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 江湖日报准时发行。
沉寂了一晚上的京都, 跟随者书客的争相奔走, 渐渐沸腾起来。
辰时一刻, 元和坊内,人头济济。
说书先生老王将将登场,惊堂木一拍, 说的就是昨日大宴封禅太微庙桃花林,仅仅用半柱香就出来的神秘侠客!
“半柱香!”说书的唾沫横飞:“半柱香是一个什么概念,白国蛇姬虞沉简,当今天的天下第六!同这个男人一天进的桃花林, 她上午的时候足足用了半个时辰才出来, 半个时辰, 四炷香!四炷香,天下第六才出来,在座列公,你们可对这个桃花林有什么看法了吗!”
一时间,群情激昂。
“他是从一念君子最多的那个组出来的!难道有没有人猜过吗!”
“猜什么?猜一念君子没有死?”
“这几年,不是一直都有他没死的说法吗, 否则,普天之下除了他,还有谁能做到这个程度,谁能恐怖如斯!”
“不可能, 若他真的是一念君子, 他是傻子吗, 明明知道自己被六大门派围剿,还敢这么大摇大摆的来参加大宴封禅,难道他忘记自己是怎么死的了?当年万千秋的死,这一笔账都还没算清楚呢!”
“糊涂,你还活在三年前吗?京都先前发生了一件大事,那赵家公子被庄笑所杀,江湖日报与玲珑阁早已声明,近年来江湖上的门派被灭皆是庄笑所为,他也是用针的。现在谁人敢信誓旦旦的保证,一念君子当真如此罪大恶极吗!”
“这……”
“这什么这?就算不是他做的,他逃得出干系吗?我看你们一个个是昏了头了,才会认为这个人是一念君子。三年前他的尸体可是公之于众的!”
“我呸!泡得发白的东西,有什么可信的!他活着有什么不好,万一真的活着……”
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
冷不丁,有一人道:“不用做这些无畏的猜测,明长宴真的活着,又怎么会等到三年之后才现身?天清被欺负了三年,为何他不给天清出头?如果他真的是被冤枉的,为什么不找人寻仇?”
“别的不说,他与小寒寺积怨已深,他就这么大度,一点也不找小寒寺的麻烦?昨晚上那个要是他,那就说明,他的武功完全没有任何一点退步,有如此之功力,还能看着别人争夺苍生令?再者,小寒寺如果知道他活着,还能放过他?任由他来参加大宴封禅?”
听此人一番分析,众人心中也略有些信服。
“说的也是。不过,我们也是抱有一点希望,要是昨晚上那个真的是明长宴,那这些外邦的蛮子就不敢这么嚣张了……”
一阵唏嘘。
一人道:“其实,若是武林新秀,也未尝不可。他武功如此之高,说不定,还能影响到中原武林的局!”
“但总是明长宴比较好,一个新人,有什么震慑力。万一苍生令不认他呢,现在说什么都为时过早。”
“你们是不是也太过天真了一些?一念君子那个组,个个都是黑纱蒙面,谁知道黑纱下面是人是鬼,是中原人还是外邦人,说不准人家就是外邦人混进来的呢,这几年中原弱成了什么样大家又不是不清楚。”
“你在这儿泼个什么冷水呢!这么厉害的人怎么可能是外邦人?就算是世外高手也是中原的世外高手!”
元和坊中,热闹非凡。
书客吆喝道:“报纸!谁要!江湖日报和玲珑阁都有!!”
一跨进门,书客的报纸被一扫而空。
众人正看得津津有味的时候,一人高呼:“死人啦!”
大街上,一名灰衣服的小贩,从琅琊小河的方向跑来。
连滚带爬,最后滚了数圈,被一个人轻轻的按住肩膀。
小贩灰头土脸,吓得脸色发白,被人握住肩膀,还惊魂未定。
“杀人了……杀人啦!!死人啦!!”
他猛地抬头一看,声音戛然而止。
原来,他竟然是撞到了一个女人的脚边,一个容貌上佳的女人。更令他害羞的是,这个女人,骨节分明的手正按在他灰扑扑的衣服上。
小贩结巴道:“姑娘、姑、姑娘没事吧!”
后知后觉,他连忙站起来。
“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我姓华。”
站在大街边上的,正是华云裳。
她笑得十分坦然,小贩看的入迷,连忙回过神:“顶撞了姑娘,还望姑娘恕罪!”
华云裳道:“听你说前面死了人,你看到什么了?”
小贩脸色更差,作势呕吐。
今晨,他从家门出发,路过一间破庙。
庙前的巷子中,传来一阵难闻的恶臭。
走进一看,地上一摊烂肉,一个干瘪、死不瞑目的人头,滚落在一旁。
“杀人了,杀人了!”他咽了咽口水,终于镇定下来,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同华云裳说了一遍。
华云裳笑道:“是吗。我很害怕。”
小贩见状,连忙道:“姑娘!你可千万别过去!那实在不是一个人能承受的,我一个大男人我都受不了,你还是赶紧回家,好好休憩去!”
他说完,叹了口气:“哎,真是可惜了这个一只耳啊。”
华云裳微笑着问道:“听你所言,你和他认识?”
小贩道:“是啊!前几天我还借了他一百个铜板,谁知今日他就死了!死得还这么……惨不忍睹。哎,我那钱找谁还啊!”
他从茶博士手中讨了一碗茶,喝完之后,压了压惊:“算啦,我就当丢了。不说了,我正赶着去报官呢!我先跟别人只会一声,往年虽然也有暗杀,但没有哪一次死法如此奇怪的!古怪,古怪!”
“姑娘,今日京都大宴封禅,这地方可乱的很啊,你千万要小心!快别说了,我走了!”
华云裳温和的一笑,伸手拍了拍小贩的肩膀:“多谢提醒。路上小心。”
小贩火急火燎地往元和坊跑。
大宴封禅时期,元和坊楼下的说书台就是京都最热闹的地方。不过是江湖武林还是外邦来客,都喜欢坐在这里听人说书,了解最新江湖上大大小小的事情。又或者点一支曲子,供自己赏乐。总之,这一处,乃是情报传播的最快的地方。
小贩报官之前,还得把这个消息传去元和坊。他自幼便有一颗操心江湖的大侠之心,奈何根骨平平无奇,无论如何也连不了武功,只得做些小本生意。
到了元和坊门口,小贩道:“大家听我说!”
他声音洪亮,一进门,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只可惜,他让大家都听他说,却来不及说什么,脖子上,便出现一条细细的红线。
起初,众人以为是红线,却不料,顷刻间,这红线急速扩大,随后飙出三尺高的鲜血,紧接着,小贩的脑袋跟脖子被齐齐削成了两截。
人头落地!
“噗嗤”一声。
站在最外面一群人,身上被染了一大片血色。
不知道是谁开口惨叫一声,马上,又有人吼道:“叫什么!不许叫!”
好在,元和坊如今听书的人,武林侠客较多,见过一些风浪。虽然,这个小贩在众人面前死得蹊跷,但是也并未产生太大的慌乱。
几百个人中,热烈的讨论起来。
最后,混迹在其中吃茶的大寒寺和尚,自告奋勇挺身而出,作为武林现在最有威望的门派——同时,大寒寺现任方丈,也是最可能得到苍生令的人。有这两个条件加持,众人都对大寒寺礼让三分。听任他们的话。
三个和尚检查起小贩的尸体。
却不料,没过片刻,小贩的尸体如同被什么东西融化了一般,先是可怖的像条鱼儿似的挣扎,骇的众人连退四五步,紧接着身体冒出阵阵白烟,最后,原地就只剩下一摊血水。
有人道:“化骨不留皮,杀人者好恶毒的心肠!”
冷不丁,一滴雨,突然从空中落下。
淅淅沥沥,渐渐地练成了一条线。
“下雨了?”
短短片刻时间之内,倾盆大雨已至。
.
明长宴是被雨声吵醒的。
他睡足了,想要翻一个身,却不料,浑身上下都无法动弹。
一睁眼,怀瑜的脸就这么毫无预兆的闯入他的视线内。
明长宴愣了一下,他往后挪了一点距离。
怀瑜这张脸,不知道他是如何生的,隔得这么近看,都找不出一丝瑕疵。整个人如同画中仙子一般,挑不出半分毛病。
明长宴一边想一边感慨:难怪不得京都闺中少女尽折腰,若我是个女人,恐怕对这张脸也毫无抵抗之力。
不过,他就算是个男人,盯着这张脸看久了,也不由痴了视线。越看,越觉得心口跳动的厉害。
同时,一股隐秘至极,兴奋至极的念头,从心中冒出:这个人是我的。
明少侠不免洋洋自得:看来,本少侠的魅力果然不容小觑,如此小美人,还不是手到擒来!
想入非非时,怀瑜醒了。
明长宴吓了一跳,往后一弹,被怀瑜搂住腰,这才没掉下床。
“你动什么?”怀瑜似乎还没有完全睡醒,语气和平常有些不一样,听着仿佛是气鼓鼓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是你醒来得太突然了,怀瑜。”明长宴恶人先告状,只不过,对方并不理会他,只是自顾自的用手臂环紧了明长宴的腰,将头深深地埋进了他的颈窝,不管他说什么都不理。
明少侠在心中暗自点评了一下:早晨的怀瑜脾气略大,孩子气十足。
当然,这话是万万不可说出来的,只能在心里偷偷想一下,相处许久,明长宴已经掌握了一定的技巧,一切是类似说怀瑜像小孩、没长大、不懂事等不成熟的评价,这个小祖宗都要和他生气。
半晌后,怀瑜终于松开了他,起身下了床。
明长宴顿了顿,看向窗外,不太好的天气还会带来的是他身体上的一些不适,他忽视了身体上的沉重,诧异道:“下雨了?我说呢,方才做了个梦,梦见天清发了洪水,耳朵里全都是水声,原来如此,竟然是外面下雨了。”
明长宴浑身打了个激灵,连忙将被子收成一团,然后将自己裹在里面,企图拦截住一点微弱的温度。
怀瑜在他说话的时候就已经穿好了衣服,现下,正拿着一套新的衣服,将明长宴从被子里挖了出来,替他套上。
明长宴张牙舞爪地乱叫:“我好冷!不要让它离开我!”
它,指的是明长宴裹在身上的被子。
衣服冰凉,套在他身上,贴着皮肤,冻得他直往怀瑜身上挂。
怀瑜被他缠的动弹不得,皱着眉头说道:“你松手!”
明长宴道:“怀瑜,你宫中是不是没有点火炉,为何如此冷!”
怀瑜道:“你从我身上下来。”
明长宴耍赖道:“抱你一下都不行!你这人真是没有感情,冷酷!”
闹了一阵子,身体渐渐回暖。
明长宴终于舍得从他身上跳下来,又坐回了床上。
鞋袜均是新的,似乎从未被人穿过。只可惜明少侠从来不讲究这个,怀瑜给他拿什么他就穿什么,以至于自己今天换了一套全新的衣服,他也丝毫不知。
穿好鞋袜,明长宴问道:“现在几时了?”
外边下着雨,天阴沉沉的,明长宴不好判断时辰,索性直接问怀瑜。
“巳正。”
明长宴眼睛瞪大:“都这个时辰了!”
他忽然回过神来,说道:“你怎么没有去太微庙!”
怀瑜微微一愣。
明长宴等了片刻,没等到回答,促狭道:“哦——我知道了,难道你也赖床吗?”
“今天常叙去了那边。”怀瑜十分冷静地纠正道,“是你抱得太紧了,我起不来。”
明长宴脸皮子一热,扇了两下风,说道:“你可别诬赖好人。”
说这话时,有些心虚。
明长宴岔开话题,连忙问道:“怀瑜,你有伞么?”
怀瑜点头:“有。”
明长宴道:“今日我要去一趟琅琊小河,你要是有伞,就借我一把。”
怀瑜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明长宴道:“晚上就回来。那老和尚看起来要跟我说的东西挺多,你无须担心我。我回来时,若太微庙还在比试,便来找你。”
怀瑜起身去给他拿伞,明长宴跟上去,发现寝室边上,装置得也十分奢华。
这九十九宫实在大得很,光是一层就要走上许久。明长宴来总是直接钻进卧室睡觉,边上的书房到从来没有光顾过。
甫一走进书房,首先听到的,竟然是一阵清脆的,细小的响铃声。
这声音并不是铃铛所发出来的,但是又极像铃铛。
明长宴抬头看去,原来是书房的窗前,挂着一串风铃,外头的风一吹,琉璃小球便轻轻晃动,声音,就是它发出来的。
他愣了一下,记起这串风铃,正是自己送给怀瑜的东西。
里面那一尾小鱼已经不见了。
想来这种哄小孩儿的东西,定然是装了条半死不活的小鱼在里头,买回来之后,死也死得极快。
明长宴盯着琉璃球看了一会儿,问道:“怀瑜,这里面的那条小鱼呢?”
怀瑜拿伞的手僵了一下,抿着唇,才说道:“死了。”
明长宴吹了口气,引得风铃响的更加厉害。
他没说话,又背对着怀瑜,令怀瑜有些迟疑。
怀瑜捏了下手心,开口道:“我救过它。”
明长宴道:“什么?”
怀瑜又抿了一下唇:“但是它死的很快。”
明长宴像是没有反应过来,想了片刻,突然哈哈大笑:“你救它?怀瑜!你怎么救它的?”
怀瑜移开视线:“喂药,针灸。”
明长宴已经笑得滚地上去了。
怀瑜一把将他捞起来,明长宴还在笑,笑罢,他说道:“怀瑜,你太可爱了!”
这条鱼,只有指甲盖那般大小,难以想象,它魂归天际的时候,怀瑜是如何小心翼翼将他取出来,放在台子上,还给它针灸的。
明长宴笑够了,说道:“死了你就在买一个呗,你要是喜欢,什么买不到啊,这东西又不贵!”
怀瑜摇头,淡然道:“我不要。”
明长宴心道:嚯,小脾气还挺大。
谁知,下一句,却听得他心跳骤起。
“不是你的,我谁也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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