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人死了之后, 倘若有亲人对自己的思念深刻到镌刻入骨髓的话, 那么魂魄就能在世界上残留一段时日, 去陪伴着那人,当做是最后的慰藉。
谢糖小时候便听外公说起过, 可是却不信,何况, 即便有这么回事, 又有谁会在她死后惦记她呢。
然而她没想到,有一天, 这样的事情真的应验了。
却是应验在陆昼和她身上。
她去世之后的第三十二天,是她的生日, 她的魂魄被迫陪在陆昼身边, 茫然看向四周,那是陆昼的公寓, 可是却和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偌大的面积, 一眼望去,却全都是地板, 没什么家具, 电视机也没有, 几个未拆开的纸箱子随意放在地上, 地上还有一张床, 冷清到, 有种彻骨的寒冷。
陆昼站在落地窗前抽烟, 英俊的下巴上冒出了青茬, 眼神冰冷,但眼底又有化解不开深藏起来的浓郁悲伤。
他掐灭烟头,开车,去之前的陆氏别墅取东西。
谢糖魂魄跟着飘进副驾驶座,还下意识地想要系安全带,可手指触摸过去,摸了个穿,才怔然反应过来自己此刻的透明状态但他不知道。
他紧紧攥着方向盘,踩下油门的时候眼神疯狂,有好几刹那,谢糖都以为他要将车子撞上护栏之外。
但好在他似乎是有什么没做完的事,他死死克制住了。
这是谢糖第一次见到陆昼从小长大的地方。
那是一座很漂亮的别墅,外面铺了长长的细碎石子的路。
可是,和他的公寓一样,空荡荡的,没什么生气。他推门进去,谢糖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进去。
目之所及,家具、楼梯、长廊,全都偌大而空旷,冰冷而近乎寂寞。
陆昼抬起脚步,上了二楼的他的房间。
谢糖从后面探出头,眼底划过一丝淡淡的疑惑,这和她所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没有全家福,没有相册,没有任何母亲针织的东西,更没有父亲赠送的钢笔之类的礼物,所有的,只是孤零零几架扔在书架上的汽车模型。
看起来并不像是一个幸福的童年。
反而和她一样,像是被独自一人扔在世界上。
陆昼俯身去收拾东西,谢糖呆呆站在他身后,因为无法离开的缘故,只能看着他静默地收拾。
他脊背仍然挺直,可是却写满了疲惫和萧瑟。
谢糖发现,短短一段时间,他不止是低沉,更是消瘦了很多。
谢糖认为自己已经不喜欢他了,已经重活一世,不可能再喜欢他了,可是这一瞬,见他为自己这样,还是克制不住的,心里面某个角落,已经硬掉的角落,悄然柔软而酸涩起来
她鼻腔酸酸,连忙转头,转移注意力。
身后是衣柜。
她轻而易举地钻进陆昼的衣柜里去,但随即发现,衣柜也更加空荡。
少年时期的陆昼很多衣服谢糖都熟稔于心,当她此时看到这柜子里的这些衣服时,她能轻易想起来,某天撞见陆昼翻院墙时,他穿的是连帽衫,有天撞见陆昼冒雨从学校门口冲进来时,他穿的是一件蓝色运动外套
即便不是谢糖的本意,但这些关乎陆昼的记忆,还是不可避免地印刻在了她脑海里。毕竟上一世的整个青春期,她视线总是悄然追随陆昼的。
即便是重生,也无法抹去。
可是,就在她发呆地看着时,衣柜被打开,陆昼站在衣柜门前,低下头看来
谢糖蹲在衣柜里抱着手臂,仰起头来。
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陆昼像是看到了自己的灵魂。
他同样也像是感觉到什么一般,朝着自己的方向怔忡几秒,可随即又有几分自嘲地勾起嘴角,以为产生了什么幻觉,随后,他唯一只带走了衣柜里的一件衣服。
谢糖愣住。
她记得那件衣服,是海啸中,陆昼身上被礁石划破的衣服。
他只带走了那一件。
像是某种无法形容的哀伤的悼念一般。
那一晚,陆昼回到空荡荡的别墅,坐在桌子面前,在蛋糕上点了一根蜡烛,天渐渐黑下来,公寓里没有任何灯光,就只有一根蜡烛的微弱亮光。
他神情寂寥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谢糖知道他是在给死后的自己庆祝生日。
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谢糖从未被谁惦过生日。外公外婆还在世上的时候,虽然疼爱自己,可并不太在意一个小孩这样的日子,顶多只是事后想起来,多煮一个糖水蛋而已。而谢家其他人更不必说,谢糖父母、姐姐,前者对她冷漠以待,后者恨不得她去死
她从小到大,都没有得到过为自己点燃的生日蜡烛。
她站在陆昼身边,望着摇曳的烛光,分明是魂魄状态,没有心,可是却很想哭,但是没有眼泪流下来。于是,她只能怔怔看着他,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仍然没有吹熄蜡烛。
谢糖飘得累了,在他腿边坐了下来,靠在他椅子边。
不知过了多久。
她感觉到身边的人在压抑而崩溃地颤抖,他掩着脸,英俊的脸狼狈不堪,像个孩子一样哆嗦。
谢糖喜欢过他、讨厌过他、无视过他、想忘掉他。
但这一刻,她悲伤地看着他,看他压抑而无声的恸哭,心底也难过无比。谢糖突然想抱抱他。
死后魂魄跟在他身后这么久,谢糖不是傻子,尽管不知道其中缘由到底是什么。
可他似乎从来想娶的人都是自己,他憎恶姐姐、恨不得杀了姐姐,又怎么会答应娶姐姐。
其中隐隐有什么误会,有什么无法扭转的错过。
他痛彻心扉地悼念自己,为自己立碑、每天去墓碑前放一束花。
所以
上一世的他也是喜欢自己的,和这一世的少年陆昼一样,只是,自己不知道。就像这一世的自己,也从来不相信少年陆昼的喜欢一样。
谢糖心中说不出的难过,可是,只能影子一般看着。
她看着这一夜,他似乎是做了什么决定,将脸上的泪水无声抹掉,神情在烛光的映照下,逐渐变得坚定而狠戾,甚至在明灭摇晃的烛光下,显得有几分阴狠。
时间扭曲飞速逝去。
当谢糖知道他做了什么时,他已经在监狱里了,一身清瘦囚衣,靠着墙壁坐着。
谢糖窒住,朝他走近,可是,此刻的陆昼闭着眼,虽苍白寂寥,却平静如死灰,像是已经完成了所有的事情,终于能解脱了一般。
他安排好了母亲的住处,为自己报了仇,锒铛入狱,安然赴死。
接着,有人将他带去执行死刑。
长长走廊上,谢糖灵魂渐渐消散,无法跟上去,她眼睁睁看着,站在原地,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孤寂背影跟着狱警远去。
他消失在谢糖视野当中,脚步沉重平静,再也不似从前自信张扬。
谢糖不敢置信,无法动弹,心脏那一块的位置剧烈疼痛,终于,眼泪无法抑制地扑簌而出。
何必。
谢糖想问一句,何必呢,算来算去,上一世的自己,除了海啸的救命之恩之外,并没有给他太多,他又何必要为自己走到这一步呢。
他是天之骄子,即便以前不是,可现在也已经得到了一切。
何必呢。
她蹲下来,死死揪住心脏的位置,在无人看见的透明的世界里,泣不成声。
终于,一声枪响,谢糖睁大眼睛,随之魂魄消失。
一切记忆碎片纷涌而来,如同漩涡,在谢糖脑海中浮沉。太阳渐渐升起,照进病房的每一个角落,滚烫在她的眼皮上,可她满头大汗,浑身冰凉,手指攥住床单,越攥越紧,最后几乎是全身颤抖。
那一声枪响犹如什么噩梦的终结点,她猛然睁开眼睛,惊吓地从病床上坐了起来,瞳孔涣散。
她胸膛剧烈喘息,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渐渐能顺畅呼吸。
她捏着胸口的衣服,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眼角,发现已经泪流满面了。
那漫长的六十天,灵魂跟在陆昼身后的六十天
到底是梦,还是真实发生过的。
如果是梦,为什么真实得那样惨烈。
谢糖闭了闭眼,抬起没有挂针的一只手,将脸上泪水胡乱擦了擦,胸腔中浓郁的悲伤和痛楚还未散去,她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缓了缓。
她侧头朝病床旁边看去。
舒美清头发花白,正趴在一边,难受地睡着,因为人到老年,所以睡得格外昏沉。
谢糖没想到,只是见过一面而已,她竟然会这样惦记自己,看来当年和外公感情一定很深。外公当年发生了什么,那都是上上一辈的事情了,谢糖无意打探。
她现在,只想去问一件事,并且一想到那件事,她便呼吸急促。
她忍着痛,拔掉了右手的针管,顾不上血珠渗出,起身下了病床,并将舒美清身上的披肩为她盖了盖。
肺部胸腔还是疼痛难忍,发不出声音来,她浑身无力,仅仅是走到病房门口,便浑身虚脱。
等她面色苍白地走出去,见到走廊上经过的一个护士,问她陆昼住在哪间病房时,那护士慌忙赶她回去“你怎么能把针头拔了,快回去”
谢糖神情脆弱,却执拗,站在原地不肯走,她问“陆昼呢”
身后一个声音没好气地答道“还在手术室,灯还亮着的那间。”
谢糖听得出来是向宏的声音,语气里还带着一些几不可察的怒意和责怪迁怒,但她没心思去理会,她朝前走了两步,果然,见到手术室的灯一直亮着,手术还没做完
恐慌一瞬间席卷了谢糖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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