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的梆子且刚敲过,还是那个泉州盛府,还是那个西侧院正房堂屋,盛老太太在上座,手缠念珠,与下首坐着的盛府当家老爷盛紘谈过升迁之事,便是久久的无言。她与盛紘之间,多年来也不过是面子上的情意,自然未能发觉那壳子还是壳子,芯子却不是芯子了。
要说这下首顶着盛紘外壳的林风,正襟危坐,除了尴尬,更觉得憋屈。作为一个优秀的佣兵,他承认大敌当前还瞒着队友们偷看手机里言情小说不是个好习惯,可谁想到就突然遭了偷袭,更没想到他就这么倒霉地穿越到了那本小说里。
或许是他手上鲜血太多,人家深入贫困地区的法院书记姚依依就能穿成女主角开外挂开金手指,他却只能穿个三十而立豆腐渣还不算——还是个比豆腐渣还渣的渣爹。有心从一开始就改变一下吧,结果醒来的第一个消息就是小厮来报,说卫姨娘难产一尸两命。
冤孽是已经作下难以转圜。更有甚者,待丫鬟来禀告说伤心过度的六姑娘终于转醒后他过去看了一回,从六姑娘的眼神和行为举止来看,姚依依小姐已穿越完毕,毋庸置疑。
本着对卫姨娘的些许愧疚感和对同为穿越者的姚依依小姐的怜悯,林风,也就是盛紘,还是决定将六姑娘送去了大娘子王氏处养着。姚依依小姐的主角光环不灭,大约也能想办法活得好,他再留心看顾看顾,也就罢了。
这般想着,盛紘转眼却见房妈妈已轻声招呼屋里的丫鬟婆子出去,亲自把人都赶到二屋边上,只她自己留下服侍。盛紘知道这是要提林姨娘的事,与其等着盛老太太问责,倒不如主动承认错误。
因此,他抢在盛老太太开口之前起身,垂首而立,满面惭愧道:“这几日府里总有风言风语,只怕扰了母亲清静。如今酿出人命,都是儿子的不是。且请母亲消消气,儿子如今已然悔悟,断不会再错上加错,母亲放心,儿子已有主意处置。”言罢,又是连连作揖。
盛老太太听到这里,一口茶差点儿没呛住,身边的房妈妈立时接过茶杯,一只手轻轻在老太太背上顺着。等终于顺了气儿,盛老太太直愣愣地看着盛紘,神情有些复杂。
这么多年过去,盛紘是什么品性她还不知道?哪成望他说出这番话来,竟像是欲除之而后快的模样,难不成他是真得将卫氏放在心上、真心怜惜不成?
又听说盛紘已有主意,盛老太太看了他一眼,端着茶碗轻轻拨动茶叶,沉声问道:“你肯醒悟是最好。但此事可大可小,绝非普普通通的家宅不宁——这里头一尸两命呢,你预备如何处置?”
盛紘看盛老太太面色好些,知道她虽气愤,到底还顾念着自己的颜面,遂更加恭顺道:“母亲说此事可大可小,儿子也是这样想。卫姨娘原是正经的好人家出身,现如今她进门还不过五年就惨死,若有人拿此事作伐,儿子升迁之事恐有波折。也是有劳母亲为儿子筹谋,稳住了卫家人。”
“那卫家人也是个厚道的,知道了卫姨娘的死讯也没怎么闹腾,更不要银钱,只求我善待着明丫头。”盛老太太轻声叹道,掏出手绢来拭了拭眼角。
盛紘适时地露出一丝痛心,慨叹道:“终究是儿子对她不住。只是儿子觉得,卫姨娘死得惨烈。虽说明丫头现而今养在大娘子房里,终究是庶女之身,来日谈婚论嫁也不好看,儿子想着,不如将明丫头过继在大娘子名下,更易族谱,也算是对卫姨娘在天之灵的一点安慰。”
盛老太太听罢默默片刻,才缓缓地说:“族谱的事不难。只是你这几年抬举林氏,驳了大娘子多少情面。如今惹出祸事,却想起这个嫡母来了叫她去养着明丫头,她如何肯?”
“正因为先前委屈了大娘子,大娘子怨着林氏,更对收留了林氏的母亲您心怀隔阂,儿子想借此安抚大娘子。大娘子也不算糊涂人,等儿子处置了林氏,她自然知晓母亲的苦处,对您越加敬重。”盛紘娓娓道来自己的用心,更恳切道:“届时,还请母亲原谅大娘子先前的错处,时时提点些,别叫她再着了旁人的道儿。”
“这话还算中听,可见你也不算太过宠妾灭妻。”盛老太太道,“你放心,大娘子终归是户部左侍郎家的小姐,世代簪缨,她对林氏有怨不假,说害人心思倒也真没有。前些年那些压你一头的心思,如今也没剩多少了,你善待她,她自然懂得。不过,我已是半截入土的人,让你媳妇每月请安三次即可,你们自己的事自己管,自己的家自己理,我只清清静静的念佛吃斋就是。”
盛紘颔首道:“儿子明白。自来祸起萧墙之内,许多世家大族往往都内里头烂起来的,这是前车之鉴。我们盛家想要子孙绵延,必得从严治家,嫡庶尊卑有别,儿子仕途才可后顾无忧。回头儿子便命林氏将对牌交还给大娘子,才算合规矩。”
“好!有你这句话,我也算放心了。”盛老太太渐渐点头,又问:“你还没说,这林氏……”
盛紘忙道:“母亲放心,林氏与她底下那群刁奴是定要整顿的。儿子如今升迁在即,泉州同僚知根知底的太多,若此时整顿,联系起卫姨娘之死,只恐为人所知儿子家宅不宁,总要到了山东再发落,天南地北的,便无人知晓内情了。”
“正是。所以,你这会儿非但不能声张,还得稳住这一大家子,风平浪静的到登州赴任,待明旨下来,你拿了官印,咱们一家子到了山东安定下来,你再慢慢发作不迟。”盛老太太赞许地点头。
不得不说这盛紘还真得挺会做人,且多有政绩,闻得她要升迁,这几日当地士绅官吏争着给他设宴践行,盛紘不便推脱,连日应酬,不胜其烦。
家中的对牌自与盛老太太说过之后,便交还到了大娘子王氏手中,由着她去操办家中收拾行装举家迁移之事。王氏本对六姑娘过继颇有微词,然盛紘连着在她房中歇了数日,更亲自将管家对牌交给她,这样的安抚,加之她陪房刘昆家的一番劝说,王氏便欣然同意了,将六姑娘与自己亲生的五姑娘一起养着。
去往登州一路上都是行船,了无意趣。六姑娘的丫鬟都受了盛紘的敲打,王氏也被千叮咛万嘱咐,姚依依小姐的身体总算也没有差到那班田地。待到了京津地带,盛紘带着几个幕僚自行了下了船,走陆路去京城吏部办理升迁手续,顺带叩谢皇恩以及拜谢一干师长同僚。
等盛紘再次回到登州,趁着有一次探视,便与姚依依对上了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的暗号,以此激发了六姑娘的求生意志,从而让她安心休养,日日补品赏赐不断。盛府上下便都知晓,这是老爷在警示众人六姑娘也是名副其实的嫡女了,不许任何人怠慢。
如此,六姑娘的事情渐渐安顿下来,连王氏都对这个名义上的女儿不少,时时关照着,以此来博得盛紘的欢心。盛紘的生活也因此变得平静许多,白日里处理公务,下了衙回府就发落下人——主要也都是林姨娘房里的几个得力的丫鬟婆子,或贬或撵或卖,王氏心里乐开了花,对盛紘伏低做小分外体贴。
可话说回来,平静的日子总是短暂的,尤其在奴才一个个发落出去,罪魁祸首林姨娘也被冷落在院子里不准出入,形同软禁的情况下。大娘子院中春风和煦,更衬出林姨娘那儿的凄风苦雨。
这一日晚饭后,盛紘惯常又是歇在大娘子王氏这儿。刚说起在登州置办产业之事,突然外面一阵喧哗,传来丫鬟们喝斥阻止声。盛紘心里想果然还是来了,面上浮上一丝莫名的诡谲微笑。
王氏正待打发身边刘昆家的去看看,忽的一阵风动,湖蓝软绸的薄帘子被一把掀开,当前进来一个人,不是那林姨娘又是谁?
外面的动静不像话,王氏本来美丽的小心情儿也在看见林姨娘的瞬间荡然无存。她怒不可遏的拍着炕几,喝命丫鬟婆子:“你这副鬼样子,作给谁看,叫你好好待在房里,你闯进来做什么?吵得满屋人都知道,你当旁人和你一般不要脸呢!你们快把她叉出去!”
“不许碰我!”林姨娘奋力挣开,噗通立时朝着盛紘跪下了,声音如铁器撞刀砧,脸色决然:“老爷,太太,我今日是横下一条心的,倘若不让我说话,我就一头碰死在这里,好过零碎受罪!”
盛紘悄悄拉住王氏,示意她先不要动怒。自个儿却也不看林氏,只平静地问跟着进来的刘昆家的:“林姨娘不是禁足么?是谁放她出来,外头又有几个丫鬟婆子跟着?”
刘昆家的眼睛转了转,忙回道:“奴婢并不知道林姨娘是如何出来——约摸是使了银钱,或者带人打将出来的吧,外头少说带来了七八个人。”
盛紘点点头,淡淡地吩咐道:“我已经说过林姨娘院子里的人,无论主子奴才都不准出入。她们出来了不说,还胆敢擅闯大娘子住处,一律狠狠打二十板子,立时发卖。”
林姨娘听罢,登时眼泪如涌,凄声道:“老爷怎能如此狠心?这些日子来我心里跟熬油似地闷了些许话要说,可老爷却避着我不肯见,我心里已是死了好几回了,可是老爷,您是百姓父母官,平日里就是要办个毛贼,你也得容人辩上一辩,您无缘无故发卖了我的丫鬟婆子也就罢了,如今是一个奴才都不肯给我留了么?”
盛紘仍是如同未看见她一般,只偏头对王氏说道:“你这院子里的奴才也该敲打敲打,大娘子歇息的时候,怎么还容得这起子奴才无故闯入?”
王氏再蠢钝,也听出了盛紘是在给自己作脸面,而非真心怪罪,忙自责道:“都是我的不是,反而让老爷见笑了。”说着便喝骂刘昆家的:“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将外头的人发落了出去,脏言秽语的,没的污了老爷的耳朵!”
刘昆家的一叠声地应承出去,找了一群那身强力壮签了死契的小厮,盏茶功夫,外头就消停了。林姨娘被盛紘的陌生态度吓懵了,只哀哀地犹自垂泪,偶尔哀怨地悄悄看盛紘一眼,盛紘却恍若未闻。
王氏乐得见林姨娘吃瘪,殷勤地给盛紘续了茶水。盛紘看晾得也差不多了,轻轻摇晃着茶杯,淡笑无痕,“林姨娘,你说自己无辜。好!先不论妾室无故擅闯嫡妻卧房是个什么罪过,你来自己说一说,卫姨娘是怎么死的?”
林姨娘听盛紘提起此事,以为是有了门路,戚然一笑,一番唱念做打将自己的想头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其演技之精悍,泼脏水之娴熟,放在现代绝对是中央戏精学院满分毕业的高材生,若换成原来的盛紘,试问哪里顶得住啊。
但是。
凡事最怕但是。
林风版盛紘在心底笑成了一朵盛开的小红花,就这水准,上辈子说实话他的美女队友已经在他身上演练过无数次,没通过美色考验,何能成为一个够格的佣兵?色字头上一把刀,如果这都扛不住,他早就被一刀刀给剐了。
因此上,他不动声色地安抚住了气得胸膛一鼓一鼓的王氏,扬一扬脸,刘昆家的十分心活,觑着主君神色,便知趣地将屋内一干丫鬟媳妇全都叫出屋去,只自己侍候着。
至于明兰身体里的姚依依小姐么,一早就被抱到侧屋歇着了,是以,她也就错过了这场好戏,以至于后来每次提及都无比懊恼。
“林姨娘这是说完了?”盛紘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问。
林姨娘傻愣愣地点点头,轻轻擦拭着眼泪,“老爷,我毕竟已伺候了老爷这么些年,还有养了一对儿女,便是看在墨儿与枫哥儿的情面上,您也不该疑了我呀!”
“你说完了?好,那一事归一事。你既说让我按照府衙里办案的规矩来,我索性便依了你。如今卫姨娘是苦主,你是被告,公堂之上,许你自证清白。然你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与你是否有生养没有相干。”盛紘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如今我给你机会,有何证据说自己真得冤枉。今夜还长,我有的是时间听着。只别再拿伺候我多年和儿女来说嘴,向来也没听说谁犯了人命官司,只因有了儿女便不用偿命的。”
这一套说辞,说得林姨娘一愣一愣的,王氏则强忍住了没笑出来。半晌,林姨娘才回过神来,膝行几步爬到炕前,一张清丽的面孔满是泪水,哽咽地缓缓诉说:“紘郎,咱们多年情分,你竟真要让我自证?那接生婆子是大娘子的陪房,二门的媳妇和门子更是一直由大娘子来管的,如何能为我作证?”
盛紘微微颔首,轻笑道:“那便是无有证据?”
林姨娘抽泣了两下,哀声凄婉,颤声说:“紘郎,我是无法自证,不过凭依这么多年,紘郎当知晓我的为人!想当初我原也是好人家的女儿……”
“住口。”轻飘飘的两个字,却是自带着不可违逆的威严。盛紘将茶杯在炕几上轻轻一磕,神色凛然:“林姨娘,有些事我原顾着情面不愿直言。只你莫忘了,你父是被圣上革职抄家,你乃罪臣之女,这一句‘好人家的女儿’,你自己思量思量你担不担得起?若传扬出去,就是对圣意不满,你又担不担得起?”
这话,实说得有些辛辣了。但盛紘就是要提醒所有人,自诩为贵妾的林姨娘,实则出身尚不如耕读传家的卫姨娘。林姨娘眼中的痛意一闪而过。她抬起头来,泪眼婆娑的望着盛紘,千般柔情万般委屈,奈何一片春心付流水。
“紘郎,你说我是罪臣之女,我不敢争辩。可卫姨娘的死,我是当真无辜!紘郎听信大娘子一面之词,连证据也没有,就要治我的罪了么?”
盛紘不着痕迹地揉了揉眼睛,叫刘昆家的把管事来福传进来。来福一进门看这情形,连忙就跪下了,盛紘便说:“你将林姨娘奶妈的话,依样儿说给她听听。”
林姨娘脸色顿时一片惨白,强撑着问:“老爷不是都将我奶妈并投奔我来的两个族亲都逐出去了么?”
“人是撵出去了,可该问的也要先问过了。”盛紘老神在在地说,“也不愧是自幼服侍你的,非得我把她儿子的手都要剁下来,她才肯认了。”
来福会意,自然无有隐瞒,将奶妈所供认,林姨娘是怎样谋害卫姨娘,从先头送过量的补品致使卫姨娘胎儿过大,到临产时稳婆来迟,买通门子丫鬟不让通传等,娓娓道来。
到最后,林姨娘几乎失神要晕过去,只是一股求生本能撑着,依依扑在盛紘腿边,一边哭一边哀求道:“紘郎!旁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为人?奶妈担心儿子,难免是屈打成招!紘郎怎能轻信?我对你是一片真心,要打我罚我都成,就是别把我当那奸邪之人……”
她哭的声嘶力竭,气息低哑,双眼红肿,须臾便气竭地倒向盛紘的腿上。
盛紘眼疾手快地缩了缩腿,由着林姨娘结结实实地倒在了地上,直痛得眼冒金星,险些真真儿地晕过去。盛紘也不理,只吩咐来福:“林姨娘不过是一时没顺过气来,也不必叫大夫了。即日起,林姨娘禁足,她的院子里不出外不进,你去亲自选几个签了死契的小厮丫鬟看管,若再出了今日之事,每人五十大板起。”
来福忙应了,心想这林姨娘的福分,如今也算到头了。连忙去外头叫了几个婆子来,将林姨娘半抬半拖了出去。王氏则强忍着笑容道:“老爷这才叫赏罚分明。只是四姑娘和枫哥儿怕是不能再养在这样心狠手辣的人身边了。”
盛紘望一望窗外,道:“此事,我自有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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