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后，也会饿吗？”丽姬看着塞了满嘴柿子，腮帮一鼓一鼓的男孩问道。
这是从床脚下的旧陶罐里拿出来的，市丸银说外面的柿林很大，结出的果实也多，虽然因为天气恶劣而导致口感干涩，但好歹是解决了吃食问题，晒成果干后能保存很久，所以他总是在秋季会多囤一些柿子来度过寒冬，只是没想到今年的冬天来得这样早，好在他一早便在屋里储藏了不少柿子，捱一捱还是勉强能挺过去的。
“一般来说是不会有饥饿感的，有灵力的整才会。”市丸银咽下最后一口柿子，然后摸了摸肚皮，“若不是这样，我也不用到处去找吃的了。”
“有灵力不好吗？”丽姬已经好几天未进食了，但她的身体却没有半分不适，她想了想市丸银的话，低喃着，“我好像就没有。”
“那就要看是在什么地方了。”市丸银意有所指地冷笑了一声。
感觉市丸银的情绪突然低落了下来，丽姬下意识地像对待贺茂光荣那样摸了摸他的发顶，他的身体随即一僵，却没有因为不习惯而拂开丽姬的手。
“谢谢。”这是市丸银第一次对一个人道谢，他看见丽姬的第一眼就知道她不属于东七十九区，她与这里的一切太过格格不入，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就像是被狂风吹落沼泽的花儿，她被泥泞所吞噬的时候甚至还裹挟着阳光雨露的清爽气息。
但若不是丽姬的话，市丸银觉得肯定没有人会愿意向他伸手，将他从冰雪里抱出来。
“你看上去好多了。”丽姬有些高兴，市丸银的身体没有她想象中的孱弱，期间也并未产生发热伤寒的迹象，经过一段时间休养已经恢复健康了。
“这份恩情，我会一直记得的，什么都不记得了的话，就和我在一起吧。”市丸银不是个好孩子，他喜欢撒谎，也伤过许多人，为了一块干粮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他觉得他以后也不会是好相与的善类，但他的血还没有完全冰冷，所以他情愿回报丽姬的善意。
“那就拜托你多多指教了。”丽姬看着市丸银一本正经的模样，一直笼罩在心中的阴霾难得放了晴，她抬手拭去他唇边的残渣，弯弯的眉眼看上去比月色还要柔和几分。
在陌生的世界里，有了第一份牵绊，丽姬触碰着男孩温热的脸颊，不再如初来时那样惶恐了，让她觉得，她是可以重新开始的。
***
滴答滴答————
锋利的太刀穿心而过，温热的红色落在地上，溅起一朵朵凄艳的血花。
闯入新房的青年伏跪在地，他背对着破晓时分的晨光，让人看不真切他脸上的表情，他发冠尽散，委地的青丝一寸一寸地被染成冰雪一般冷彻的白色。
“啊啊啊！！！丽姬！！！”
丽姬猛地坐起，惊惶的呼吸滞在喉头，额间冷汗划过两鬓，将落不落。
“又做噩梦了？”睡在一旁的市丸银被丽姬所惊动，揉着眼睛也爬了起来。
“抱歉，吵醒你了？”
“重点不是这个吧。”市丸银捉住她的手，果不其然摸到了一片正在颤抖的冰凉，他一直没有问过丽姬死因，她总是被梦魇所困，挣扎着醒来，想也知道她的最后应该和安详沾不上边。
穿着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唐草祥鹤出现的丽姬让市丸银对她有了比较直观的了解，他想她生前一定是士族显贵家的女儿，这一点在后来的相处中也逐渐得到证明，他发现她的双手细腻柔软，只指腹间有一层薄茧，那绝不是劳作而来，她的言行举止也与他这些年所见的人们大相径庭，她说话时会不自觉流露出一种矜贵的文雅，一颦一笑都带着他不曾见过的从容风度。
不骄不躁，不疾不徐，即使落入现下这样糟糕的境地也没有半分怨怼，甚至把这间破旧的木屋打理得焕然一新，虽然依旧简陋，但比之前要整洁干净得多了，前段时间他因冻伤而浑身发痒，她昼夜不分地陪在他身边，用一个个来自现世的故事哄他入睡，市丸银无法想象，那些人究竟是有着多么恶毒冷硬的心肠才狠得下心去伤害丽姬，她明明是如此的温柔，如此地，令人钦佩。
“银真是个好孩子。”丽姬笑着抱住了他瘦小的身子，他的手还不够大，即使两掌合拢也不能完全包住她的冰冷的手，但他笨拙的动作却还是让丽姬感到安慰。
“我睡不着了，作为赔礼，你给我讲故事吧。”市丸银一方面想要转移一下丽姬的注意力，一方面也确实对丽姬口中那个与东七十九区截然不同的世界感到好奇。
“好，那我们今天就讲桃太郎的传说吧，从前有一对老夫妇……”
冰天雪地被隔绝在屋外，漆黑中少女轻柔的声音将一个平实通俗的故事娓娓道来，不时还模仿着人物的语气对话，很是有趣，她身上有着一种莫名令人感到安心的宁静气息，仿佛连时间经过她身边时都要悄然放缓了脚步，不忍惊扰。
趴在丽姬怀里，市丸银突然有了想要改变现状的想法。
***
算一算日子也已经开春了，但这场早来的大雪却依旧未停，仍在断断续续地下着，虽然每日都有清扫木屋周围的积雪，但柿林远处无人涉足的地方已经堆起了半人高的雪。
照这样下去，迟早会被困死在这片雪地里，市丸银本就计划着远行，他便借着这个由头把他的考量告诉了丽姬，“我想去更靠近中央的地方，那里要安全得多，我们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过得这么辛苦了，也可以找到适合我们的工作。”
丽姬欣然应允，于是两人便在次日清晨的时候踏上了旅途。
东七十九区的环境太过恶劣，到处充满了饥饿，贫穷，以及永无休止的斗争，连上天似乎也不肯宽恕这里的野蛮和血腥，便使得大地荒瘠，颗粒无收。
在此长大的市丸银早就适应了东七十九区的残酷，没有遇到丽姬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未来会像那些大人一样变成一个稍微聪明一些的渣滓，或者因为身负灵力而死得格外凄惨。
然而从丽姬穿越风雪，来到他面前的那一刻起，一切都不同了。
正是因为不愿丽姬的华服染尘，不愿她的双手变得粗糙，不愿她一身风华为生活所迫而折辱，市丸银才作出了这样的选择，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以丽姬的美貌，一旦被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她不该枯萎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她本应是————
（本应是，怎样的呢？）
生在东七十九区的市丸银未曾到过真正的繁荣之地，根本想象不出平安京如幻梦般的浮华奢靡，那些衣香鬓影歌舞升平的世俗美景，也堪堪只能从丽姬身上窥见一二。
市丸银唯一确定的就是，不能让丽姬继续留在这样恶劣的地方了。
习惯了东七十九区阴晴不定的天气，市丸银本以为越靠近中央气候便会正常起来，但事实却并非如此，待两人一路风餐露宿到了东三十六区时已是樱花盛放的月份了，但雪依旧在下，忽而是乘风洒落的白色沙尘，忽而又是狂乱纷飞的倾盆鹅毛，将春日的生机尽数埋在了冰雪之中。
不过也得益于这场大范围雪灾，两人安全走过了流魂街各个危机重重的地带。
在尸魂界，对于拥有灵力的人来说，参加瀞灵庭真央灵术院的选拔是最好也是最快的，出人头地的捷径，而如果生在流魂街靠后的地区，便又是另一幅光景了，这些人必须忍受饥饿和无理的排挤，随时有心怀叵测的人在一旁虎视眈眈，等着吸干他们的骨髓，嚼烂他们的血肉，然后囫囵拆吃入腹。
市丸银也说过，住在东七十九区这样的地方，去一个陌生却依然危险的新环境，就算只停留片刻，也不亚于自寻死路，所以很多人用尽一生可能也到不了瀞灵庭，因为他们早已倒在了群狼环饲的路途上，尸骨无存。
然而，在大雪的掩护下，市丸银和丽姬竟然幸运地走出了那个鬼地方。
“我不会再回去了。”市丸银素来是个要强的孩子，差点命丧雪地时他没有哭，因冻伤整夜疼痒无法入睡时他也没有哭，此时遥望着熙熙攘攘的集市，听着垂髫小儿互相追赶打闹的嬉戏声，他不由握紧了丽姬的手，红了眼眶。
“嗯，不回去了。”丽姬知道市丸银活得很苦，从认事起便惶惶不得宁日，他一路上表现出来的机敏和警惕若干次规避了致命的风险，让她不得不自叹弗如，但她没有忘记，他承受了太多，这些都是被生存的重压硬生生逼出来的。
可是现在，市丸银终于能够从那样的阴沟里解脱出来，走到阳光底下了。
“谢谢你，丽姬。”市丸银并不擅长道谢，因为以前从没有人值得他这样说，此时他紧紧挨着丽姬，说话细声细气的，反倒有种撒娇的感觉。
“是我该对你说谢谢。”丽姬曲膝蹲下，直视着他的眼睛，随后郑重地，一字一句地说：“银，你会是个了不起的人。”
喧闹的人声似乎顷刻间从耳畔远离而去，连远处鳞次栉比的房屋与连绵起伏的雪山都虚化成了一片模糊的背景，市丸银不由自主地，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到了丽姬身上，连续几个月的长途跋涉让她看上去有些疲惫，风尘仆仆却掩不住她的美姿容，与一身典雅气质。
“我知道的，你有那样的本事。”
“我为你感到骄傲。”
语毕，那双漂亮得不像话的赤眸便蓦地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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