“快躺回去躺回去”
哗啦杂响如炸,伴随着医修的惊呼与制止声,谢天明推开所有人,挣扎着站起身,但踩稳那瞬,看见见镜云生灰败的脸,猛地一个踉跄,跪倒在地。
腹部的伤口登时撕裂,血飞快渗出,洇红包扎在外的纱布,刺眼至极。
“不这不是真的”谢天明眼神如死,朝着镜云生膝行过去,一把抓住他的手,死死不放。
“天明。”阮霰眼神轻颤,低低喊了谢天明一声,但后者置若罔闻。
对于谢天明而言,周遭一切,包扎时伤员的低声呼痛,医修们匆忙来回的足音,药瓶药罐的碰撞轻响,窗外的风声雨声鸟啼虫鸣,通通在这一刻消退远去。他什么都听不见,眼前身前,余下的仅有一个人,一个此生已尽、魂归黄泉的人。
“云生、云生、云生你醒醒,云生你看看我云生”谢天明干裂的唇张张合合,不断低唤沉睡之人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直到嗓音沙哑,都没得到任何回应。
伤口流出的血渗透纱布,一滴一滴往下淌,砸落在地、开谢成花。阮霰蹙了下眉,上前半步,却还没说什么做什么,便见谢天明从鸿蒙戒里取出长剑,原地暴起,作势要往外走。
阮霰忙按住肩膀将人拦下,沉声问“你这是要做什么”
“雾非欢我要去杀了雾非欢”谢天明双目赤红,哑声低吼。
“你现在过去,是去送死”阮霰厉喝。
谢天明仰起头,瞪着眼,没有半点血色的脸上尽是愤怒之色“可雾非欢杀了云生,我定要杀了他”
“你先养伤。”阮霰放柔语气,低声安抚。
“我如何静得下心养伤”谢天明反问,扭动肩膀想要挣脱阮霰的手。阮霰怕他伤口又受创,不得不放开。
谢天明跌跌撞撞往外跑,越过一张又一张临时支起的床,穿过不断往来的医修,就要跨过门槛时,阮霰倏地提高音量,冷声道“那镜云生就白死了”
他大步走向谢天明,语气渐沉“你们联手打不过雾非欢,是镜云生拼死拖住他,才换来你的一线生机,所以他死在山腰,而你倒在山脚。我猜得对不对”
“镜云生至死都不肯放开手里的剑,他用自己的死给你换来活命机会,你就这么不珍惜”
阮霰的话字字如槌,一下接一下敲在谢天明心上,令他手足无措僵硬在原处,眼底的燃烧的火寸寸熄灭。
原箫寒眼疾手快,趁此机会闪身过去,一记手刀劈在谢天明后颈,后者毫无防备,又因重伤在身虚弱不堪,顿时失去意识,往后跌倒。他在阮霰接住谢天明之前,把人丢回方才的床上,尔后对那几个医修道“替他重新包扎。”
医修们忙不迭开始行动,钟灵过去搭手,约半个时辰,终于将谢天明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处理好。
阮霰一直站在旁侧,待得几人忙完离去,他上前两步,倾身抬手,掌心贴上谢天明胸膛。
“霰霰。”原箫寒低唤着,伸手止住阮霰的动作,“我来。”
“你的元力没有我的好用。”阮霰反驳,手腕微微一翻,想从原箫寒手中挣扎出去。
“方才一战,你又是布阵法又是破混沌,损耗太大。藏在暗处的人还未除掉,当下时分,还是小心为上。”
“但”
“没有但是。”原箫寒语气坚决,把阮霰的手从谢天明胸前移开,再隔空扶起此人,手悬放在他后心处,将元力输送过去。
同时吩咐道“钟灵,陪你前辈去前殿休息,再吩咐厨房,做些滋补的药膳送过去。”
寻常修行者吸纳天地灵气转化而成的元力,与神力并非同种东西,若两者同时注入一人体内,说不准会造成什么后果。原箫寒抢得先机,动作明显没有阮霰温和,却挑不出毛病。阮霰瞪了他一眼,瘫着脸道“我这里没有厨房。”
原箫寒微微一笑“有。一个半时辰前的出现的,是你把我赶去处理的杂务之一。”
阮霰“”
钟灵在这时比了个请的手势,并殷勤解释“咱们这伤员不少,需要大量熬药煎药,所以临时将厨房清理出来,加之利用。”
“行。”阮霰接受了这个理由,但没有就此离开。
谢天明再度醒来,是在大半日之后。
如烟如雾的雨早已停歇,此时夕阳如火,烧过漫山遍野,灼尽万里江河。镜云生被安置在某僻静之所,隔着竹影如帘,隔绝如泼的血色余晖,沉睡在一派清幽中。
谢天明沉默地行至镜云生身侧,这人已被仔细清理过,玉冠将一头黑发高束,面容俊朗如初。
“他的剑呢”谢天明伸手抚过镜云生面庞,垂着眼开口,声音哑得不行,尾音带了几分哽咽,又被生生压下去。
“在这里。”阿七取出一柄剑递去。
谢天明接过后,没收入鸿蒙戒,而是将之佩在腰间,接着倾身抱起镜云生,提步往远处行去。
“你想将他葬在何处”阮霰在谢天明身后问。
“东边。”谢天明脚步不停,淡淡回答。
阮霰道了声“好”。
阮霰和原箫寒远远缀在谢天明身后,随他行至东山,看他送镜云生入棺木,亲手掘坟、刻立石碑。
时辰倒转,日落月升,遥挂东方。
银辉倾洒满地,透凉如丝,原箫寒倚着一棵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梨树,取出长箫,低缓吹奏。
花开纷繁,箫声幽旷,风低旋,黄泉断魂,来生路远,对面相逢不相识,一曲远送离别人。
月下碑前,跪坐之人倾杯倒酒。远远遥望的二人离去,他抬手置于胸前,眉梢轻蹙,一脸思索神情。
“是因为演得太过了吗不,不是的。”他在心中询问自己,又自行做出回答。
继而笑起来,饮尽杯中浓酒,悠悠道“不过是沉睡之中不慎生出的心魔,竟会造成如斯影响,让我为一个无关过客的死感到难过,真是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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